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户籍制度不合理,后果有多严重?
2019-01-03 08:45

户籍制度不合理,后果有多严重?

文章所属专栏 财富收割机:中国财政两千年

虎嗅注:本文是虎嗅精选专栏《财富收割机:中国财政两千年》的第12篇内容。本篇将接续上文,继续分析西晋、南北朝时期的土地、户籍改革等涉及财政的制度,是如何影响着政局的走向。


西晋凭借曹魏时期先进经验的积累,获得了统一的优势,然而随后的土地改革却并不成功,因继承自汉代的固化的社会结构,改革很快夭折。


南朝时期,政府的头等大事是清查税源。由于大批的人都依附于豪族,变成了非纳税户,而大量的土地都成了豪族的免税田,南朝各代皇帝不断清查户籍和土地,却从来没有查清过,税收也不断萎缩。因此,南朝被行政效率更高的北朝所超过、灭亡。


西晋:面对世家大族所做出的妥协


公元280年,晋武帝司马炎灭亡了东吴,统一了中国。


当中国经过近一百年的时光重新走向统一时,雄心勃勃的皇帝随即展开了宏大的财政改革,要为帝国的长治久安提供牢固的基础。


财政改革的主要目的是:摸清帝国的人口数量,并把耕地平均分配给广大的人口,让他们安居乐业的同时,为政府提供可靠的财政收入。


经过清查,晋朝的人口为一千六百余万人。根据三国时期的统计,蜀国不到一百万人,吴国二百四十万人,三国加起来也只有不到七百七十万人。统一后,晋朝人口数量已经比三国的总人口数量增加了一倍。之所以会出现增加,除了太平时期的人口自然增长之外,还由于流民重新回归家乡,被纳入到户籍之中。


查明户籍之后,晋武帝实施了更具革命性的土地改革。这份土改纲要规定:每一个男丁可以占田七十亩,女丁可以占田三十亩,一个家庭(一夫一妻)正常的土地是一百亩。


从晋武帝的分地意图来看,是要实现“无人不饱暖”的大同社会。在收税上,政府也考虑得非常周到。


为了照顾老人和小孩,规定男女十六岁到六十岁是正丁,需要课税;而六十五岁以上的老人、十二岁以下的孩子都是免税的。剩下的人(十三岁到十五岁,六十一岁到六十五岁)属于次丁,在税收中享受优惠条件。


至于土地税,也并非耕种的所有土地都缴税。一个正丁男子最多按照五十亩土地缴税,而次丁男子则按二十五亩土地缴税。正丁女子只缴二十亩的税,次丁女子免税。除了土地税之外,还有户调税,规定正丁男子每年上缴绢三匹,绵三斤,次丁男子和正丁女子减半。


上述税收都是针对汉人的,远方的夷狄也需要缴纳一定比例的税收。


晋武帝改革计划之完善,令人敬畏。如果这个办法顺利推行下去,那么,晋朝将成为一个持续数百年的强大王朝,不用等到唐代的出现,中国就将进入另一个太平盛世。


但事实却是:晋的安定局面只维持了十一年,随后就进入了著名的“八王之乱”时期。“八王之乱”造成的社会解体给各地的少数民族以机会,随着少数民族政权的崛起,中国进入了“五胡乱华”的时代。而晋武帝设想的财政改革也没有得到有效的推行。随后的两百多年反而成为中国历史上少有的财政混乱时期。


那么,为什么司马炎雄心勃勃的改革计划会流于失败?也许,从司马氏通过禅让得到天下的那一刻,一切都已经注定。


首先,西晋的改革试图覆盖全国,但有可能推行的只局限在北方曹魏控制的区域。这个区域由于经历的战乱最多,大量的人口变成了流民,许多耕地变成了荒地,土地多次易主,已经不可能恢复汉代的土地权属关系了。只有这样,政府才能够统一规划,进行分配。


