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亲眼见证的美国9·11纪念
2016-09-11 21:51

我亲眼见证的美国9·11纪念

本文来源于微信公号“范海涛的读写室”,作者为范海涛


2011年9月, 我刚刚到达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准备就读口述历史专业时,正值美国纪念911十周年,街头项尾各种大小活动都在默默展开。悲伤的氛围仿佛再次席卷了秋日的纽约,而哥伦比亚大学口述历史中心是最全面记录911发生民间历史的机构,我们在课堂上对911口述历史项目的学习也十分详尽。

做为第一个学习口述历史项目的中国学生,我有幸全面地接触了哥伦比亚大学通过口述的方式记录灾难的全过程,在长达几年的采访过程中,我的导师Mary Marshall Clark和Peter Bearman带领的团队,不断地对911亲历者进行采访和回访,有许多生动的证词被鲜活地保留了下来。尤其是采访对象涉及很广,包括南北塔中的亲历者、消防员、街头小贩、精神治疗师等等。可以说,这种记录历史的方式,让我耳目一新。我也无数次领略了证词的震撼性,这种震撼,远远超越了我通过电视,看到的双子塔倒塌瞬间的电视镜头。


之后我在美国生活了三年,无数次听到不同的美国人对911那一天的回忆,也领略了美国对记录灾难的认真。在纽约街头的小博物馆里,甚至无意中的街头拐角处,关于911的民间纪念都在自发地进行着。而911博物馆的落成,更是吸引了大量的本土和国际游客,重回归零地。


人们站在方形的水池旁边,看着每一个逝者的名字,被写在水池周围,听着如泣如诉的瀑布声,好像听到了逝者和逝者家属心中的哀思。


更令人寻味的是,对于911中幸存者的关注从未下降。到了今天, 911发生的第十五周年,一些出现的问题被逐渐修复了起来。比如,一些在911中实施救助的专业人员,由于在救助过程中吸入了过多的match粉尘而导致了癌症。现在,在一些维权人士的帮助之下,这些公务员的医疗费用已经可以得到政府的资助。


911的发生毫无疑问是不幸的。但是通过对911事件发生之后多年来的观察,我们可以看到美国是如何对待灾难,对待逝者的,甚至可以窥见美国整个社会是如何运转的。


这一切,经常让我唏嘘不已。


一本书关于灾难的记忆


911事件在哥伦比亚大学口述历史专业的学习中,是一个重中之重的项目。原因有几个:第一,哥伦比亚大学是全美做了最多最全面的有关9·11口述历史采访的研究机构。哥大在五个领域采访了有关“双子塔事件”不同背景的当事人。再2011年,我入学的那个年份,正好是9·11事件发生十周年,哥大已经对600个采访对象做了900个小时的采访。到现在,351人687个小时的专访已经可以供人们查询。可以说,这是关于灾难最深入全面的一次纪录。


第二,哥大所做的五大领域的采访,采访对象非常多元,涉及在双子塔里逃生的平民、救火队员、救护车上的救护人员、街边的售卖者、死难家属、心理治疗师等等,给这个空前绝后的历史事件,做了最大限度的图景描绘,给将来的社会学研究提供了基础。


第三,主导这个项目的,正是我的系主任Mary Marshall Clark 和社会学系的教授Peter Bearman, 这两个人是该项目的总协调人和负责人,也是口述历史专业的创建者,正是他们再9·11发生后很短的时间,争取到了专项资金,展开9·11口述历史项目。


他们后来主导了根据9·11·当事人的口述历史证词所编著的一本书——《After the Fall》,这本书给没有亲历9·11的人一种三维立体般的场景再现。这本书是用经典的口述历史的写作方式——前言+口述历史证词,写作的一本书。


After the Fall是我见过的非常值得玩味的一本书的名字。因为 Fall在英文里至少有两个意思,分别是“秋天”和“倒下”,而这两个意思和9•11事件的后果全部贴合。光看书名,就可以让人陷入深深的思考。 


你可以理解这本书的书名是《秋天之后》,寓意是9•11那个秋天之后,美国的一切全都变了;你也可以理解这本书的书名是《倒塌之后》,让人联想双子塔倒塌之后,美国都发生了什么。


这是一本9•11事件亲历者的口述历史证词这里有人们面对灾难时最真实的处境与心情,是人类面对灾难最真实的反应。


双子塔北楼67层的工作人员玛丽·李·汉娜尔(Mary Lee Hannell)口述证词是就收录在书里。当人们看到飞机撞到北塔时,南塔的人开始排队从楼梯间往下走去。


我们走到了楼梯间。还好,没有烟。但是一种非常浓的化学品的味道充斥着你的喉咙。人们有秩序地走下楼梯,人们尽量保持着一种聊天的状态,开着玩笑,大笑着,相互抚慰着。走到30层时,开始有烟冒出来了。人们开始把手绢拿出来,或者脱下夹克衫开始传递,以便所有的人可以有什么东西堵在嘴巴前面。有一位女士,当时她要去健身房的,所以随身带着运动包,包里有她的运动短裤、T恤和运动胸罩,还有一双运动袜。她把运动包里所有的东西都拿出来分给人们捂嘴用,包括那个运动胸罩。“是干净的”,她对人们说。


