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诉往下沉沦的自己:你是最美的,你是最珍贵的
2019-05-26 20:03

告诉往下沉沦的自己:你是最美的,你是最珍贵的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看理想(ID:ikanlixiang),作者:骆以军,编辑:提图,头图来自:东方IC


01


我三十几岁的时候有几年的时光,大概每个礼拜会有一天到一家广告公司。他们叫我去当顾问,但其实他们是疼惜我,觉得这年轻小说家有才华,但是过得穷。他们每个月大概就给我个5000块人民币,当时对我的经济上是蛮大的一个补贴。


对我这个乡巴佬、土包子来说,这个广告公司,它是在台北市的一个东区,也就是这个城市最时髦、最未来的一个心脏。这些广告公司来来去去的这些人,这些年轻小伙,都有点像那种美国黑帮片里的那些黑帮的专业杀手,个子都瘦瘦高高的,穿的都是这种皮外套、牛仔裤、长手长脚。他们都是扛机器的。


我们在那边开会的时候,他们同时在旁边,他们接的广告案子可能是方便面的广告,可能是这种保全公司的广告,甚至是台湾的高雄可能要接一个世界大学运动会,他们要去标那个案子。


我当时也有个印象,就是在这个广告公司很容易看到来来去去很多,漂亮得不可思议的小女孩。这些女孩都有着追星梦,而且我后来才知道,这广告公司里头的这些小哥、这些摄影师,他主要是做企划、做配音的,很容易就“把”到在这个城市里面,水族里面漂流的这些上层的极品“好货”。


因为那些女孩都有着明星梦,即使这个只是广告公司一个很“尬”的角色。


02


有一次,他们在广告公司要试镜,需要挑一个小广告的女主角,他们大家就发通告出去。


女孩们来试镜的时候,一般都会带着一个经纪人,经纪人通常也是个女孩,有点像是拉拉那种感觉。就她们可能是一对,那个拉拉可能是一个T的模样,保护着女孩。


她们来试镜,不同的女孩浓妆艳抹,穿的就是很像洛丽塔,或者很像这种《下妻物语》,日本的这种东京的这些女孩或者是法国巴黎的女孩,好像她们把自己想象成世界美少女的一个博览会,在这个小小的广告公司里。



那广告公司这个老板的弟弟是一个人渣,是个痞子,但他很疼我。


他就说:“骆以军,我告诉你,我玩给你看。”


什么叫我玩给你看?


他说,我们其实昨天已经挑好我们要的那个女主角了。但我们总不能临时告诉那些试镜的女生,别来了。所以我们摄影机器根本没打开,就在假装做试镜这件事。


就那时候我印象很深:那来试镜的女孩其实长得很漂亮,很像张钧甯,如果她是我高中和国中班上女孩,我会觉得她是女神。但那时候就是六、七个工作人员,大家假装听她讲,其实那些摄影机根本没打开。


这女孩就自己一个站在舞台表演区中间。这个广告公司的一个大哥,他站在后头,说,跳一段那个爵士。


那女孩可能不太会跳爵士,你就看她努力、很笨拙地在跳了一段爵士。


然后就说,来表演一段人格分裂。


这女孩就很洒狗血,她开始表演一个被她阿妈附身了人,突然脸就变成一个阿妈的脸,用台语开始学老人讲话,像一个老鬼一样。然后突然脸又变回来,变成小女孩的声音说:“阿妈你不要这样吓我了。阿妈,你到底有什么话?你好好讲。”


就是这个表演,其实是很花力气的,说不定真正在一个好的电影里,说不定是一个很有力量的表演,可在那个场子上,除了她,所有人都知道答案,她在被玩,只有她被蒙在鼓里。


接着,这个老板的弟弟,又向试镜的女孩们丢出各种的题目,比如说表演一段在夜店,一个脱衣舞娘在放电。表演性感,她就也表演得非常性感。


我那时候在旁边,后来我就走掉了,我出去外面抽烟,我心里很不舒服,我不是一个很正直,或是不上道的人,但是我很不喜欢这种。


其实在我自己的成长过程:我一直是在这个被玩弄的那一端的那个人,所以我当时我觉得他这整件事有什么东西触怒了我,或是跑到我内心很不舒服的东西


03


后来,我突然有一次就看了岩井俊二的一部电影。岩井俊二的电影的语言都是美如诗、美如画,叫《花与爱丽丝》。


我不多说这个电影,我只说这个电影里其中有一幕,很类似跟我在这个广告公司遇到的一幕——


《花与爱丽丝》讲的是两个女孩,一个叫花,一个叫爱丽丝。


但是接着爱丽丝她去试镜,很像我刚刚讲到广告公司里面的这个场景。爱丽丝是舞蹈学院的女高中生,常常和一群女孩在舞蹈教室一起练习。很多画面是那种花季少女、美轮美奂的一个场面。



