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出所里2154万条关于北京的秘密
2019-02-22 19:00

派出所里2154万条关于北京的秘密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GQ报道(ID:GQREPORT),采访、撰文:吴呈杰,编辑:何瑫,插画:橘且,运营编辑:谷粒多,微信编辑:尹维安,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2154万颗心脏同时在北京跃动,这片土地能承载多少梦想,就能隐藏多少秘密。大部分秘密静悄悄消散,还有一些被吞进了民警的肚子里——五万余名公安民警是首都安全的清道夫,从接到报警电话起,5分钟内必须赶到这座城市的意外发生之地。


在北京城区的一家派出所,陈莉做了29年基层民警,处理了29年的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也从中看尽了人间万象。


北京市民打110报警的理由有多少种,陈莉实在数不清。她随口就能列出七八种——宠物走丢了、院里的狗叫个没完、邻居周末钉个相框声音太大、孩子不愿意写家庭作业要离家出走……


一位中年女士的自行车在超市门口被碰倒了,她马上报了警。陈莉告诉她,车停在监控正底下,拍不到是谁碰的。女士指着陈莉鼻子说:那我要是在物美门口被杀了,你们还找不着证据了?


理论上,110热线用于“处理紧急警务”。但自从29年前从警校毕业,陈莉几乎没遇到过涉枪、涉刀案件。而类似上述的报警电话,一天最高四十多起,保底七八起,大都不在民警的职责范畴内。但无论是否该管,从接到电话起,警方五分钟内必须抵达现场。


陈莉承认,贯穿她职业生涯的,大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但也在这个行业里“看到人生百态”。


早上8点,陈莉和另一名同事搭乘警车出去巡逻。在辖区内的几十条胡同里,则要换上小巧的敞门巡逻车。几个地标在陈莉的地图上闪烁——


学校是早上7点和下午3点半,很多学校上下学都得配上一个警察和两个保安。


医院也得小心着,医患关系是民警们经常要处理的事,有孩子救治无效后,悲伤的父亲召集亲戚睡在了医院大堂里头。


到了高档写字楼,陈莉知道,又有那么一茬茬“韭菜”在讨钱了,可那些曾付着高昂租金的P2P平台,实际上早就人去楼空啦。


从警近三十年,陈莉看到过太多北京城里人的沉浮起落。老北京城有“东富西贵”的说法,世商富豪多居住在东城。然而白云苍狗,世事变幻,当年的富人区成了胡同里的老旧平房,现在还蜗居在此的,大体两类:


一类是上了年纪的老北京,不少在国企改革的浪潮中早早下岗,又揣着“我怎么能和外地人一样去卖菜”的优越感。一些老头老太发展出捡破烂的爱好,饮料瓶纸箱子战利品似的堆门口,去年十月,有人从二楼扔了根烟头,差点把院子烧个精光。


另一类就是前者瞧不起的“外地人”,附近菜场的小摊小贩,或者是房产中介,白天穿个西服打个领带地走街串巷,看有没有空余的房屋出租,晚上就顺势在某个房源窝上一宿。群租房是整治重点,但又屡禁不止,蜂窝煤时代的煤棚子拾掇拾掇就能住人了,一间屋摆正字似的放仨上下铺,每张床铺都伸出一根拖线板,线头裸露着,密密麻麻如蜘蛛网。厨房的煤气灶拆了,摆一张单人床。“谁搁出租房里还做饭啊?”


也有住半地下室的——地下室严禁住人,开个窗户的半地下室则可以——有一次水管爆裂,陈莉赶到现场的时候,水已经漫到脚踝,一屋子的杂物漂着,民警们从物业借来两个大泵,整整抽了两天两宿。


似乎悲伤也变得廉价起来。去年春节,一个失恋的女孩点燃了床单,她得偿所愿,却没想到把隔断板另一边的护士舍友呛成了植物人。在医院里抢救仨月后,这位护士悄无声息地去世了,至今没得到赔偿金。


这是生计所迫,也有自愿的。辖区内有所北京城数得上的小学,那甭管你是在京郊有别墅,在朝阳有顶层公寓,都得为了子女教育一家三口挤个十来平;还有就是专来体验老北京风情的外国友人们,他们吹着口哨,大冬天还露膝盖,骑个自行车在胡同里转来转去,或许是整片辖区里最无忧无虑的人。



聊起这些,陈莉的语气还是北京人特有的潇洒劲儿。她今年47岁,大嗓门,走起路来风风火火的。她自认这份职业没带来什么身体上的损伤,唯一的问题是睡眠比较轻:手机24小时不能关机,常常半夜三四点接到电话出现场,半小时内就得集合完毕。他们也更倾向于夜间执法,抓捕成功率高——毕竟犯罪嫌疑人晚上也要睡觉的。


2019年,陈莉从警后第一次在家过了除夕,一大家子热热闹闹包了顿鲅鱼馅的饺子。派出所需要24小时备勤巡逻,她形容为“没有不开张的油盐店”。节假日往往是派出所最繁忙的时候,清明去郊区县,春节去各个庙会,两会和国庆去天安门,辖区内的巡逻车也要从一辆增加到两辆。但这些日子通常无事发生。而在一些周末的夜晚,城里各处的警车都朝着工人体育场赶——这就说明北京国安又要主场作战了。国安球迷不仅能京骂,脾气上来也动真格呢。


