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大理,谁能为你的梦想埋单
2019-01-21 10:14

去大理,谁能为你的梦想埋单

题图:2019年1月14日,云南大理,旅游提质增效转型升级见成效,来自视觉中国。大理给中国人提供了另一种有别于一线城市的生活方式,但再美的诗和远方,也经不起无节制的开发与污染。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周刊(new-weekly),作者: 张家明,编辑:朱人奉。


四年前的春节,大理冬天的风像往年一样生猛凛冽,一群来自五湖四海的文化人临时搭了一个“大理人艺”剧组,给大理的乡亲演了一出老舍话剧《茶馆》。


这可能是史上最杂牌、最不可复制的《茶馆》剧组。总策划是张扬,后来导演了《冈仁波齐》,遭遇了一次大肆张扬的表白;总策划是东北诗人潘洗尘,他的诗作《六月我们看海去》曾被收入江苏省的高中语文教材;摄影是奚志农,当年《东方时空》轰动一时的纪录片《藏羚羊之死》便是他深入可可西里拍摄的;艺术总监是岳敏君,坊间称为中国当代艺术的“F4”之一;撰稿是诗人李亚伟,八十年代曾以长诗《中文系》名动江湖。


演员里面,除了当地的艺术家、书商和杂货铺老板,还有北师大教授陈太胜、西泠印社出版社的摄影师陈学章和诗人歌手周云蓬。据寓居大理的旅行作家许崧(他也在剧里扮演常四一角)回忆,当时有五百多位乡亲来看了这场特别的“大理春晚”,好不热闹。


大理古城五华楼,摄于2005年。图/Yves Picq


那天只演了《茶馆》第一幕,周云蓬在里面扮演茶客乙,戏份就是和茶客甲下棋,只有一句台词,也是《茶馆》第一幕最后一句台词:“将!你完啦!”没想到,这句话一语成谶,他们再也没有机会在大理重演《茶馆》。


2017年春,大理开始整顿旅游市场,2900多家餐馆和客栈停业接受检查,包括杨丽萍建在洱海边上的艺术酒店太阳宫。今年5月,洱海周边实施“湖滨缓冲带生态修复与湿地建设工程”,湖滨15米范围内的建筑陆陆续续被拆除,涉及1806户居民住宅,其中海景客栈有300多家。


大理仿佛回到了十年前的寂寥状态,下关风若无其事地吹着,阳光依旧温暖地打在脸上,但很多人离开了,湖边瓦砾中留下一堆破碎的大理梦,外边的游客也在踌躇观望,今年春节大理客栈的客房依旧没有订满。


洱海边上的违章建筑被拆除。图/中新网


蛮荒之地变成了“东方剑桥”


云南大理的文艺基因,100多年前就已种下。


最晚不迟于1893年,滇缅交界处的村寨种下了中国第一棵咖啡树。民间还有传说,法国神父田德能到云南传教时,将咖啡带到了大理的朱若拉村,被后人封为“中国咖啡始祖”。但那时的彩云之南,还没有成为小清新们喜闻乐见的文艺天堂。


清末的滇缅地区充满了魔幻奇谲的色彩,漫山遍野种着后来嬉皮士最爱的大麻和烟草,从缅甸回来的马帮载着象牙、鹿角、犀牛角、美国牛仔布等商品,崭新的天主教堂融合了南诏建筑风格看上去野心勃勃,前来调查马嘉理案的爱德华·巴伯遇见的大理居民嚼着槟榔,牙齿被染着血红色,让他想起《马可·波罗游记》中的“金齿国”。


1941年,老舍去大理考察的时候,这里已经很接近今日文艺青年想象中“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模样:“城中看不出怎样富庶,也没有多少很体面的建筑,但是在晴和的阳光下,大家从从容容的作着事情,使人感到安全静美。”


在喜洲镇,老舍觉得那是他在中国内陆所能见到的最体面的市镇,他用“奇迹”来形容这个地方:有小桥流水人家,有豪华的中学校舍,有崭新而气派的图书馆,有雕梁画柱的深宫大院,还有许多金碧辉煌的祠堂,“仿佛到了英国的剑桥”。自此以后,大理就有了“东方剑桥”的美誉。