只不过,那些广告公司的“考官”更夸张。岩井俊二把这种坐在权力这一端的几个人渣痞子的男生的角色夸大,让他们看起来更唧歪、更讨厌、更油。


我们在大陆也看过很多这种选秀节目,坐在评审桌的这几个人是权力最高端的,常常就是从你进来,连十秒钟都不想给你,然后这几个男评审就在那边调戏她。比如女孩一讲话,他们就说你不要讲话,然后向她丢一个原子笔,就是无意义的权力玩弄。


因为在这个空间里,他们是权力者,你是被挑选的那个,所以他可以羞辱你,他可以伤害你。他们就是这样不断的调戏她,说“你会不会表演默剧,你会不会来一段什么二人转,你会不会来段顺口溜啊?” 之类的。大家互相觉得对方很好笑,一直在玩弄。


突然这个少女,十四岁左右的爱丽丝,她突然非常严正、非常严肃,或者说她其实是少根筋的一个很纯洁、很纯净的女孩,她就怒斥他们,她说:“你们可不可以安静下来,只要一分钟,好好看我的表演。”



在电影里,这几个家伙突然被这个少女的气场给震慑住了。


我觉得最美的那一幕是:爱丽丝从他们这几个考官的面前,桌上不是都会有那种免洗纸杯,因为现场没有芭蕾舞鞋,她就拿那个免洗纸杯套在她的脚趾头的前端,你知道芭蕾舞鞋其实重点是前端脚趾头那个地方,要有一个平面,就是让她脚踮起来的时候可以踩在地面上。


那一段景就拍得美到,我当时看就落泪——她就在这几个人渣,油腻、然后被社会的染缸或者社会的涡轮机中,变得非常猥琐的这些中年大叔面前,展演出一个少女发出的一个神的光。


那一段画面,好像觉得整个地球都停止旋转,整个世界安静下来,发出了一个由爱丽丝发出的光,她非常认真地旋转着,跳着那个芭蕾舞。


这种绝美对我来讲是某些故事里非常奇妙的时刻,这个奇妙时刻并不是靠剧情在找寻到某些救赎,人心受到创伤,或是人心被遗弃了,人心在命运中被踩扁,发出那种被别人用皮鞋踩你,踩出那种叽呱的那种悲惨的声音,就是被羞辱和被损害者。它不是。


它是在这个时刻只有透过电影、小说、诗、音乐,或是这些艺术,在某一种时刻,它就一种幽微的光就升起来了,它抚平了、疗愈了集体受创害的一个记忆


04


在我大二的时候,我在文化大学。因为那时我根本都不去学校上课,我们班的人可能都觉得我是怪咖。


但有一次有一堂课是非去不可,老师会点名。旁边有一个漂亮的女孩,突然递给我一张纸条,说,你喜欢读芥川龙之介吗?你喜欢读川端康成吗?


她对日本小说非常熟。


我那个时候年轻,我当然就很臭屁,我说读这些人都读的熟。


我有点忘掉细节了,反正可能旁边人也会侧目,我们两个在那一堂课,两小时的课,中间还隔着一个走道,就互相一直传纸条,传来传去。


老实讲,我整个青春期的过程都不太有跟女孩相处的经验,不太有女生的朋友。所以我跟这种漂亮女孩的应对、进退,不太知道怎么掌握。这女孩后来就邀请我去她的宿舍,我们俩孤男寡女地在她的宿舍。我们两个在当时聊得很投契,我当时也并没有喜欢上她的感觉,只是觉得一个频率很对的谈话对象。


讲着讲着她突然就告诉我,说她前男友怎么婊了她。她有一次去找她男朋友的时候,突然发觉她男朋友跟另外一个女生同居了,于是她是哭着回到台北。


她跟我讲这个故事的时候,在我面前哭泣起来。我突然看到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在我面前,她穿着那种那个年代大学生会穿那种碎花裙,整个像花朵的蓓蕾,铺在她的地板上。我也不知道我该要前倾去安慰她或者什么,我不知道怎么做。


后来她哭了,然后又讲了她们这些女生的宿舍很多故事,她们好像是教会的。她说有非常多的女孩,其实在成长的过程都有被自己的亲戚的表哥,甚至自己的哥哥性侵,非常痛苦,一直走不出来。我会参加教会,她跟我讲这些时候,你也会觉得这个女孩是一个灵魂,跟我的世界是距离很远的。


后来隔了没几天,她就送给了我一个录音带。录音带里是她自己唱的一首歌。


她那首歌原唱者是潘越云,后来是叫张艾嘉把它重唱过了,这首歌这么唱:


