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凯歌:《妖猫传》完成了我的大唐梦
2017-12-23 19:33

陈凯歌:《妖猫传》完成了我的大唐梦

作者 | 戴天文


盛大、极致,是陈凯歌导演最新的作品《妖猫传》传递出的最直接的感受。这部筹备超过6年的作品,终于在12月22日全国上映。久未露面的陈凯歌,再次走到了公众面前。


《妖猫传》中的极致美


陈凯歌的作品不多,33年来只有16部作品面世,“作品的诞生意味着作者的死亡”,对他来说尤为如此。《霸王别姬》为他赢得过最大的盛赞,《无极》令其承受过最汹涌的诋毁。有趣的是,这两部作品在某知名电影网站的短评里,被点赞最多的分别都是一条五星评论,“陈凯歌可以靠它吃两辈子饭了”,“时间会证明这是一部好电影。在中国这片土地上,意识超前总不被待见”。


在他的再版自传《我的青春回忆录》中,第二句话正是“人到十三岁,自以为对这个世界已相当重要,而世界才刚刚准备原谅你的幼稚——原谅在过去,不是这个理由。”这或许能够从某种程度上解释,他在电影作品中贯穿传递的主题之一:人作为个体,在大时代下生存与挣扎。


在《黄土地》中,他展现了抗日战争背景下人民命运的压抑和悲凉。在《大阅兵》里,他将个人主义与集体主义之间的对立生动呈现出来。《孩子王》更是将目光放到了他下乡插队去到的云南农村,知青在当地的不合时宜,被带有寓意的镜头放大捕捉。即使是《和你在一起》、《搜索》这样的现实题材,也能看到人物在时代中的格格不入。


霸王别姬》中程蝶衣同样符合这一主题


不过,在40出头的年纪收获盛誉之后,陈凯歌被老友评价最多的一个词是“变了”。芦苇对他“失望”,陶经觉得他“对自己有了更高的要求”,张进战感到“心凉”。但他自己却觉得自己的创作模式跟过去“一模一样”。他保证道:“每一个镜头都是我拍的。现在剧组里也有主创跟我提意见,觉得可以从另一个方向去拍,我也会倾听。”


除了《和你在一起》和《搜索》两部作品,陈凯歌执导的影片无不是将故事放置在过去当中。65岁的陈凯歌无疑是怀念过去的。不用太久远,就连20多年前的观众他也惦记。“过去的观众是有相当的电影观赏知识的,现在的情况不同,由于种种原因,现在的观众没机会得到这方面的教育和训练,看电影成为纯粹的娱乐消费,不走心,有时候甚至不走眼。这种情况下,很难去一本正经地讨论问题。作为一名创作者,当然还是希望回到过去的状态去,大家都看得懂电影,才比较有趣。”


陈凯歌并非拒绝现实题材,“只要我克服种种困难就好了”,然而是什么困难,他并没有说,“慢慢看吧。”


但陈凯歌最喜欢的,还是大唐,“已经喜欢到不再叫唐朝,只说大唐了”。作为汉人国力最为昌盛的一个朝代,唐朝被赋予了太多的意义与赞叹。“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这是杜甫笔下的开元盛世,虽然他在草房中的现实愿望,只是“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唐朝之所以被冠以“盛”,并不仅仅是因为物质的丰富,更是因为在此基础上精神文明的富足。“写诗能当饭吃吗?当不了饭吃。能出那么多去做无用事的诗人,写得好的还能当官、拿俸禄,多了不起。更何况,白居易谢世时别人写诗称赞他,说的是小孩能唱《长恨歌》、胡人都背《琵琶行》,可见诗书在社会上多么流行。”这是陈凯歌对唐朝精神文化繁荣的一种肯定。此刻的陈凯歌,在稍显劳累的状态下两眼放光,语速也不自觉地提高不少。


