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我参加了老书虫的“喜丧”
原创2019-11-18 21:24

昨晚,我参加了老书虫的“喜丧”

“我们怀着沉重的心情宣布,在南三里屯路4号院经历了14个年头的北京老书虫被迫结业。”2019年11月5日,老书虫书店宣布自己即将结业。在这段时间里,老书虫的故事不断被书写着。作为一名普通的顾客,虎嗅编辑昭晰也想记录下这场美好的告别。


文中所有“今晚”指的都是11月17日晚,配图除特殊标注外,均为作者拍摄。


这是一场不折不扣的“喜丧”。


夜幕沉沉。在北京的大风黄色预警和寒潮蓝色预警里,狂风裹挟着树叶打在窗上噼啪作响,一时间让人以为是寒潮天里砸下来的冰粒。


可老书虫书店依然灯光绚烂,她亮起层叠的红灯笼,为今晚的告别唱最后一支盛大的歌。


老书虫标志性的文学楼梯上人来人往,这些写着文学著作和作家名字的木板被踩得吱嘎作响。


有些人站在台阶上抽烟;有些人从出租车里钻出来,匆匆走上;就要离开的人在楼下拍下老书虫的最后一张照片,大风吹得他们的手有些抖,成相是一片晕开的暖色。



文学台阶的第二级上,写着《尤利西斯》的书名。这部意识流小说代表作的产生历经阻挠,最后在1922年由巴黎的莎士比亚书店力排众议出版。


很多人说,老书虫是中国的莎士比亚书店,中国的切尔西旅馆。最初,老书虫只是一家以英文图书为主的小型图书馆,后来,她渐渐成长为中西文化交流的平台,大小型文学和艺术活动的组织地,被评为全球十佳书店,在文化圈意义重大。


不同于最近的舆论热点书店关门潮,老书虫关门官宣的关门原因并非经营不善,而是“违章建筑整顿”,对此,外界也有不少猜测。可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最终,就是北京又少了一家我们喜欢去的书店。


走上楼梯,推开玻璃门,随着暖气扑面而来的是鼎沸的人声,大厅里挨挨嚷嚷。


长桌和长桌间的空隙被站着坐着的人塞满,大家神色兴奋、高声笑闹,时不时望向大屏幕上的转播,演出厅里有一个乐队在合唱。吧台的服务员竭力让自己的声音能传到同事那里:“杯子不够用了,快收几个回来,什么杯子都行!”


洗手间里,两个阿拉伯女孩儿一边放声大笑一边补着口红。陌生人聚在书柜前自拍,空气里氤氲着着令人愉快的热红酒香气。和老书虫总经理大卫·坎塔卢波说的一样,这是一场不折不扣的“喜丧”。


每一张老书虫的照片都是相似的,不可避免地有着一整个屋顶高高挂起的红灯笼。几天前,老书虫书店的微信公众号就预告了今晚的告别,海报上,也是一样的乐声欢腾,一样的红灯笼。

 

图片来源:BeijingBookworm北京老书虫公众号


老书虫最初定于11月11日正式关闭,在10号晚上,这里进行了历时四小时的脱口秀告别演出,一帘之隔的大厅里悬着大显示屏,对演出进行转播。


演出结束时,已经过了零点,观众们开玩笑地大喊:“新年快乐!”大厅里看转播的顾客们也纷纷举杯,一时间觥筹交错,恍若跨年。


观众和演员们纷纷涌出演出厅,来到大厅喝酒聊天,演出主持人、脱口秀俱乐部幽默小区的主理人托尼点了披萨请演员们吃。


我坐在吧台边,耳边是大批顾客热闹的社交,抬头望向大屏幕。镜头里,演出厅里空无一人,和前四个小时掀翻屋顶的笑声对比起来,格外冷清。


突然间,托尼独自走进了镜头。幽默小区的牌子旁边有一排空椅子,他坐到其中一把上面,请别人替他拍一张照片。幽默小区在老书虫六年的旅途就要结束了。托尼对着相机镜头比了一个 wink,脸上带着孩子般的淘气。笑容之下,是隐忍的不舍。


昨晚,在同一块大屏幕上,演出结束后,同样空无一人,大卫独自走进演出厅,开始挪动桌椅,捡走用过的杯子。再早一些的时候,他在接收来自顾客们的一万次猛烈致意之余,还是忍不住调整了展台上一些书的位置。