而蜀汉和东吴,由于继承了东汉时期的土地权属关系,每一片土地都是有主的。晋代虽然征服了这些土地,却没有能力改变土地权属关系,更无法进行大规模的重新分配。所以,晋武帝的土地改革在江东和四川等地都无法进行推广。就算在北方,土地改革进行得也不顺利。


曹魏时代,为了快速生产粮食,实行了大面积的屯田制度。屯田时,政府招募大量的流民,令其耕种土地,这些人称为屯户。按照当时的规矩,如果屯户自己有牛,种地的粮食就和政府对半分;如果屯户没有牛,由政府提供牛,那么种出来的粮食由屯户分四成,剩下的六成给政府。而政府则保证这些屯户不缴其他的税,也不服兵役。屯户的生活反而比普通的农民还要舒服。


到了后来,皇帝把政府控制的屯田大批赏赐给了官僚和世族,土地上的屯户也随着土地一并转移给了他们,这些屯户就被称为佃客。这时,佃客就从依附于国家变成了依附于官僚和世族。这些佃客在国家的户籍上没有登记,也不需要服兵役,只需要向他们依附的世族缴纳粮食。当佃客越来越多时,政府的税收和兵源就都受到了影响。


晋武帝司马炎的土地改革,本来就是针对这些佃客的,希望通过清理户籍,让他们重新向政府缴税并服兵役。可是那些世族并不想放弃特权,而佃客也并不想隶属于国家(那意味着服兵役,甚至多缴税)。


晋武帝司马炎的政权是禅让得来的,所以,他不得不对官僚世族做出妥协,在他看似完美的改革纲领里开了不少后门。


于是在法律上,晋朝无形中把人分成了至少三个阶层:一是不需要纳税的官僚世族阶层;二是不需要纳税的“客户”阶层,也就是佃客和衣食客等;三是纳税的普通人。


由于晋朝政府权威不足,不能将法律贯彻实施,限田数量变成了虚设,国家的纳税人口就越来越少了。


在一片混乱中,这个始终没有实现好财政统一的王朝轰然瓦解。晋武帝推行的貌似完美的土地改革法案也随即被放弃,成为中国历史上又一个美丽的幻象。


查不清的土地,理不尽的户籍


永昌元年闰十一月初十(公元322年1月3日),晋元帝司马睿死在了宫中。他死前已经心灰意冷。他建立了东晋,却作为失败者死去。


在他死的这一年,这个世界已经到了无比混乱的地步。在半年多以前,他的大将王敦刚发动了一次针对皇帝的战争,皇帝的军队完败,奋威将军侯礼战死,尚书令刁协在逃跑途中被贼军杀害,镇北将军刘隗干脆投奔了北方的胡人石勒。


王敦占领了首都后,晋元帝只好写信给他:“如果你心里还有晋,就息兵让天下安定一会儿吧。如果你心里已经没有了,我就回我的琅琊(晋元帝当皇帝前,是琅琊王),退位让贤。”


王敦选择了暂时息兵。他当上了丞相,掌管了晋的军政大权,加封武昌郡公,封邑达到一万户。不过,不要以为他满足了——从这时起,王敦大肆杀戮对晋室忠诚的将领,在晋元帝的眼皮底下为禅让做准备。东晋的领土内,纷争叛乱不断。


在东晋外围,蜀地的贼寇张龙入侵了巴东,北方的胡人石勒更是侵袭不断。


之后,这个不幸的朝代又经历了苏峻和祖约的叛乱、桓温的擅权、前秦的淝水之战、孙恩的叛乱,以及桓玄的短暂称帝。东晋政权如同一叶扁舟在风浪中颠簸,最终被刘裕的宋所取代。


在东晋这个孱弱的朝廷中,皇帝已经成了可有可无的东西,他之所以存在,只不过是因为世家大族们商量不出一个公认的领袖来取代他,不如让司马氏继续干着。至于皇帝的权威,则早就被剥夺得一干二净。


