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儿街参考 · 出品 作者 | 林默，微信公众号：花儿街参考（ID：zaraghost）
1
朴槿惠走进检察院的洗手间，拆掉了发髻，卸掉了妆容。此时是凌晨四点，她看看镜子里的女人，疲惫苍老。洗面奶是随身带到检察院的，她对这一刻做过准备。
一个小时前，法院签发了对她的逮捕令，她将被移送到首尔看守所，那里不会允许她戴金属发饰，不会允许她用自己带来的化妆品。
黎明的天际，透着寒光。有人在这里等来了血红的日出，欢呼雀跃；有人坠入了漫漫长夜，惶惑挣扎，然后心如死水。
朴槿惠踏进了看守所。
有工作人员要她报上自己的姓名、身份证号码，有人采集她的指纹，分配给她一个囚犯号码，503。她被要求换上一套女犯人专用的绿色囚衣，那颜色很像她在就职仪式上穿的那件，军绿色的外套。也像她小时候，妈妈用爸爸的绿色军裤，为她改小的裤子。
她举着印有自己姓名的牌子，被拍了一张面部照片。没有脂粉遮盖，脸上那道11厘米的伤疤，在照片里清晰可见。
她被带到一间很远的囚房，走过去的路上，她还能听到其他犯人此起彼伏的鼾声。她试图分辨，鼾声里是否有她的闺蜜崔顺实，是否有那位哭诉“都是总统朴槿惠逼我行贿，我是受害者”的三星太子李在镕。
他们都是被关押在这里的。不过，也许鼾声里没有他们，也许今夜，他们也同样无眠。
2
李在镕确实没睡好。他努力听着窗外的汽车声，捕捉着朴槿惠入监的蛛丝马迹。
四五辆车开进了院子，应该是朴槿惠来了。李在镕很高兴，这说明外面的斗争格局又明朗了一些，新的总统离他的权杖又近了一寸，而无论是谁承接了总统之位，他都要跟这个国家的二把手三星集团聊一聊。那时候自己的自由嘛，就是个可以谈价格的问题。
他在窄窄的床垫上翻了个身，眼下的牢狱之灾并不会让他感到难堪，三星集团的每一代掌门人，他的爷爷、他的父亲，以及眼下的他，乃至那些支流的继承人，他的二大爷，他的表哥，都被牢狱之灾压顶过。
这样的牢狱之灾，有时是为了敲打，有时是为了媾和，有时是一次施恩的转折，有时是递给民众泄愤的契机。惩罚，那只是旁观者的错觉，每一次，更像一张投名状，一场刀光剑影的交易。
上一次，他们李家人与朴家人共处一间囚室，还是56年前，朴槿惠的爸爸朴正熙圈禁了他的爷爷，三星集团创始人李秉喆。
不用爷爷说，李在镕也知道，在那间被作为囚室的酒店房间里，来问话的朴正熙高高在上，他的爷爷谨小慎微。
不过现在，正是他在庭审上的高喊“行贿都是朴槿惠逼我的”，加速了这位女总统的坠落。
曾经的谁为刀俎谁为鱼肉，统统重新洗牌。生杀大权，不再只掌握在朴家人手里。
李在镕忽然有些兴奋，商人与政治相交，是登上了一条上达天听的云梯，却也是恐惧的开始，他们怕站错队、怕成为东窗事发的背锅侠、怕被青瓦台里伸出的一只手，轻轻一落，就捏碎了生死。
不过眼下，哪怕是被锁住的李家人，恐惧的东西越来越少了。
3
56年前，在答应朴正熙总统回国内喝茶前，李秉喆做了最坏的打算——散尽家财、声名扫地，乃至家破人亡，每一种结局他都设想过。
他犯了一个商人向政治靠拢的路上，最凶险的错误，他站错队了。
三星集团创始人李秉喆，是前总统李承晚的座上宾，在朝鲜战争时期，他的三星商社获得了朝鲜战争的物资特惠经营。
1961年，朴正熙通过军事政变登上了总统位，随即召唤国内的几位商业大佬至某一家酒店，“来坐坐啊，来喝茶啊”。商业大佬名单上的第一人，即是李秉喆。
朴正熙把这些人归为投机倒把者，说他们是窃取国家利益的“非法敛财者”。
收到总统大人的召唤令时，李秉喆正身在日本，他没敢直接回国，而是在东京帝国饭店举行了一场记者招待会，宣布准备将全部财产捐献给国家。他给足了总统面子，表足了自己的忠心，吸足了舆论的关注。
关于李秉喆和朴正熙的见面过程，广泛流传的一个版本是，李秉喆向着朴正熙，大义凛然地说道“我觉得这些被总统您控为非法敛财者的人，其实无罪。凡是企业家，都会努力提高利润，做大企业……”。李秉喆的话启发了行伍出身、不懂经济的朴正熙对市场的认识，他释放了李秉喆。