喜洲月亮桥。图/Brücke-Osteuropa


抗战后半期,滇缅公路是国内最繁忙的一条路,运兵运物资的车络绎不绝,公交车与私营的商车也频繁往来于昆明与边疆之间,路上广东人开的饭馆不愁没生意。


偏偏是滇缅公路边上的大理,成了一处世外桃源。文学史家游国恩的女儿游宝谅形容说,当时的大理是一个远离尘嚣的“避寇之所”。他们一家随着私立武昌华中大学搬迁到大理,在喜洲镇住了三年,把这里变成战时西南的一处文化基地。


同来大理考察的人还有社会学家费孝通。在鸡足山的禅寺前,也许是骨子里的“恋地情结”作祟,费孝通也跟后来辞职逃到大理晒太阳的文艺青年一样,心底泛起了对现代文化的畏惧和厌倦。


作为人类学家和民族学家,面对西南地区未经探索的历史和文化,费孝通也愿意留在大理:“礼失求之野,除了边地,我们哪里还有动人的神话?”


中国的格林威治村,文艺青年的乌托邦


大理确实有一种神话般的魔力。后来到大理定居的艺术家和文艺青年,常常把自己称为“拜日教”或者“追太阳的夸父”。


因为大理的阳光太舒服了,用作家绿妖的话说,“可以晒暖整个脊背和脊椎,人像充电的电池,一格格被输满太阳的能量”。那时她和周云蓬还在一起,他们搬到了大理定居,民谣歌手张玮玮、张佺有时会到家里来喝茶晒太阳,一直聊到太阳下山,苍山从金色变成青色。


张玮玮是2013年初搬到大理来的,与家乡白银和北京相比,大理是一个温柔而宁静的所在:“无论在外面多么风起云涌的人,到了这儿你要无聊也没人搭理你;你就是怎么样的一个失败者,你只要真的是一个好玩的人,在这儿也会特别受大家欢迎。”周云蓬后来把这种生活写成了一首歌,名字就叫《随心所欲》。


大理古城,后面是苍山。图/Inhorw


在许崧的描述下,大理已经近似于中国版的格林威治村,是当代中国嬉皮士的大本营。


在这里,成功不再是衡量一个人价值的标准,生活与艺术才是最重要的东西,“大理闲散的生活状态使得许多人可以尝试一下以前没机会做的事......居民们自发成立了机车小组、登山小组、读书小组、帆船小组、滑翔伞小组、夕阳红篮球小组、烘培小组、以及生娃小组、打毛线小组、观鸟小组等等”。


看起来这是中产以上有闲阶级才能拥有的生活,是美国旧金山湾区科技公司高层的业余生活,不是贫困潦倒的文艺青年所能够享受的。攀岩爱好者容安搬到大理以后算了一笔账,这种生活其实只需要每月3000块钱,因为生活成本低了,“一个月的所有生活成本约等于北京的房租”,消费欲望也降低了很多,存款不但没少还涨了。


但大理毕竟不是真正的世外桃源,无法完全置身于时代的欲望之外。老舍来到大理的时候,这里已经有了旅游业和商业化迹象:


大理缺雨时,山下居民得向山上居民购买雪水,“钱到,水便流过来”;不少当地人过起了躺着收租的生活,给游客抬滑竿干苦力的都是四川人;下关开了很多旅社和餐馆,一个房间是十几床大通铺,设施很差,价钱又高,一看就是专门坑路人和游客的钱;有钱人在洱海边和岛屿上建起了豪华别墅,坐享无敌海景。


今天的大理,在1940年代便初见雏形。


1922年4月30日,大理洱海边的房子。图/约瑟夫.洛克


乌托邦背后的欲望与躁动


近十年来,这个置身于苍山洱海间的格林威治村,吸引了全国的文艺青年。作家桑格格曾目睹过,周云蓬走在大理的街道上,路上不断有人认出他来,纷纷要求合影。在中国,能够让一个小众民谣歌手享受大明星待遇的地方,只有大理。