然而东晋又是一个名士层出不穷的时代,这些名士语不惊人死不休,放浪形骸却又满腹经纶。这还是一个奢侈之风横行的时代,各大族倚仗着巨额财富,挥霍、宴乐充满了史书,使人很难相信这是一个战乱和悲剧的时代。


可以说,这是一个少数人的天堂时代,也是多数人的炼狱时代。一个有利于豪族,却对皇权和普通人不利的时代。


在这个政权中,一切都是临时措施,晋武帝制定的土地改革计划早已经被放弃,因为东吴本来就缺乏土地,根本不可能给每个人都分配法律规定的土地数量。


在东晋时期,财政上有两个必须解决的问题:土地和人。


所谓土地,指的是政府需要知道详细的土地数据,来作为课税的依据。东晋建国时,由于原本南方的贵族占据了太多免税的土地,政府能够课税的资源本来就少。司马氏南逃后,许多北方的贵族世家也跑到南方来购买和霸占土地,土地更加成为稀缺资源。所以,政府的第一要务是查清能够课税的土地有多少。


所谓人,又牵扯到东晋时期一个特有的问题:侨民。由于蛮族占领了北方,许多北方的汉人都逃到了南方,司、冀、青、并、雍、凉、兖、豫、幽、平这些州已经全部沦陷,徐州丧失了一半。这些州的人口大量南逃,挤在了扬、荆、江、梁、益、交、广几个原本就不发达的州。


最初,这些南逃的人都盼着有一天能够回到北方,认为只是暂时居住在这里。他们没有户籍,后来,政府为了便于管理,给他们发了临时身份证。那些原住民的永久身份证用黄色木片登记,所以称为“黄籍”,临时身份证则用白色的纸登记,称为“白籍”。


不过,白籍比起黄籍来,并非完全处于劣势:由于他们没有土地,不用向政府缴纳土地税;而政府为了优待这些从北方逃难的人们,也免除了他们的劳役。于是这些人就彻底脱离了体制,与中央政府脱钩了。


白籍出现后,引起了南方原住民的极大不满,在他们看来,这些外来人口不仅抢占他们的生存空间,还享有免役的特权。黄白籍制度成了东晋户籍争论的焦点内容。为了对付白籍人口不纳税的问题,东晋政府让各地因地制宜地制定了许多收税方法,对工商业、土特产都进行征税,避免由户籍和土地问题造成税收流失,也为了安抚拥有土地的黄籍人士。


晋安帝义熙九年(公元413年),太尉刘裕实行了东晋历史上最严格的一次土断。义熙土断撤销了大部分侨郡侨县,将白籍的人口大量地并入黄籍。对于敢反抗的人,刘裕不惜以死刑相威胁。这次土断之前,会稽的士族虞亮就曾经因为藏匿了千余逃亡户,被刘裕处以死刑。


土断七年后,宋武帝刘裕废除了东晋恭帝司马德文,自己当上了皇帝。


南朝:漫长的终曲


公元485年,南齐武帝永明三年。由于南齐前后两代君主提倡节约,与北方的北魏休战维持和平,武帝期间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繁荣时期。


然而就在这一年,在浙江西北部的桐庐,一个叫唐宇之的人却正准备造反。


唐宇之的造反理由在现代人看来有些奇怪。在那几年,齐武帝正在严格调查人民的户籍问题。自东晋末年以来,历经南朝宋,中国的户籍再次出现了大混乱。


东晋时期,只有显贵的大家族(士族)才能拥有免税、免役的特权,而士族的身份都是世袭的。可是,到了南朝宋以后,许多原本没有地位的人也依靠做官、经商发了大财,他们甚至比士族更富有,却没有身份。这些人趁着政治混乱的时机,买通地方官员,或者买通士族由他们认亲,将身份从普通人(庶族)改为士族。这种做法叫作“冒籍”


