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缘信使》:一个记录者的自我记录
2019-05-24 20:00

《边缘信使》:一个记录者的自我记录

文 | 程贤

微信公号:程贤Allen(ID:allenchan157)


记者的自传通常是最值得一读的一类书。

 

虽然“记录”正是他们的本职工作,但最大程度地克制对记叙对象的个人感情中同样是这项工作的一条原则。可与此同时,丰富的感情与对世界最接近真实的理解,正是目睹了无数灾难与幸福后最大的收获之一。因此,他们在职责以外不再需要顾虑“平衡”的限制后所输出的种种,就格外宝贵。对于国内读者来说,知名度最高的一本大概是柴静的《看见》,至今在豆瓣上还保持着将近9分的高度好评。

 

而我想说的是最近读完的另外一本:美国著名记者Anderson Cooper的传记《边缘信使(Dispatches from the Edge)》。虽然今年刚刚过去三分之一,但我可以说几乎已经确定,它已经会是一整年里带给我最棒阅读体验的书。

 

 

01

 

实话说,作为CNN黄金时段新闻节目主播以及CBS王牌节目《60分钟》的记者,Anderson Cooper这个名字为什么在中文互联网上并不具备太高的知晓度,一直是让我十分不解的一个问题。

 

Anderson Cooper在《60分钟》节目上

 

因为尽管良莠不齐,中文互联网上似乎并不缺少对美国时政、社会与媒体的探讨;因为CNN作为Trump的狗哨,也经常在大洋彼岸讲着另一门语言的网民中听到层层回音;因为无论是帅气的外表和性感的声线,再加上显赫又神秘的家庭背景与出柜的坎坷经历,他给人的感觉似乎并不像一个记者、新闻主播,而更像一个明星;他无疑是美国乃至全世界代表“记者”这个行业的面孔之一。

 

无论怎样来看,用“传奇”二字来形容他都是不为过的。

 

他的母亲,是著名的模特、时装设计师与作家Gloria Vanderbilt——这个姓氏,正是来自美国著名的范德比尔特家族。在整个19世纪和20世纪上半叶,这个家族凭借着经营铁路与地产,成为美国最为富有的姓氏,并于其中诞生了两位美国首富。

 

而他的父亲Wyatt Cooper,则是一位作家,在此前从没有对财富、名流有过什么想象与期待,但在一次舞会上和此前已经三次离婚的Gloria一见钟情。

 

Anderson Cooper的父母

 

在长大的过程中,这种名气不断地给Anderson带来过一些“惊讶瞬间”,比如他曾在脱口秀上谈到,自己向母亲兴奋地介绍刚刚从电视上得知男明星,但后来才明白,虽然当时母亲的表情不置可否,但这些明星其实都有过和她交往的经历。他还和大自己两岁的哥哥玩过一种“游戏”,数街上的路人中有多少穿着由母亲所设计、绣有Gloria名字的牛仔裤。

 

母子三人

 

除此以外,他的生活里并没有受太多“家族名望”的影响,和许多少年一样,享受着父母不同形式的爱。令他记忆最深刻的瞬间,是在年幼时,每当无法入睡,他便会走进父亲的书房,蜷缩在父亲的大腿上,听着父亲的心跳安然入睡。

 

但就在他十岁时,父亲突然病重,并在去世于一场手术中。

 

虽然从父亲住院与自己在家中告别到得知去世的消息,在他的书中不过仅仅占据了两页的内容,但这可以说是直接改变了他之后人生方向的一刻。在后来不断来往于全球各地追逐灾难与痛苦的漫长旅程中,许多瞬间都能在他心中和父亲去世的一刻直接相连。

 

在这以后,他和哥哥都开始变得更加敏锐而忧郁,也迅速开始有一种和家境不相符的不安全感,极力渴望证明能够“依靠自己活下去”:自己去接下童装模特的工作,在高中时选修野外生存的技能等等。

 

与此同时,他却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哥哥好像从来没有从失去父亲的阴影中走出来。

 

于是,又是篇幅上不到两页纸的描写,又是一场伴随他一生的悲剧,自己已经工作的哥哥在回家调整休息时,当着母亲的面从阳台纵身跳下,而直接、具体的原因他至今依然无从知晓。当时的他还是耶鲁大学的学生。

 

自然,这样一场意外为母子二人吸引了许多猎奇的目光。但他们被悲伤浸透,无暇再顾及这些杂音了。他草草完成了最后的学业,和母亲搬入新家,靠外卖和电影打发掉本应欢愉的隆重节日,不断地听母亲表达对悲剧成因的疑惑。