黄轩在《妖猫传》中饰演的白乐天(白居易),当时的他只是一名小官


曹雪芹讲“脏唐臭汉”,也是因为在这两个朝代里,统治阶级能依照自己追求爱情的本心,跳出牢笼,做一些违反封建礼法的事。或许,这是少年时经常去到《红楼梦》研究所听编辑品评的陈凯歌,选择将这样一个大时代背景下的故事,处理成一个令人惋惜的爱情悲剧的原因之一。


电影《妖猫传》里,陈凯歌安排白乐天(白居易)与日本僧人空海,一同去探寻30年前杨贵妃之死的秘密。在传说中,杨贵妃并没有在马嵬坡被处死,有说流落民间,有说远渡日本。这些无从考证的历史,给了虚构创作者们自由发挥的空间。


原著小说《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中,白乐天的出现非常短暂,真正陪在空海身边的,是一名不知名的儒生,整部小说也是从空海的视角观察的大唐。这是作者日本人梦枕貘通过15年的写作找到的抒发大唐印象的途径,但不是陈凯歌的。


直到2015年《道士下山》上映前,《妖猫传》的剧本改编工作才正式启动,陈凯歌找到王蕙玲进行合作,并告知其“双男主”的设定。王蕙玲此前与李安有着多次合作,《卧虎藏龙》《色戒》皆出自她手。没有完成《长恨歌》的白乐天,以及前来大唐学习密宗佛法的空海,他们在陈凯歌的眼中都是“焦虑的遇到问题的青年人”。


白乐天和空海共同寻找当年的真相


改编前,陈凯歌与王蕙玲取得了一个共识,在整部影片不带寓言色彩、保证人物生动的基础上,希望“能够从情节入手,在情节的引领下,讲出一个大于情节的东西”。于是在改编中,原本50年的间隔被缩短为30年。而两人如何共同通过30年前的极乐之宴找到最终出路,就是这个故事的本质。


白乐天与空海两种性格之间产生的碰撞是影片的看点之一,也再度确立了陈凯歌对两个男人的对手戏的精准把握。《霸王别姬》中程蝶衣和段小楼自不用说,《大阅兵》被影评人希拉·班森解读出“Gay movie”的意思,《道士下山》中周西宁与查老板之间关系的解读一度也广为流传。不过陈凯歌的创作意图完全不是这样,“我完全没有这样想过,只觉得两个角色之间需要建立冲突。除了《霸王别姬》,其他都是误读。”


30年前的悲剧与30年后的悬案,构成了《妖猫传》里大唐的两个世界,而杨玉环则是两个世界之间最重要的连接。不论是李白的创作、马嵬坡的兵变,乃至妖猫的复活,都是因她而起。白乐天希望写出《长恨歌》,也是想着讴歌他们的爱情。虽然这一美好愿望在最后彻底土崩瓦解。


一切阴谋都由杨玉环而生


这些围绕杨玉环的阴谋,从陈凯歌筹备之初就萦绕在他的脑海里。在他看来,“《长恨歌》是对杨玉环、李隆基的溢美之词。不能因为李隆基是皇帝,在遇到难处的时候就能把自己的结发妻子给杀了,自己活着。关键是咱们现在很多人觉得正常。这正常吗?不正常。楚霸王跟虞姬的关系才比较正常,先杀了你,我再自杀,咱们都别活。”


陈凯歌从不吝啬自己对爱情的讴歌,《霸王别姬》自不用说,就连《无极》也将复杂多角恋之间的爱与牺牲诠释出来。将最终的真相解释为一场阴谋,是他对这段爱情的解读,“电影最容不得的就是虚伪,电影说的是我理解的真相”。


为什么白乐天不仅升为主角,还反客为主让空海成为陪着他找出真相的异国僧人?陈凯歌这样解释,“我是从一个中国人的角度去看这个中国的故事,拍成电影,必须有一个主要的人物是中国人,他就是白乐天。我选他,是因为他是一个文人,我喜欢以一名文人的角度,去观察那个文人特别吃香的时代”。