“鸿雁落是只为一段情,就让一生只为这段情,一生只爱一个人”,这首。


这首歌歌词,它是说,纤纤小手让你握着,解你的忧,解你的愁。


听了以后在我的宿舍就落泪了。对我来讲,这女孩就是在对我表白了。


我就跟我哥们儿W说,兄弟,这次真的有个女人爱上哥了。


05


那时候我在放春假,我们那年代也没有电脑、没有手机,反正就是用这种通讯录。这女生她的家里就住在宜兰,我的哥们W陪我去,我们就坐火车坐到宜兰。我很兴奋,我到了宜兰火车站的时候我就打个电话给这个女生,她接的,我就说你猜我在哪里,然后我就说我在宜兰。


我以为她会非常兴奋,因为她之前跟我的谈话,还有她送我的礼物,我都以为她喜欢我。


可没想到,她表现得非常惊吓、非常诧异,然后说那你等等。她知道我还带了一个朋友去,所以她就找了她另外一个女孩朋友。她们两个就骑着摩托车过了大概半小时到了火车站,然后就变成她跟这个女孩骑一台摩托车,我那哥们儿W骑摩托车载我。


整趟旅程,这个女孩表现得像一个非常热情的导游。她骑着摩托车就带我们去看风景,或者去她们的一个传统的庙让我们去参观。


但整趟过程有种说不出她在躲着我,或是说她觉得很尴尬。其实以冰雪聪明的我,我怎么会没感受到。我突然感觉到我很像一坨屎跑来,感觉自己很像那种恐怖求爱者。而且那一趟的过程我发觉W,因为W是一个比我帅很多的男生,也很会跟女生相处,所以这女生在这个过程里跟W之间好像打情骂俏,反而显得很好。


反正当时我在这个过程就一直已经是心里很憋,很难受了。后来我们又坐火车回去后,当然我就跟W说这事情黄了。我那时候也没有任何感情的经验,所以我回到阳明山宿舍以后,有一段时间我就非常的悲痛,我现在50岁了回想起来,而且我后来又经历过真正的爱情,我后来也有结婚了,生孩子,我后来也有人生阅历,也看过很多年轻孩子,很漂亮很棒的孩子,在感情的创伤里,他整个散掉了,他整个崩解掉了。


但是当时我自己才20多岁,其实当时你根本搞不清楚整件事怎么回事。其实我觉得那并不是失恋那么简单,就是你觉得自己应该是一个很骄傲的人,或者你觉得自己应该是一个很自卑的人,但是你终于有在某一个时刻,你把自己整手的筹码,把自己所有存在的意义全压住上去的时候,就突然发觉你被囊中了,你被诈糊了,你被诈了,就是你那手牌整个变成一手臭牌的感觉,你被羞辱了。


所以当时我就一直喝酒。喝酒以后,因为我在哥们儿面前我是比较像大哥的角色,通常是我安慰他们,所以通常我不会跟他们说。


但那时候我突然发展出,我现在50岁回忆起20岁的时候,我突然发展出一种自我安慰自己的一个模式。你们听起来会觉得蛮恶心、蛮变态的,但我想讲一下。


当时的我会在躺在床上一边哭泣,喝醉了,一边哭泣,开始自己拥抱自己。你懂那种感觉吗?就自己抱住自己,感觉好像从我里面召唤起来一个女性的我自己,抱住男性的在哭泣的我自己,抱着他;或者说一个左边的我自己在抱着右边的我自己;或是一个发着光的我自己在抱着一个沉入黑暗的我自己。


那个分裂出来的我自己,会告诉往下沉沦的我自己说,不要难过,不要伤心,你是最美的,你是最好的,你是最棒的,你是最珍贵的。


结语


我觉得后来我从前面像刚刚讲到岩井俊二的《花与爱丽丝》,突然那个魔术时刻,那个该被整个世界的运转的逻辑跟习气羞辱、损害的少女,她突然变魔术一样的,突然从桌上拿出免洗纸杯,套到自己的脚趾头的时刻,她开始跳起自己的芭蕾舞;


或者,我在讲我20多岁的时候发展出这样的一个方式,当然后来我已经不需要我自己从里头冒出一个女的我自己或是一半分裂的,一半发光的我自己去拥抱我自己,告诉我自己说,你有多棒,你有多了不起。这个世界后来会证明,有别人会告诉你说你是一个很珍贵的人,你是一个很棒的人,你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但是在20多岁的时刻的时候,这样的东西就是一个很奇妙的,我觉得是所谓故事中会很奇特的,仿佛神正以故事给予人类的一个神秘的,那一根很细很细的玻璃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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