 

既然无法走出自己的苦难,就只有去追逐与记叙他人的苦难了,于是“记者”便成为了他顺其自然的职业选择。

 

但最初,他并没有找到愿意聘用他为驻外记者的媒体。不得已之下,他找来一位朋友为他制作了假记者证以获得签证,最终来到泰国,又辗转前往缅甸,见证并报道了那里的战乱,第一次听到前线的炮声,第一次看到伤员在混乱中进行手术。

 

一个名叫“第一频道”的小电视台买下了他的报道。在另外做出几条海外报道之后,这家电视台正式雇佣了他。此后,他的记者生涯再没有遇到太大的波澜。

 

1995年,他成为ABC电视台的记者,2001年,他又加入了CNN,并从2003年开始至今,主播每晚八点到九点的新闻节目《Anderson Cooper 360》——一档冠以自己名字的节目,一直是美国电视新闻行业中的一项认可与殊荣。

 

Anderson Cooper在电影《蝙蝠侠大战超人》中客串饰演自己

 

在2012年,距离美国同性恋婚姻合法化被最高法院确认还有三年,他公开宣布了出柜,证实了多年以来的传言。“事实是,我就是一名同性恋,从过去到现在再到未来。我为此而感到骄傲和幸福。”然而,选择坦诚,也给了不少人用以攻击他的噱头。这种攻击,直到今天也偶有发生。

 

《赫芬顿邮报》上Anderson Cooper宣布出柜的新闻

 

02


这本书的记叙止于2006年。那时候的他一定没有想到,十多年过去,媒体这个行业在许多意想不到的挑战前居然已经显得如此“狼狈”。

 

由于曾经的广告收入大部分流入了社交媒体与硅谷科技公司手中,传统媒体在商业上的挣扎已经有目共睹。更糟糕的是,2016年特朗普那场令人哗然的胜利蝴蝶效应般唤起了太多狗哨,而其中之一就是对真相毫无顾忌地颠倒、涂抹甚至仇视。

 

据《华盛顿邮报》的事实核查专栏统计,截止今年4月29日,特朗普已经表述过超过10000次虚假信息;不仅在数量上,它们的荒谬程度也是远非任何美国总统所能比拟的:“自己任期内的美国经济为历史上最佳”,“边境等候庇护申请的难民都是特意被带来搅乱美国的黑帮分子”,“墨西哥将会/已经为自己的边境墙支付费”,甚至连撒谎目的都匪夷所思的“自己的父亲出生在德国”……


 

 

在竞选集会期间或在某些方面不够顺利时,这些谎言更是格外频繁。经常一连几天,Anderson Cooper节目中的前十分钟都在通过列举事实或数字来逐个核查、反驳,不断重复着“某个观点是不是有道理当然可以争论,但总统的这条叙述则纯粹是虚假的”,那句“Keep Them Honest”的节目口号也从一种象征变成了对节目内容的实质表述。

 

 

而媒体本身更是这些谎言的最大目标之一。除了“Enemy of the People”等等攻击整个行业的口号以外,去年9月份,特朗普的儿子在推特上转发了一张照片,称Anderson Cooper在对佛罗伦斯飓风的报道中为了夸张灾情,特意站在了一个坑中,却疏忽地让摄影师站在了正常地势处,从而被这张照片“曝光”了真实情境。


很少回应有关自己阴谋论的他,这一次公开在节目上用将近10分钟讲清了原委。


 

 

事实上,这是十年前他在得克萨斯州报道飓风“艾科”时的情景。在他所站的地方有一条公路,高出路旁的地势很多,由于摄像机不能浸水而只好让摄制组站在路上,他自己则不希望干扰到公路上的救援人员,同时也向人们展示不可以在洪水中贸然开下公路,否则可能面临直接被淹没的危险。这段视频最终在Youtube上得到了三万六千次的点赞和众多网友的好评。

 

 

但这样快意的时刻毕竟还是极少数。更多时候,一个meme、一条充满情绪的口号或短语,在回音室中就足以激起巨大的狂欢浪潮,而专业媒体人们辛勤核查来的数据、事实却仅仅能换来无视甚至辱骂攻击。

 

但可贵的是,即便面对如此艰难的境遇,你仍然能够看出这个行业中的绝大多数并没有选择开始习以为常。

 

就在上个月,经过部分涂遮的穆勒报告终于由美国司法部向公众发布。司法部长Bill Barr在发布前曾多次通过做出偏袒总统的片面总结,希望在这之前消耗完公众的胃口与好奇心。