当这些庶族成为士族,获得了免税、免役特权之后,更多的穷人投靠了他们,在他们的庇荫下,也取得了免税、免役权。


随着作弊的人日渐增多,政府的税收变得更加困难。从南齐的开国皇帝高帝起,对于户籍的混乱就非常关注。齐高帝在休养生息的同时,决心下大力气整顿户籍。


皇帝采纳了一位叫做虞玩之的官员的建议,设立了校籍官。大量的虚假户籍被抓了出来。这些被抓出来的人被称为“却籍户”。


另一个叫吕文度的官员乘机又给皇帝出了一个主意:为了给人们以警示,皇帝应该将那些却籍户充军,送到边防去接受再教育。于是,这项古代的“上山下乡”提议迫使大量的却籍户纷纷逃亡。


而唐宇之所在的浙江一带也有大量的却籍户,他们面临着被抓走充军的风险。唐宇之决定利用这些人发动叛乱。


公元485年,叛乱爆发。叛乱者最初只有四百多人,但当他打出来抵抗户籍审查的旗号之后,各地的却籍户纷纷赶来投靠,竟达到了三万多人。


唐宇之率领部队进攻桐庐、钱唐等地,第二年,在钱唐建立了吴国,自称吴王。

 

在南齐皇帝和他的官员看来,唐宇之的行为是荒诞的。那些弄虚作假的却籍户本来就是一群违法分子,而皇帝对于户籍的整理更是无可厚非。然而,为什么这些违法分子还会理直气壮地进行反抗?为什么还会有这么多人响应?


原因在于,却籍户认为自己不是犯罪,而是在打碎一项不合理的制度。在他们看来,所谓“士族”和“庶族”的区分,就是一种落后和野蛮的制度。士族依靠出身就可以不缴税、享有特权,而普通人不管怎么努力,都无法进入那个特权圈子。那些冒籍的人虽然目的是为了获得特权,却也明显带着对这种制度的怨恨。


所以,唐宇之的叛乱,反叛的是不合理的户籍制度。


他的叛乱很快被镇压了下去。但这次叛乱也让齐武帝意识到,政府的行动不能太冒进。上书建议的虞玩之辞职了,而齐武帝也不得不做出既往不咎的决定,在南朝宋的昇明(公元477年—公元479年)之前已经冒籍的,不再追究,而发配边关的人也都遣返了回来。


一场整理户籍的改革不得不草草收场。


唐宇之的叛乱也显示出南朝制度的复杂性。与东晋相比,南朝的所有皇帝都不是士族出身,他们大都成长于寒门,从武职晋升到高位,并通过禅让获得了政权。


从出身来看,他们并不喜欢士族豪门,这些豪门把持着社会资源,却不给政府纳税,处处以特权为荣。但是,他们又不可能完全离开士族,因为那是文化和教养的象征。


于是,南朝就在“改朝换代——皇帝革新——经济发展——皇帝变得奢靡——经济衰退——改朝换代”这个圈子里一次次地循环。


在更加板结的社会中,东晋和南朝继续腾挪着最后的资源,他们在财政的紧箍咒下挣扎着,每一次都指望着放松一点。到最后,八百年的试验终于结束。


东晋南朝之所以能够维持长久,并不是因为它们的强大,而是因为北方的虚弱。对于北方来说,这是一个蛮荒的时代,从游牧蛮族的部落制起,他们一点一点地学习和改造,在前秦时期第一次接受了系统的汉化,在北魏时期,巩固了汉化的成果,到了北周时期,才建立了更加成熟的制度,并传给了隋唐。


这是一个从怀胎到分娩的过程,时间持续了两百多年,漫长得令人绝望,但是,由于这套制度是全新的,没有盘根错节的利益冲突,也没有无法化解的社会结块,立刻显示出巨大的优越性。最终,北方的飓风席卷了南方,将自秦汉以来积累了八百年的垃圾全都扫入了风中卷走,中国大地步入了第二次社会重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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