到了27层的时候,我们看到了一个坐轮椅的人,那是一个非常重的轮椅。至少有一个人和他呆在一起,他就那样呆呆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他是我知道的没有走出大厦的人之一。因为他不愿意让人们把他抬下去。


随着口述历史证词的推进,我对9·11事件有了亲临其境的感受。口述历史的功能之一就是收集个人历史,以弥补官方历史的遗漏,或者故意被官方历史遗漏的事实。


对于9·11这段历史,这段没有被美国官方媒体在历史语境下整体考虑的恐怖袭击,在24小时内定义为“美国正处在战争状态之下”。为了强化这种印象,电视上不断播放着双子塔倒塌的恐怖瞬间。按照导师的说法,美国从那个时刻开始,已经为发动下一次战争的合法化寻找潜台词了。


在Afterthe Fall这本书的前言和介绍含蓄地表达了民间意识形态和官方特意塑造的公众情绪的不同:

“当9·11发生时,人们被推出了历史的语境:官方初始为事情制造的意义被媒体所捕捉,小布什政府默许了媒体制造的意义,这些意义几乎全部被定义在政治领域。……这种放置,实际上损毁了上千个个体的悲伤经历,使其变成了一种国家的象征。……


博物馆里的灾难记忆


除了学术机构的口述历史记录,9·11的纪念遍布了纽约的大小博物馆。


纽约历史学会博物馆(New York Historical Society)里有一个很小的空间,就是关于9•11的记忆展示。这个展示分为三个部分:照片、旧时海报和9•11残骸实物。


在照片的遴选方面,纽约历史学会博物馆的副馆长对我说,照片陈列出来最好的效果是,每当人们看到一张照片,都会在脑海里构架出一个故事,或者说可以让人们衍生出绵延不断的思考。


我看着那些照片,确实感受到了空前的视觉冲击。比如有一张照片是摄影师拍摄的9•11废墟上巨型的钢筋残骸。在照片里,这根倒塌的钢筋残骸自然地断裂成了一个巨型十字架的形状。人们从“十字架”的底部望向苍穹,而在十字架的远处,是朦胧的还未散去的废墟烟雾和断开散列的大厦筋骨,灾难片一般的混乱正在四处蔓延。


图:博物馆里一张关于9•11的十字架照片


策展人随意在墙面上切割出来的一小块“寻人启事小传单”的部分,让人音印象深刻。在9•11事件刚刚发生时,自制的“寻人启事”传单开始漫天遍野地出现在纽约城里。绝望的人们手举着传单,他们一遍一遍地在追问着路人:“你有没有见过这个人?你有没有见过这个人?”脸上的那种悲痛绝望已经决堤。“寻人启事”在墙上被排得密密麻麻,没有留下任何缝隙。你站在那里,读着传单上一行接一行的文字,体味着人们在文字里呼喊自己亲人的名字,焦急地乞求亲人回家,那些文字在诉说着他们有多爱他/她,他们愿意用生命去换取亲人的归来。在一行一行应接不暇的充满亲情与泪水的文字。


在所有的展品当中,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9•11废墟当中的一个闹钟。这个闹钟外表残破变形,表盘已经被严重损毁,表盘的指针停在了事件发生的时刻:9点04分。策展人在博物馆的地板上挖出了一个圆形的洞,把闹钟摆放在了那里,然后在与地面齐平的圆洞上面镶上了一块透明的玻璃。这样,人们站在那里,一低头就可以透过玻璃看到这个残败的、停摆的闹钟躺在地上,让人仿佛置身于9•11的废墟之上,觉得时间仿佛停滞在了 2011年9月11日9点04分。


这种展示,如同把某个历史时刻冻结了。最动人心魄的是布展人对于灯光的使用,在地板之下的圆洞里,侧面有一束灯光射出,这束光让闹钟在漆黑的洞里呈现出了灾难记忆的沧桑之感。


当然,提起博物馆,不得不提起重中之重的911博物馆。位于纽约市中心世贸中心原址上的美国“9·11”国家纪念博物馆原定于“9·11”事件十一周年纪念日当天启用,但由于受到财务纠纷、施工进展缓慢等原因的影响,这座博物馆最终将于2014年春季正式开馆。

图:9·11废墟重建现场


记得2014年秋天,我第一次参观完911博物馆,心里久久不能平静。很多细节其实让我感受到美国在纪念灾难方面的用心。大量废墟现场的遗骸,被拖拽到了博物馆现场。从馆内的斜坡向下走去,参观者可以看到那块在2002年最后从遗址中移走的钢材。再往下走,一块扭曲的钢材会映入眼帘。这块钢材当年是受飞机的冲击力而弯曲损毁的。


在图片展示方面,策展人的用心也随处可见。我看到了很多关于双子塔建造之初的照片和文字说明。比如:“在双子塔当初建造之初,建筑者为了防止哈德逊河水对双子塔的地基造成冲击,特意在哈德逊河边做出了一圈防水地基。而为了表示对建筑工人的敬意,在双子塔完工之后,每一个建筑工人都得到了一个印有双子塔标志的金属钥匙链。”