夏天和年末是真正的案件高发期。 夏天,荷尔蒙混合汗味一同升温,总能在街边的烧烤店撞上几起斗殴事件。“路倒儿”也越来越多了——如同字面意思,指“喝醉酒倒在路上的人”,警察叔叔得为这些上一秒还在谈论国家未来的中年男人找到回家的路。


而到年末,没钱回家过年的打工仔会穷尽手段,甚至佯装免费擦油烟机的,专挑平房院和老旧简易楼下手,吃准了这些小老百姓爱占便宜,逮上个老头老太眼神不好的,就顺手牵羊拿走一两件值钱的玩意儿。


民警的职责是安抚这座城市最敏感的神经末梢,而“敏感”大部分时候就意味着钱、钱、钱。一位三十多岁的全职太太和父母同住,退休金月入上万的父亲去世后,突然间,她发现要自己交水电费了,一下想不开,从五楼跳下挂到了一楼的房檐,落下个高位截瘫。


家庭战争也会蔓延到派出所。父母还在世,相安无事,一过世,几个兄弟就较起劲来,一间房,今天这个换了锁,明天那个堵了锁眼。打110只说“家里进贼了”,心里明镜似的:就是我那亲兄弟干的呀。



辖区内有片胡同要拆迁了, 在外的子孙们也开始蠢蠢欲动。人人都变着法地要把户口往里塞——为了在拆迁的安置费里多分得一杯羹。最夸张的,20平米的小屋差点塞进了6个人的拆迁梦想。


胡同维系着城市中稀有的熟人社会,“一家炒茄子,全院都能闻见味儿”。抬头不见低头见,矛盾也是草蛇灰线。老旧平房实行原拆原建的政策,为了多放下一个洗衣机,一个洗脸盆,要往外占个半块砖,邻居就搬个小板凳在工地上坐着,为此打架打出血的也比比皆是。


一个住筒子楼的北京老太上访了十年,一切的缘由仅仅是要在公用厨房多占一块地儿。和邻居争执不休,她“咣几”坐在地上,说人家推了她一把,骨折了。但“谁也没看见”。老太一个劲儿地告,告到邻居举家搬迁,告到丈夫和她离婚,告到三十好几的儿子成天躺在家,啃着他妈那一个月3000多的退休金。


做警察久了,好像没什么能让陈莉惊讶的了。去年有位女士来派出所告强奸,一查发现和对方有长达半年的开房记录。幕后推手是这位女士的老公,当他发现妻子的婚外情后,第一反应是“敲诈那男的”。


在陈莉眼中,时代毫无疑问在进步。溜门撬锁的少了,谁家没个防盗门?打架斗殴的少了,毕竟“人都算这个打架成本”:“过去打一嘴巴怎么了?现在你打一嘴巴,没有一两千块钱根本就解决不了。”还有曾经高发的自行车被盗事件,在共享单车兴起后几乎绝迹,取而代之的是电动车电瓶被盗,受害者往往是四处穿梭的快递小哥和外卖小哥。


还有就是惯常在社会新闻中看到的网络诈骗。婚恋中被诓的通常是离异的、有一定经济实力的中年男性。保健品受骗则是子女不在身边的老年人。甚至有一整个社区被骗的——对方声称可以免费做健康讲座,送每人一瓶食用油,挨家挨户发通知把人招呼来了,就开始兜售比淘宝价贵上十倍的伪劣产品。


曾有一位老牌女明星被骗500万,打110报案,说的第一句话是:不能说我是谁,让警察直接跟我联系就可以了。另一位年轻点的女演员金额少些,手机银行给人转了200万。陈莉寻思着:“他们可能太不把钱当钱了,咱别说转个五百万,转五万、转五千也得跟这好好想想是不是?”


现代科技让每个人都无处遁逃,“恨不得你生活在透明当中”。过去,抓捕犯罪嫌疑人要查他的户籍所在地,在楼下蹲守好几天,而嫌疑人往往已经流窜到朋友家;现在查手机定位就行,2019年了,总不能为了逃亡连手机都不要了吧?


陈莉讲了个故事,这故事真切地让人感受到迟暮的悲伤:一个老太太清晨出门倒尿壶,看到儿子常停的车位被占了,气不过,用钥匙一下划了三辆车。监控里看的明明白白:实施前,她还左右张望,见四下无人才下手,她哪能想到,头上还有双眼睛看着她呢。



基层民警的值班要持续到第二天的早上8点,歇一天,到下一个8点再周而复始。但陈莉傍晚6点就能回家了。她有一双儿女,不用值夜班是给已育女民警的一项小小福利。女性在基层派出所始终是稀有物种,但又不可或缺。男性常常负责“冲锋陷阵”,女性则是调解邻里纠纷的万金油。


遇到两边都觉得自己在理的,民警就成了出气筒。“谁不是普通老百姓啊?”陈莉也感到委屈:“警察脱了这身制服,不也是跟普通老百姓一样嘛。”爱嚷嚷的往往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人,陈莉猜测可能是生活压力比较大:就你能听我嚷嚷,我看你还能把我怎么样?


这当然是少数。天天在胡同走,附近的居民都混熟了。出现场见到熟人,人家也会卖个面子:“哟,陈警官,得,您来了就算了,不跟对方计较了。”陈莉觉得这证明“这么多年我没有白管这一片的嘛”,这是她做警察感到最暖心的时候。


(应受访者要求,陈莉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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