 

穆勒报告

 

但就从发布的一刻开始,媒体便以最快的速度为阅读完这份长达448页的报告,将略为生涩的法律用语拆解成一帧帧展示着混乱和谎言的画面,丝毫没有因为一部分受众对整件调查由于已经持续太久而已经消退的兴趣,而轻描淡写每一点应该严肃对待的调查结果。对于许多担心媒体的底线会被被动拉低、被迫对反常习以为常的人来说,针对这份报告的报道和解读很大程度上足够让他们保持乐观。

 

不同媒体对报告的详细解读

 

这种担忧,用我们熟悉的方式表述,就是微博和朋友圈里时常可见的对于某些事件“七秒钟记忆”的感叹,埋怨就算再令人发指的事件,也会随着时间被从热搜和人们的注意力中一点点洗刷掉。这其中当然存在许多方面的因素,但媒体在使公众记忆保持鲜活方面往往功勋卓著。

 

Cooper在这本书中,记叙了很多次与受众的兴趣与关注点“相向而行”的经历,并苦于自己和同事们并没有能换来足够关切的苦恼。

 

他在尼日尔报道饥荒,发现自己是仅次于BBC赶到当地的第二家国际媒体,因为其他美国媒体似乎对此并没有太大兴趣,而关注的缺乏也导致当年2月就由当地发出的预警与求援消息直到7月才得到响应;

 

在纽约的新年庆典直播结束后几个小时,他便登上飞机前往斯里兰卡,报道“不管在哪里搜索都能找到尸体”的海啸,在呼吸着不同死亡与伤痛的一天天结束回到酒店时,却总还能看到游客在泳池边谈笑、享受余晖。这让他很想对着这些人大吼“你难道不知道这里死了很多人吗?你们居然还有兴致在泳池边玩?”;

 

直至今天,当枪击案的新闻因为太过频繁已经引不起太大的兴趣、占据太久的头条时,他依旧总会将对此的报道放在节目的最开头,逐个讲出逝者的名字、生平、职责,以及留给亲人朋友和社区的宝贵记忆。

 

 

柴静在《看见》中,引用了《边缘信使》一开头中的一段,来形容自己离开灾难的报道现场回归正常生活的感受:

 

回到家里,等待我的是一沓沓的账单和空荡荡的冰箱。去超市买东西,我会完全迷失——通道太多了,选择也太多了,冰冷的水雾吹拂着新鲜的水果……


晚上出去玩也是一样的,在车流人海中穿梭,到处找乐子,我也只会感觉自己迷失在人群中。一群女孩一边喝着水果颜色的饮料,一边谈着化妆品和电影,我看见她们的嘴唇在动,看见她们灿烂的笑容和挑染的头发,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会低头看着自己的靴子,然后看到上面的血迹。


我会去看电影,见见朋友,只是,带不了几天,我就会发现自己又在查看航班时刻表,考虑下一站该去哪里。

 

追逐苦难,简直可以说是他的一种嗜好,是甚至不需要以“职业道德”作为理由去敦促着自己完成的。这背后的动力,他在书中也表达的清晰又自然,即穿插在一个个灾难画面中,对于失去父亲、又转而失去哥哥的回忆、自责,在这本书出版后,想必选择出柜所带来的争议与攻击也一定会再添一层沉重。

 

自身痛苦的经历,带来了对他人痛苦无法言说的共情,这是许多人在某一刻突然能够以另一个全新的、摘去自己特权滤镜的视角去审视世界和议题的转折点。

 

03

 

更惊喜的是,就在今年,这本书的中文译本在国内再次出版了。尽管写作与十年前,我们依然可以从中读到不少的启发。

 

 

我还记得,就在去年夏天,“调查记者只剩130人”的惊人数字突兀地跃入人们的视野,“媒体”这个行业也随着李海鹏老师的一条微博意外地得到了相当广泛的感恩和怀念。但这种脉脉温情并没有持续多久,媒体依旧是在艰难完成本职工作的同时还要承受公众苛责的行业。

 

这些苛责有许多种形式。

 

比如在各类悲剧后,对于此时的报道,人们似乎只能够接受“默哀式”的叙述,似乎任何形式的挖掘、追问,都是一种对悲伤的、对受害者的亵渎,很容易被贴上“蹭热度”、“动机不纯”、“对生命逝去毫无尊重”的标签;

 

当一些恶性案件发生时,几乎所有在结构性困境方面分析嫌疑人动机的报道,都会被不由分说地斥为为其开脱、洗白;