文人气质,是陈凯歌在第五代导演中最为独特的特征。在1977年恢复高考之后,1978年北京电影学院迎来了陈凯歌、张艺谋、田壮壮、顾长卫、黄建新和李少红等日后被称为第五代导演的学生。在他们当中,会英文、读过不少外国“禁书”成为陈凯歌的标签之一。在自传中,陈凯歌透露家里的藏书其实早已在14岁抄家时被燃烧殆尽,自己完全是依靠和小伙伴一同偷偷摸摸钻进四合院里堆放私人图书的空屋里,每晚靠着手电筒读到了那些在特殊时代不能传阅的“西洋图书”。也正是在黑暗笼罩下手电筒照射出的一束光明,让他爱上了电影这种艺术形式。


文人气质还表现在拍摄现场。陈凯歌或许是第五代导演中最温和、最爱说戏的一位。在“诗书风流说大唐”论坛中,曾与多位优秀导演合作过的黄轩就透露,“凯歌导演每天都是一个频率,到现场就坐在监视器那里,把这一天要拍的按照1、2、3、4、5,从镜头到演员到剧情,全部掰开揉碎了讲清楚。他告诉我那个时代的自由与松弛,我才能演出现在这样外放的白乐天。”


陈凯歌在片场给黄轩、染谷将太讲戏


近些年,更多的人反倒是知晓了陈凯歌“建筑师”的名号。拍一部片,建一座城,成为他的个人特色。做《霸王别姬》后在北影基地留下五条街道,拍《风月》的片场后来被扩建成为上海车墩基地,《荆轲刺秦王》建造了横店秦王宫,为《赵氏孤儿》重建的春秋战国城。再加上为《妖猫传》在襄阳花了六年时间建造的唐长安,小半个中国的影视基地,或多或少都是在陈凯歌的影片中出现、扩张,后来更有无数的电影、电视剧在这些地方拍摄。


《妖猫传》中建城的最大难点,在于需要在城中种下两万颗树,“树都是婀娜多姿的,只有有了树,这个城市才活起来、才好看。”这也导致该片的美术成为整个剧组最早启动的小组,在2010年年底便开始了勘探、筹建的工作。


陈凯歌在《妖猫传》拍摄现场


陈凯歌并不认为“建城”是他的特殊能力,而是一种苦功。“千万别说别人没能力去做,可能是别人不愿意将自己的劳动果实跟别人一块分享,自己拍完就完了。我这样搭景太费功夫。但不意味着我多高尚,我的目的也不是跟别人分享,首先我需要满足自己拍戏的需要,我没办法在绿幕前面拍大唐。”


并不是陈凯歌不会使用CG视效。早在2005年上映的《无极》中,陈凯歌就大量运用了CG视效,打造了一个前无古人的东方魔幻视觉风格,也遭遇了他导演生涯中最大的滑铁卢。“东方三千年前之未来”没有传递出来,反倒把自己送下神坛。


或许正是在此之后,陈凯歌就去琢磨透了奇幻影片中,视效与实拍的关系。《妖猫传》用97%的实拍,探寻另一种极致的可能。


陈凯歌这样解释自己实拍的原因。“电影导演总是想回归到电影本身的可能性上去。我们阻挡不了时代的进步,但总应该让我们去怀念一下过去,而不是只能在一块绿布、一个虚拟世界中。电影本来就是虚拟的,景色也是虚拟的,最后负负得正吗?得的了正吗?我不知道。但只有这样的方式,让我觉得踏实,让我觉得不是在做买卖,是真的在做电影。”


在“诗书风流说大唐”论坛中,陈凯歌还给出了另一种解释。他表示,“这也是为了对得起演员。有了这样一座实景的唐城,巍峨的城楼和绚烂的色彩跟整个天空融合在一起的时候,我的演员该多高兴。”整个华美的大唐盛景,只有不到3%的镜头是搭建绿幕拍摄。


