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网剧学院”诞生记
2018-01-11 10:06

“北京网剧学院”诞生记

虎嗅注:网剧的浪潮已经涌起来了。文章写道:从未有一个时代像眼下这样,让学院派的新导演们纷纷投身网剧,并因此声名鹊起。在传统的制片厂体系中,毕业5年左右的新导演们大概会停留在副导演这个位置上。显然,互联网给了青年导演们巨大的空间。


本文转载自界面,作者:何润萱。


新导演的机会


在成为网剧《河神》的导演之前,田里大部分时间算是在行业里熬着。他2004年进入北京电影学院就读,到2018年刚好本科毕业十年。这十年的前半段,很难说过得一帆风顺。


上学的时候田里就跟电影剧组了,一路当过场记、副导演,辗转做过广告、栏目,2013年的时候他拍了个13分钟的短片《一箱黄金》,豆瓣评分不错,但只有不到200个人看过。


之后他偶然有了一次机会成为“真正”的电影导演,过程却极具戏剧性:有个恐怖片开机10天,原导演不太熬得住,通过北电摄影系的王博学联系上了他,希望他过去顶几天。“我以为是帮忙当个执行那种感觉的,结果我去了那导演就没有再来了。我就把这事儿盯下来了。”


尽管这段“下午到晚上拍”的奇葩经历让他至今不认为该片是自己作品,但彼时在在市场上寻找新人的工夫影业却从中看到了田里的可能性:在投资、剧组人员都不顺利的情况下,他还能死磕,还能创新。工夫影业的汪启楠(曾任《鬼吹灯之寻龙诀》编剧)因此做出了一个行业判断,只要帮田里找到好的故事和团队,他一定有机会做出来。


图片来自王紫璇微博


比田里晚一年入学的吕行情况也没好到哪儿去,2016年之前他一直在拍电视电影,职位是B组执行导演,直到2016年之后,本科同学齐康找到了他。此前齐康一直专注艺术片制作,三十岁之后选择了创业,第一个项目就是从华影欣荣影业版权库中选择的小说《无证之罪》。齐康选择犯罪悬疑剧的理由很简单,商业类型成熟,在艺术表达之余还能带起对人性的思考。但也因为已经有了套路,一不小心就容易做“薄”。一路在北电导演系读到博士的吕行在齐康心中理论与实践能力兼备,是导演的不二人选。而吕行多年来一直想做自己的独立作品,两人一拍即合。


作为田里和吕行的师弟,刘畅的尝试更早一些。在一次荣耀赞助的短片比赛中,他拍了一个短片《李晚我想和你好》,讲的是一个校园表白故事,故事只有8分钟,但五脏俱全。这个短片成为刘畅接拍网剧《最好的我们》的契机。一年之后,跟刘畅同属一家公司的师弟沙漠接了他的棒,拍摄了原作者八月长安系列小说中另一部《你好,旧时光》的同名网剧。


再后来,事实证明,汪启楠们赌对了。


《河神》2017年7月上线,17亿播放量收官;《无证之罪》对撞《白夜追凶》,成为一匹社会派推理黑马。《最好的我们》和《你好,旧时光》成为国内青春剧代言人,这两部剧将制作方小糖人直接送上10亿估值。


从未有一个时代像眼下这样,让学院派的新导演们纷纷投身网剧,并因此声名鹊起。在传统的制片厂体系中,毕业5年左右的新导演们大概会停留在副导演这个位置上。显然,互联网给了青年导演们巨大的空间。


“八五级(之前)都是毕业之后分到电影厂里面的,比如说我们就分到导演的组,应该叫导演创作室吧。然后我们要重新学徒,从场记干起,场记,副导演,执行导演这么干。”北电导演系系主任王瑞告诉界面,学徒制这种论资排辈的缺点是熬,但好处是这样出来的导演大部分功底扎实。但随着大学扩招,这种学徒制也不复存在,“八七之后就没有分配了,导演就变得很危险。”


王瑞将大部分毕业生的状态概括为“很惨”,尽管导演系每年招生仅在20人左右。他认为目前行业内制片人体系不完善,导致大部分想混出名堂的导演都必须要兼了制片人的活儿,先把钱和人找到了,才能开始真正拍东西。“所以刚刚毕业的这些小孩,要具备这样的能力就得要很多年。”