我高度怀疑，朴正熙的棺材板都快压不住了。一个缔造了汉江奇迹的人，要等到这会儿才被启蒙市场经济的精神，是不是开悟的晚了点儿？
朴正熙并没想把这几位土豪打回原形。经济需要企业造血，他的新政府也需要钱，面前的这些人，他们是国家经济的新血脉，好不容易长成了雏形，何必切断。
朴总统要的，是他们认个错、重新站队，叩拜新主。
李秉喆低眉顺眼地做了，他领了个贪污的罪名，向朴正熙政府交纳了8亿韩元的罚金。
这是变更站队的费用，也是买命的钱。
4
李秉喆更改了站队，又当了一次疑似背锅侠。
1961年的韩国，就是白云大妈说黑土大叔的那句“他家穷的……”
朴总统要干的第一件事，就是让大家吃饱了。
李秉喆从在酒店退房离开的那个清晨，朴总统拉着李秉喆的手深情地说，老李啊，你得帮忙振兴农业啊。
李秉喆回家就开了个化肥厂，表态支持农业建设。
两者相安无事了5年，直到1966年，三星的化肥厂被媒体曝出以进口白水泥等建筑材料为名，走私糖精原料。
民怨沸腾，三星不得不把化肥厂51%的股权捐献给国家，以平息此事。李秉喆的第二个儿子，也就是李在镕他二大爷李昌熙站出来，替李秉喆顶包，蹲了6个月监狱。
那么问题来了，既然是总统授意建的化肥厂，在军人总统当政的韩国，李家人走私的事儿是怎么被媒体曝出来的呢？
关于这个问题，有两个版本的答案。
版本一，非常腹黑。当年李家三子夺嫡，日益失去父皇恩宠的长子李孟熙，把化肥厂走私和逃税的问题举报给了青瓦台，希望以此将父亲送进监狱，作为长子的他得以接班。
版本二，更加腹黑。据说三星化肥厂走私，本是李秉喆和总统朴正熙的默契，得到的钱一部分用于三星原始积累，一部分作为给朴正熙的政治献金。后来朴正熙不满足于这样细水长流的分配，干脆举报了化肥厂。
如果按照这一版本，李秉喆不仅是背锅侠，还被总统黑吃黑了。
5
化肥厂没白捐。朴正熙又指了个风口给李秉喆，他说自己有意于重点发展电子工程产业。
1967年，三星电子成立。
1970年，长公主朴槿惠进入西江大学，学习方向亦是电子科学。
在朴正熙主政的18年，三星成为汉江奇迹中迅速崛起的几大财阀之一。至上世纪80年代，三星已经发展成一个拥有30个子公司、125个海外分公司、10.5万名员工的商业帝国。
更重要的是，曾经走红顶商人路线的三星，真地长成了一头风口上的猪。而此时，青瓦台中，却再也没有一位不可撼动的王。
三星对青瓦台的依赖在减弱，青瓦台中却伸出了越来越多的手，想要抓住它。
此时，三星集团的掌门人已经换成了李在镕他爹李健熙，这个富二代比他爹想得清楚。
做一个人的钱袋子是危险的，做众人都需要的钱袋子却是安全的。
多送出去的每一份钱，有时是多了一条前路，有时是准备了一条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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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新的布局，便有了新的格局。
比如，丑闻东窗事发时，李家人不必再当冲在前方的背锅侠。
1988年，由于收受三星、现代等大财阀的政治献金，而被迫下台的前总统全斗焕，躲进一家寺庙修行避难。
全斗焕出家时，出钱的李健熙正在集团内部大推“二次创业”，宣布要将三星的发展方向定为21世纪世界级超一流企业。
1996年，两位前总统全斗焕与卢泰愚贪污的往事又被揪出，李健熙曾向两位前总统行贿也被查出。李健熙被法庭判处两年监禁，缓期执行。
即使是缓期执行，大概率上并不需要被加诸实刑，却有庙堂之高之人忙不迭地向他示好。法庭宣判后不久，时任总统金泳三特赦了李健熙。
再比如，当青瓦台里伸出的手想捏死李家人时，也没什么好怕的，因为大家都是手上有刀的人，说不好谁死的更惨。
2007年11月，三星集团前法律顾问金勇哲举报三星设有高达2万亿韩元的贿赂基金，一个月后，一直有心打击财阀的总统卢武铉，批准了国会提出的议案，由一名独立调查人去调查三星集团的腐败。