对于亲历者,纪念不仅仅是仪式


9·11发生时我非常年轻,我清晰地记得当年在报社电梯里看到的编辑们的惊愕表情,他们说:“我的天啊,出大事了!今晚的头版马上要换!马上!”对于我来说,这是一个令人震惊的,但是依然遥远的世界新闻,它甚至只与高层怎么编辑报纸版面有关,属于一种工作范畴。它对我的心理冲击,远远没有10年之后我站在纽约这片土地上,听到普通的纽约人重述事件发生时大,也没有我路过归零地(Ground Zero),看到浩浩荡荡的9·11原址工地正在重建时大。纽约人说起这件事时,很多人悲伤不能自持,眼神会空洞地望向空中。


 每年的9·11纪念仪式都会在原址举行,而电视通常会现场直播。在秋日的阳光里,逝者的亲人神情肃穆,两个一组念出冗长的逝者的名字,在念完自己的一组后说出自己亲人的名字和一两句与自己家庭有关的话:“还有我的丈夫,约翰。你永远在我心中!”“还有我的儿子约瑟夫,Miss you terribly!无比想念你”


台下的逝者家属静默地聆听着。天空湛蓝,一阵凉爽的秋风吹过。


然而对于9·11事件,仅仅对于逝者的纪念是不够的,对于幸存者的关照才是更重要的。


我第一次关注起这个问题,是源于观看一张街头小报amNewYork, 当事我在报纸上最不起眼的一个角落里看到一条新闻——NYPD,也就是纽约警署正在统计在911后清理废墟现场后的雇员的健康状况,尤其是多少人在这10年患癌症。这项调查讲提交给联邦政府以决定,是否将这些由于公务而罹患癌症的警员的医疗费纳入健康保险。


当时我感叹,灾难的救助者并没有被社会遗忘。而当我回国后看了美国最年轻的女性参议员柯尔斯顿·吉尔写的书《你的声音可以改变世界》,才知道这9·11医保议案的通过其实是人们不断争取才得到的。这其中不乏普通人对此的呼唤与努力。


书中还原了9·11医保法案通过的很多过程:


“救援人员在国家危难时刻坚守了自己最崇高、最神圣、最孤独的使命,然而这个国家却在事后,连这些英雄的医疗保障都拖了数年,连个回复都没有。”


“约翰·菲尔因9·11事件造成了严重的后遗症,在2007年,饱受病痛折磨的约翰为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捐献了他的一个肾,同时开始筹划为9·11事件的受害者的医保问题奔走呼号。”


“我们在年底放假的前几周,在参议院的一个房间办了一个展览,关于那些曾经奋斗在9·11灾后救援现场,现在却饱受后遗症折磨的无名英雄。他们一共26人,在9·11发生时都是纽约警官,后来全部死于后遗症,平均年龄47岁。很多像我这么大年纪、上有老下有小的年轻家庭从此失去了顶梁柱,支离破碎,阴阳两隔。”


 “9·11医保议案再参议院得到了通过。再投票中,约翰·菲尔就坐在我的办公室。他和整整三辆大巴车的受害者以及家属们赶到华盛顿的参议院大厅,见到参议员就上前说:“这是你作为美国人的殊死一搏”。


9·11医保法案经过了很多次参议员的讨论,终于得到了通过。


我们如何纪念灾难


9·11·是美国历史上为数不多的重大灾难,而美国对此类灾难的纪念给了人们很大的启发。


首先,美国有全面的官方历史和民间历史的记录。尤其是哥伦比亚大学对灾难的事无巨细的记录,给了灾难一个全方位的,鲜活的记录。这样的记录非常全面,也相对客观。另外,这样的记录给社会学研究提供了广泛的样本,其价值是非常宝贵和惊人的。


其次,美国对9·11的记录,显示了对个人生命的无比尊重。每一个人的名字都被镌刻在方形纪念池周围。家属来了之后可以把鲜花直接插在镂空的名字当中,使得纪念有了针对性。另外,博物馆中有一部分的布展有关声效的,每一个人的名字都被朗读在空中,让人们感觉到这是活生生的生命,很有震撼的效果。在纪念馆外,有一个专门的机器,供人们查询纪念者的姓名,上面还有逝者的简介。


再次,纪念不仅仅局限于纪念日。在纽约生活的时候,经常在并不是9·11纪念日的时候,才看到人们纪念9·11,有的时候,随便一个街角,就放着露天的,普通人们做的展览。


有一次,我在IFC 剧院附近的小墙上挂满了画满怀念的瓷砖纪念911灾难中逝去的逝者。人们把质朴的感情表达在一块瓷砖里,充满了伤感怀念和绵长的祝愿。这种伤感没有装饰,也没有随着新闻的逝去而被人们遗忘。往往是人们这种表达感情的方式,让我的心里充满了痛和悲悯。


一块瓷砖上写着: Missing, you are still missed everyday。


纽约总是用光影来团结这个城市的人。 911期间,两道灯柱直接打到黑夜上空,让人缅怀那些灾难里去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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