但大理除了文艺青年的诗和远方,还有无数投机者带着澎湃的欲望蜂拥而至。2014年,电影《心花路放》播出后,郝云唱的主题曲《去大理》红透大江南北,那几句暧昧的歌词“谁的肩上没有齿痕”“也许爱情就在洱海边等着”,让大理多了几分来自丽江的颜色。


大理不复平静,饭局越来越多,酒桌上有了酒色财气,大街上飘着烂大街的民谣音乐。周云蓬家隔壁就是一家酒吧,耐心如他也受不了那些庸俗和单调的歌曲,“天天听非洲手鼓民谣弹唱也会呕吐的”。


2014年,《心花路放》热播,让大理更加火爆。


从前朴素干净的大理,渐渐被污染得乌烟瘴气,越来越像一个脏乱差的十八线县城。


生活污水、餐饮酒店业污水、工业废水、医院及乡镇卫生所污水等未经处理便排入洱海,洱海多次爆发大规模的蓝藻污染,湖水透明度一度从4米骤跌至0.5米,甚至发出阵阵臭味。为了获取凤翥页岩矿,一些采矿厂掘开苍山,毁掉大片原生林,“山上绿色的植被仿佛被拦腰截断,下面是相当于几个足球场大的裸露山土”。


大理给中国人提供了另一种有别于一线城市的生活方式,但再美的诗和远方,也经不起无节制的开发与污染。


看到海边客栈被拆掉时,有网友说“拆得好”,当年开客栈躺着赚钱的日子多么惬意,是时候还洱海一片清净了。周云蓬不喜欢大理的污染和过度商业化,但也为那些来到大理脚踏实地打拼的人鸣不平:“开客栈可以躺着赚钱?不需要投资吗?不需要雇用服务人员吗?不需要缴纳各种费用吗?”


没有人回答他,也不需要回答,苍山十八峰依旧沉默,洱海上的太阳还会升起来,照过恋恋不舍辞别大理的舒庆春,也照过那些怀揣梦想来到大理又离开的人。


参考文献:

1. 许崧,老少爷们上《茶馆》,北京青年报,2015-02-17

2. 行李旅宿,《全国只有一个社区,在大理》,豆瓣小站“瓦岗瓦舍”,2016-03-04

3. 周云蓬,讲讲大理的坏话,微信公众号骚客文艺,2018-02-21

4. 刁明康,《大理确定洱海治污拆迁范围,有人2000万成本未回收》,封面新闻,2018-07-09

5. 缪超,《云南大理双廊客栈餐饮重新营业,旅客人数恢复缓慢》,中国新闻网,2019-01-17

6. 杜修琪,寻找咖啡神父,网易人间,2017-12-25

7. 杨梅撰稿、贺圣达审定,晚清至民国西方人在中国西南边疆调研资料的编译与研究,《清史译丛》(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0辑,页291-334

8. 老舍,滇行短记,扫荡报,1941年11月22日至1942年1月7日连载

9. 王铭铭,鸡足山与凉山,《读书》第10期,2008

10. 费孝通,鸡足朝山记,原载于1943年5月《生活导报》,收录于《费孝通文集第三卷》

11. 绿妖,大理追日,,南方都市报,2012年2月11日

12. FigureVideo,张玮玮:乌托邦里那个孤独的白银人,2018-08-30

13. 容安,算算搬到大理后的经济账,豆瓣网,2017-02-17

14. 桑格格,周云蓬:这热闹很好,收录于周云蓬《午夜起来听寂静》,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7年3月

15. 杨茜、秦蒙琳,《生活污水直接排进湖,云南洱海蓝藻暴发一触即发》,云南网,2008-06-18

16. 李文云,云南大理控制洱海污染修复生态——洱海之水金不换,人民网,2007-12-30

17. 梨视频,大理洱海多处爆发蓝藻,恶臭阵阵,2017-01-03

18. 曹红艳,谁有权力让苍山洱海受到污染——随中央环保督察“回头看”云南纪行之一,经济日报,2018-06-22

19. 祁十一,他们回归北上广,大理也没有“诗和远方”,谷雨实验室,2019-01-09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周刊(new-weekly),作者: 张家明,编辑:朱人奉,新周刊原创出品,未经许可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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