最终搭建完成的大唐,完全是陈凯歌眼中的大唐盛景,甚至没有参考其他影视作品里的大唐景象,“我只想进入自己认定的唐的世界。这里也没有怎么参考原著,反正仕女图、虢国夫人游春图这些当时的画还在,我们可以直接看到当时的景象。影片只是更加艺术化了。”更何况,当下的京都也跟唐朝没有太大的关系,“京都的建筑基本都是仿宋的,还是南宋”,至于仿长安的平城京,连废墟都没剩多少。


这座城究竟有多好?广为人知的是,原著作者梦枕貘看到襄阳的长安城搭建完成的样子后,直接失声痛哭。如今,这座襄阳唐城影视基地正以80元一张的门票,迎来一波接一波的游客。


原著作者梦枕貘与陈凯歌同在拍摄现场


一些或许是截然相反的念头,总会在陈凯歌的身上交织。秉持几乎完全搭景实拍这样的“守旧”方式的同时,他依然会进行自己并没有把握的尝试:将猫拍出人的情感。完全依赖真猫肯定无法完成,“我们如何让猫具有人的感情、举动和语言?这都是一些需要挑战的尝试。”


如果用题材进行划分,奇幻一定是陈凯歌并不擅长的领域之一。《无极》当时的惨败不仅透支他在观众心中的可信度,也是打破他“文人体面”的公众形象。吼出“做人不能无耻到这个地步”成为他仅有的回击后,再次尝试奇幻题材,并没有那么轻松。


“一个有生活情趣的人,会想着现实与奇幻是结合在一块的,既然有了电影这个手段,就应该去尝试。”陈凯歌如此解释拍摄《妖猫传》这一奇幻题材的原因。


这样的虚实结合,正好与唐诗的表现形式分外贴切。“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都是李白在想象力驱动下的虚实结合,白居易也曾在《长恨歌》里,写道“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这样的玄幻之境。


陈凯歌心中的白、李二人,更是一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存在方式。这样的虚实结合,也是他心中对好文学、好电影的追求,“一个电影需要好的情节,但如果没有表达大于故事的东西时,总会觉得不满足。就像唐诗,七个字、五个字一行,整体构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气象和感动,好在哪里?有时候很难说出来。每一首诗都能达到高超的境界吗?也做不到。”


诗人李白是大唐的符号


《妖猫传》中,杨贵妃对李白说,“大唐有了你,才是真的了不起”。或许这并不是一句兴头上的谬赞,实在是因为在大唐盛世期间,诗人的地位之高、群体之众,可以说冠绝于整个华夏文明。不仅两万诗人齐聚长安、做好诗能做官,更难能可贵的是,他们还拥有极大的言论自由。


“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长恨歌》中的这句,白居易几乎是用“赤裸”的语言去表达自己对杨玉环,也就是当今皇上爷爷的贵妃的情欲。在陈凯歌的理解中,“白居易写《长恨歌》,第二句就是‘杨家有女初长成’,毫无避讳,一样的可以在社会中传唱。大唐是一个人不太说假话的时代。有时候不是你不想说假话就可以不说的,很多朝代文人必须说假话。


这与大唐的自信密不可分。人类历史上第一座百万人口的城市、三万多外国人能够在长安生活、参加科举、当官,“这是世界帝国的自信”。


作为日本人,阿部仲麻吕也能在当时的朝廷担任要职


盛世之下,阴暗的角落里也潜藏着不小的危机。安史之乱,这场并不由杨贵妃而起却将她置于死地的一场叛乱,将大唐的盛况拦腰折断。李白死在了安史之乱期间,没有看到唐王朝的回归,白乐天生在了安史之乱结束之后,用后人的眼光,去解读这场动乱。“对于国家动乱的时代,白乐天有着强烈的想要知道真相的情绪。我们今天没有这样的人,我找不到。”


至少,这一次陈凯歌选择用爱消弭恨,完成了他的大唐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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