国内飞速发展的流媒体恰巧解决了这种架构和资本的危机:一方面平台方的自制剧为了高效率,都会匹配成熟制片人,为新导演码好局;二来优质网剧的市场需求使得他们愿意提供原始资本给新导演试水,这个资本的量级通常在一部小型艺术片与院线片之间,填补了此前多年这个档位的空白。


对影视行业来说,互联网的影响是全局的,当网剧浪潮涌向北电这所高校,大部分人都得到了新机会。《河神》的制片人常犇和王博学一样是田里的同学,三人一块建立了工夫影业的子公司“闲工夫”。《无证之罪》的摄影指导晁明、美术指导李佳宁等都是北电毕业生,吕行戏称为“北电帮”。


《无证之罪》剧照


而回顾2016年爆发之后的国内网剧市场,你很容易发现,除了部分资历更深的导演们执导的剧集,所谓的新爆款几乎都来自北电。《最好的我们》《河神》《无证之罪》《你好,旧时光》…


于是,在互联网的风口上,“北京网剧学院”就这么飞起来了。


一个换算的方法论


在外界的想象当中,北电是一所定向培养电影人才的高校,跟网剧不沾边。这些新导演们也从未涉足过网生内容,没有经验累积起来的方法论,这种成功怎么看都有点玄。


关于这一点,王瑞并不觉得奇怪。在他看来,虽然网剧的集数决定了它跟电影的叙事节奏、策略不同,但本质上都是内容创作,万变不离其宗。


“如果我们把电影看成是语言的话,这么说就明白了,我们外语学院一直在教法语,至于说你拿这套语言出来写什么,你是写诗还是写顺口溜那是你的事儿。”


在具体的拍摄上,几位青年导演虽有各自的风格,但基本都用了一种换算模式:一集网剧的时长在40~50分钟之间,因此两集相当于一部电影的时长。粗暴一些理解就是,他们把两集网剧当成一部电影的容量来拍,相比传统电视剧,这些网剧的内容密度被大大提高了。


《河神》的拍摄时间是121天,以一般电视剧组的进度参照,大概能拍50~60集。但《河神》粗剪的素材量只有30集,最后还被田里“生剪”成了24集,“一定要让节奏快起来,情节推起来,没有用的戏删掉。”一般来说,一部电影的拍摄周期至少要五六个月,田里认为自己是在近似的时间里拍了12部电影的素材,时间非常赶。




“整个《河神》24集任何的场面,打戏、文戏、机位的丰富度,确实跟一部常规水平商业制作的电影差不多,没有任何的偷工减料。你会发现《河神》即使是很普通一段文戏,两个人坐那聊天,机位也是很丰富的,会有各种角度的切。但是在拍摄的时候这是一个技术问题,机器挪一次,灯就得挪一次,就得半个小时到40分钟的时间,这全是时间成本堆出来的。”


显然,田里使用了电影的时间单位来拍摄《河神》,这也导致他成名之后不太敢接那种动辄50集的长剧,“24集拍了4个月,50集我拍一年吗?我再剪一年,做剧本做两年,你们等得了吗?”


这种行事方式让基层执行的人几近崩溃,“我跟电视剧组是这么干,我跟电影剧组是那么干,突然哪来的这么一个小孩这么拍,说是拍电视剧把我们骗来,你按照电影的节奏来拍,天天熬大夜。”最后郊区的群演和武行一听说是《河神》全都“闻风丧胆”,剧组只能从市区拉群演来。而为了安抚群演,拍摄的121天里有100天发了夜宵。


刘畅的想法从根源上跟田里相通,他觉得既然不知道怎么做网剧,那就离电视剧远一点吧。“技术上讲,比如说剧本吧,通常电视剧大量的是一集45分钟,可能30~35场戏,(我们)必须要求在45场戏左右起码,就和以前的电视剧不一样,节奏一定要快。”传统电视剧一场戏两三页纸,《最好的我们》最长的一场戏只有1.5页,但刘畅还是觉得要拆。“我不要那种又臭又长的戏,可能拍的时候想是不是多几个镜头,多几个角度,特写是不是不一样一点。”