直到最后一晚,他依然想做一位合格的主人。


调整过的展台焕然一新,摆满了各式好书。人头攒动下,和五月份在这里办的中欧文学节一样热闹。如果不是书架上方贴着打折的信息,书架也有着明显的空档,恍惚间我甚至以为,这是一家新书店的开幕,而非落幕。



几周前,我和大卫聊天时,他认出我是一个半熟不熟的顾客。


上周,我问他是否还记得我,他满怀抱歉地回答,最近见到太多张脸了,实在想不起来。那天,他对着电话另一端发火,“为什么这么简单的事情也搞不定?我真的没有时间。我先挂了。”脸上带着气愤和无奈。


11月5日,老书虫宣布关店时,距离11日的关店日,仅仅只有6天。在大卫艰难的争取下,老书虫又获得了一丝喘息时间,把关闭的日子拖到了17日。可多出来的这短短几天,与他所面对的庞杂事务相比,杯水车薪。他太忙了。


火车讲演、告别舞会、书法赏析、茶会、古典乐欣赏、答题活动、辩论赛......哪怕是在最后这一周里,大卫也把每一个晚上都排得满满当当,像是想要为客人们送上一场完美的精神盛宴。


今晚,我再次介绍自己是和他约好了采访的记者,他反应了一会儿,问我是不是来自TVB。我的顾客身份能被他记住,而记者身份对他来说却无比模糊。


后来我了解到,来自世界各地的几十个记者都想写老书虫,他已经见过了太多的记者,也拒接了太多的采访。仍然,今夜这里遍布着摄像机和记者,长枪短炮与笔杆交错,对老书虫进行着一场漫长的围猎。



“下周吧,下周。”说完这句话后,他望向人声鼎沸的大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我指出他看着非常疲惫,他感激地看向我,轻轻地露出一个苦笑。


这一夜的狂欢过后,老书虫就要开始清空了。大卫做出了承诺,要在月底前彻底搬空离开。顾客们心中的老书虫今晚就要关闭了,而大卫和老书虫的告别,才刚刚开始。


忽然,一位英国顾客大步向前走到我们面前,拥抱了大卫。在他走近的那一瞬间,大卫脸上的疲惫瞬间退去,换上了爽利的笑容,像一位新入伍的精神小伙。他永远会以最好的状态,去拥抱和他一样热爱老书虫的客人。


“Thank you for the amazing night.”客人附在大卫耳边说。


“Thank you for helping out.”短短两句对话,语气之深沉,仿佛两位生死与共的老兵在战争结束后相互告别。


和这位客人告别后,大卫拿着那杯没喝完的啤酒,沿着窄窄的楼梯,走上了老书虫的露台。这是很多顾客心中的自留地,这里能看星星,能开party,啤酒烧烤,无比惬意。


今晚,这里狂风大作,一片漆黑,没有亮起的一串串彩灯被吹得绕着房梁四下翻动,像荒原上无故的响动。


一位长发男孩站到了铺着毯子的四方十字铁架子上,大声背诵起艾伦金斯堡的《嚎叫》。


“我看见这一代最杰出的头脑毁于疯狂/挨着饿歇斯底里浑身赤裸/拖着自己走过黎明时分的……”激昂的语句里,他的长发被风卷起,像一面高扬的旗帜。


 

随后,长发男孩回到大厅,一位打扮入时的高个男子追了上来。


高个男子是一位摄影师,也是策展人,正在筹备一个大型摄影展,解构人像和其背后的意义。他被长发男孩在露台上的表现深深吸引,想要邀请他参与自己的项目,“不是那首诗,是你读诗的感觉,太棒了。”


另一组正在拍摄纪录片的团队,拍下了这一切。


一景套一景,诗歌背后跟着策展人,策展人的邀约被摄像机记录,而庞大的摄像和收音设备背后,一位喝着咖啡的意大利男子感慨道:“来老书虫的,还真的都是艺术家啊。”