 

从快手上的未成年妈妈,到吸毒者、性工作者,许多人根本不会接受有镜头用一个人性化的角度记叙这些边缘群体的故事,记叙在“咎由自取”以外有什么无能为力的因素将他们推至今日的处境;

 

而在诸如某些高校内发生学生权利受到侵犯的事情后,每一处细小的技术性误差,都难逃护校心切的学生们“并非在乎我们,而是借机炒作、带节奏”的刻薄指责。

 

上文所说小特朗普转发Anderson Cooper夸大飓风水深的谣言,也是表现与利用了类似的心理,且在Cooper用清晰的事实反驳后,依然有人坚持批评他选择的站位就是为了通过夸张吸引收视率。

 

 

事实上,Anderson Cooper最著名的一次报道,就是在2005年对飓风“卡特琳娜”的。这场飓风席卷美国南部数州,是美国历史上造成损失最大最严重的一次,1833人因此丧生。在这本书中,将近一半的篇幅都被用来记叙这短短几周的经历与所见。

 

在这里,你明显感到了作者情绪的变化。

 

前半部分中,纵使15年的职业生涯里让他见证了世界各地突破人性底线的战乱和悲剧,他终究是一个来自第一世界的旁观者,共情中也难免带着些许俯身凝望的视角——这本身也无可指摘。但当他踏足因飓风而被洪水淹没数周之久的几个城市、几个幼时随父亲到来过的地方,你会清晰地感到一种粗粝的震惊、愤怒甚至惶恐:


无人或无暇理会的尸体,趁乱攻击警察的犯罪分子帮派——他们甚至还设置了狙击手,这并非战乱或屠杀中的卢旺达或索马里,也并非海啸过后的斯里兰卡,这是自己曾以为熟悉的美国,这是新奥尔良、密西西比或路易斯安那。

 

除了足够真实而触动地记录受灾的普通民众,他也拿出了精力与力道去对此问责。事实上, 布什时任总统的联邦政府在事件发生以后响应不够及时、且未对灾区给予足够全面的支持,一直是和灾难本身一样让人们震惊和愤怒的焦点。


Cooper在书中写到了几次这样的经历。其中之一是在采访路易斯安那州当时的民主党参议员,他打断了对方对几位前总统讲话的感谢、对救援物资和人员的感谢、对国会冗长救灾法案的总结,说自己在过去几天里“在密西西比州的大街上到处都能看到受害者的遗体”,其中一具“甚至在被老鼠啃食”,质疑此时以感激作为表态是否对民众来说太过冷酷。

 

这位参议员的回应很是让人熟悉。她不断强调,灾难之时并非互相指责的合适时机,不应该玩“指责游戏(Blame Game)”,言外之意仿佛这是对于受害民众帮助与哀悼的分神。

 

“我明白,您是说,会有合适的时机与地点来回顾与反思,可现在难道不正是合适的时机吗?”Cooper反问道。

 

他有足够的底气和理由发出这样的声音。事实上,这并不是他惯常的状态,他甚至在采访刚刚结束的下一秒就心生懊悔,因为“不冒犯到节目上的被采访者”一直是他最引以为豪的一点特质。但几天在当地的采访,他看到不同阶层的民众,甚至是维护安全感的警察,都表现出对灾后的混乱与求援并未得到应答的沮丧。换句话说,这种苛责正是代替他们希望以逃避来“尊重”的对象发出。

 

通过一个记录者的视角,你才能更真实地体会到,除了眼泪和情绪,他们往往要背负更多、承受更多,才能略加克制、强打精神,让思维坚持运转下去,在普通人还只顾得悲伤时通过深挖根源,为未来多加一小层亡羊补牢的屏障。

 

04

 

所以,总的来说,无论你对媒体的态度是敬畏还是怀疑,亦或你本身已经是其中一员,这本语调冷静却深情的书都能带给你足够多。

 

如果你同为记录者,你无疑能在这个行业的一片哀叹中汲取更多赤诚的动力,对真实的信仰,看到自己作为“记者”身份的职责与作为“个体”所享自由与公正的联系,你捍卫他人、捍卫真实、捍卫多元,就是捍卫自身;

 

而作为普通人,可能从此这个于你而言至关重要的行业就能够在你眼中变得更加鲜活、立体,你会理解他们有时显得冷漠的客观或显得偏颇的热忱,去让这座连结着你与信息、与他人、与少数和弱者的桥梁更加坚实,而非飘摇于寒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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