2008年，李健熙因涉嫌非法转让经营权和逃税，被判处3年有期徒刑，缓刑5年，并处1100亿韩元的罚金。
2009年5月，一心要打击三星的前总统卢武铉，因被查出贪污100万美金，跳崖自尽。
再比如，即使站错了队，也有大把优雅的转身方法。
卢武铉纵身一跃7个月后，时任总统李明博再度特赦了李健熙，理由颇为喜感，李健熙是国际奥委会委员，可以帮助韩国获得2018冬奥会的举办权。
投桃报李，招财猫身材的李健熙出现在了申奥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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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朴槿惠就任韩国总统，与李家打交道的总统转了一个圈。这位朴正熙总统的千金表态说，要着手治理大财阀的问题。
2014年，李健熙病重入院，他的独子李在镕接手了三星。
2015年，对三星物产和第一毛织两家公司合并，政府给予了支持。据韩国检方的指控，为了取得这一支持的态度，李在镕涉嫌向崔顺实行贿430亿韩元。而该并购案，也被认为对李在镕稳固三星集团继承权和获取经营权至关重要。
2016年，李在镕位置已稳，韩国JTBC电视台记者翻出的一台电脑，让青瓦台好闺蜜东窗事发。
2017年，李在镕在被告席上擦着唇膏哭诉，“都是朴槿惠逼我的，我怎敢拒绝总统”。
这位太子看似不经世事的唇膏与眼泪背后，却有着耐人寻味的另一重关系——最早八出朴槿惠与崔顺实关系的JTBC电视台，是韩国报业《中央日报》集团旗下的电视台，而《中央日报》是李秉喆在1965年出资创立的，而李在镕的母亲，正是中央日报前会长洪琏基的千金。
尽管中央日报今日已不再姓李，却也没人知道，这是一次误伤己身，还是一次杀敌一千，自损五百的有计划行动。
李健熙还躺在病床上，他的眼前划过那些年，青瓦台里曾想扶植、教育、打压三星帝国的人的面孔，李承晚总统流亡他乡，朴正熙总统被打的脑浆崩裂，全斗焕总统出家、又被抄家，卢泰愚总统一度身陷囹圄，金泳三、金大中与李明博总统齐齐倒在了亲属腐败案上，刚烈的卢武铉纵身一跃，收了自己钱的朴槿惠正跟儿子，关在同一个看守所。
他并不需要担心儿子，只要下一任总统确立，就会需要三星一个归顺的表态，加上一个化肥厂的建立，一笔走私的生意，一笔巨额的罚金。一如六十年前李秉喆做过的，三十年前李健熙做过的。
李健熙听说，有人说流水的总统，铁打的三星。其实他们都说错了，流水的总统，铁打的贪欲。流水的外戚，铁打的政治献金罢了。
他听说，有人议论青瓦台的风水有问题，青瓦台的风水有什么问题呢？
1426年，朝鲜王朝的第二任国王李祹，把青瓦台确立为景福宫后园，并开了一块国王的亲耕地。在那之前三十年，1392年，他的爷爷李成桂称王，明太祖赐予“朝鲜”国号，他们与西边的巨头建立了宗藩关系。
他们又开启了向西方这位巨头学习的历程，他们听说300多年前，有一位政治明星文彦博告诉大宋天子“为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也”，那意思是，陛下啊，你要跟我们这些知识分子一起治理天下，而不是跟老百姓一起搞啊”。出访的朝鲜团队，把这句话带回了青瓦台。也正是那个年代开始，李氏王朝渐渐走上了500余年的兴盛之路。
在彼时政客的鄙视链上，商人是上不了台面，即使上了台面，也可以被随时替换掉的筹码。因为政治的权力唯一而延续。
不过，600年后，走向了民主的政治，也走向了在斗争中撕裂的孱弱。而商业与财富，却拥有了代代延续的强大。
而一手扶植了这只商业怪兽的青瓦台，也许要更改下那句曾经的名言，“为与商人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