意大利男子是一位旅居中国的作家,多年前曾经在老书虫开过新书发布会,老书虫的书架上现在还摆着他的书。五分钟前,他刚刚被一位伦敦读者认出,热切地聊了许久。


多年以来,老书虫一直是这位意大利作家心中最喜欢的地方。只有在这里,才能随时遇到有意思的人。


确实如此,在宣告关店的公告里,老书虫就曾经感谢了“无数位我们有幸遇到过、合作过的作家、出版商、知识分子、决策人、艺术家、音乐家、诗人、舞台表演者、喜剧演员、商界领袖、各大使馆、国际和本土的文化组织。”而来到店里的顾客,也大多卧虎藏龙。


意大利作家没有吃晚饭,我建议他去吧台试试点餐。他遗憾地得知,今晚人太多了,时间也太晚了,厨房没法再做餐食。可他还是不愿离去,哪怕饿着肚子,也想陪老书虫走到最后一刻。


时针悄悄转到晚上十一点,大厅里的人稍稍变少。意大利作家对我说:“之前人太多了,现在才是刚刚好,比较像这里平时的样子。”老书虫就像他的一位老友,正从喧嚣和繁华中变回他熟悉的样子。


与此同时,演出厅里又热闹了起来。


一位精神矍铄的老人自己带着小音箱上台,唱了刘半农的诗改编的《教我如何不想她》,嗓音醇厚,情真意切。曲毕,底下响起了喝彩声。老人有些拘束地向大家微微鞠了一躬,笑得腼腆。听旁边的人说,这位老人经常来老书虫唱歌,已经持续了好几年。


一位穿黑羽绒服的男子坐到了钢琴前,油油的几卷头发盘在额前,背微蜷着,像一只缩居的蜗牛,看着不那么自信。可一出手却琴声激昂,赢得满堂喝彩。



他说自己是程序员,偶尔弹给同事听,没有人知道这是什么曲子,但是在这里,好多人喊出了曲子的名字,他很开心。老书虫是他难得的舞台与出口,在这里,掌声属于每一位敢于表达自我的人。


一周前,他才刚刚得知老书虫这个地方,同时得知的,是老书虫要关门了。他站在钢琴旁,手轻轻地落在琴上,轻声说,这里布置很温馨,更重要的是,还有琴,“我好喜欢这里。”


“再来一个!”刚才唱歌的老人在台下喊道,“今夜无人入眠。”


程序员又为大家弹奏了贝多芬的《命运》。曲毕,掌声雷动,他站起来向大家致谢,一个趔趄,跌到了琴键上。“轰”地一声,钢琴发出了悲怆的琴鸣,仿佛一声沉重的告别。


Basically Beethoven,这是老书虫的经典环节,只要愿意,任何人都可以上台唱歌,演奏乐器。这项传统已经持续了多年。


夜深了,一曲小提琴毕,两位观众悄悄起身离开。顾客们都非常礼貌地选择了仅在曲子和曲子之间走出演出厅,为老书虫献上最后的尊重与掌声。


走出演出厅时,意大利作家来和我告别。他说厨房最后还是给他做了一只烤鸡,吃完这“老书虫最后一只烤鸡”,他觉得是时候离开了。“希望以后有机会被你采访,你是我在老书虫遇到的最后一个有趣的人。”他系上围巾,推开玻璃门,消失在寒风里。


人群逐渐散去,频繁被推开的玻璃门摇摇摇摆,映射出不同的灯光与画面,色彩变幻,像一顶晃动的珐琅灯。



长发男孩从一位法国顾客那里学了一句 C’est la vie,今晚,他逢人就说这句话。这在法语当中,是“这就是生活”的意思。这就是生活啊,遍布告别与重逢,这就是生活,往来无常事,你永远不知道一句再见预示着怎么样的未来。


推开玻璃门之前,长发男孩张开双臂,向这温情的夜鞠了一躬,完成了一场隆重的谢幕。他唱着 Que sera sera(顺其自然,世事不可强求),跳跃着下了楼梯,像一只飞翔的鸟。


今晚老书虫无须拥有姓名,她卸下所有名号,回到了一家普普通通的书店、酒吧。今夜我们也无须拥有姓名,在这样一处即将消逝的世外桃源,没有人会纠结于世俗和明天。我们只是送行者,我们只顾欢声笑语。


凌晨,我走出了老书虫,在寒风中回头望去,高高的屋顶依然亮着彤彤的红灯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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