相较起来,吕行和齐康的合作在产品逻辑上更成熟一些。在确定了IP之后,他们找来的参照物是《冰雪暴》《罪夜之奔》这种美国罪案剧中的另类,因为前者比《CSI》更令观众有新鲜感。


齐康在梳理国内犯罪悬疑剧时发现,从最早的《心理罪》到《灭罪师》《法医秦明》这一系列的作品,大多数还是在走一个本格派推理的路线,但市场的另一条路摆在那:就是社会派推理。吕行看来,本格推理是理科题,给出已知条件来求解未知真相,而社会派推理是文科题,作案手法没有那么重要,展示的重点是人和他为什么会犯罪、犯罪后的一系列心理历程。他们认为市场上理科生很多了,也许文科会是下一片蓝海。


通常来说,当人们称赞一部网剧时,会使用“具有电影感”、“像大片”这样的词,在大众心里,电影在某种意味上总是高于剧集。因此,田里们去拍网剧看来难免有点降维攻击的意思——毕竟大部分人觉得做电影比作剧难。


作为《白夜追凶》的监制,导演五百对电影感这件事有自己的理解,“不能追求那个东西,剧就是剧,剧有剧的规则。”他告诉界面,弧光联盟拍剧的对标只有两个:亚洲地区韩国的剧集和好莱坞剧。五百拍过电影,更出名的是他的剧,《心理罪》《画江湖之不良人》《白夜追凶》每部都称得上爆款。




“拍剧你就看人家的剧,拍电影你就看人家的电影,就是这样。你不要看着人家的电影回头拍自己的剧,这样会夹的。你这个镜头应该是电影的表现手法,但是放到剧里面,会觉得尴尬,你懂吗?”从内容来看,的确很少会在五百的作品中看到所谓电影的东西,但这并不影响观众对他的喜爱,五百说这是自己“路子比较野”。


一种互联网表达


根据艺恩网的《2016年中国视频行业付费市场研究报告》,截至2016年底,中国有效视频付费用户规模已突破7500万,增速达241%,是美国市场9倍。预计2017年中国视频付费用户规模将超过1亿,2016年付费网络剧达239部,同比增长560%。网剧的浪潮已经涌起来了。


在外人看来,北电能一跃成为弄潮儿多少有些运气的成分,但背后其实有某种必然。这种必然跟学校的设置有关。和综合类高校不同,北电的15个教学实施单位之间互为支撑,包括文、导、表、摄、录、美、管理、动画以及电影理论和技术等。这种支撑最直观的体现就是,北电的各个专业都与青年电影制片厂的岗位一一对应。尽管从管虎那一届的学生开始,学校不再包分配了,但这种“抱团”的模式被传承下来了,一捆箭簇的力量总是强于单兵作战。这也使得北电有别于互联网时代的任何高校,有了崛起的机会。


“电影学院你看所有的第五代第六代(导演)到下面的新生代,他们合作的美术,摄影录音都是同届或者是上下届,(因为)电影不是一个人完成的。”北电副校长俞建红对界面举了几个例子,比如获得金马奖最佳改编剧本的《不成问题的问题》,该片的编剧由梅峰(任北电副教授)和学生黄石共同完成,曹保平(任北电教师)的新片《她杀》编剧也是自己的学生。


《不成问题的问题》剧照


在这种历史作风下,就不难理解《河神》从美术到摄影为什么都扎了堆的是北电帮——甚至连男主角李现都是田里找来的,因为李现在北电读的表演系。汪启楠认为,这种团队因为基于共同的创作理念和默契,会比临时组建的组高效很多。而高效,恰恰是互联网生产的必要前提之一。


随着新导演们先后涌入了互联网,北电作为学院派也有了官方动作,并称之为北电的互联网表达。2017年1月,北电和爱奇艺建立了一个战略合作的框架协议,包含网剧、网大众多网生内容。通常来说北电一年500余名左右的毕业生只能竞争30部短片,一来供低于求,二来毕业短片与市场脱轨难以创造商业价值。爱奇艺作为平台方接入之后,为北电提供了500~1000万的资金池,覆盖掉毕业生的短片成本,并择优在线上播出。根据爱奇艺网大分账协议,独家合作的A类作品可以可以获得2.5元/有效点播量(每付费用户有效播放单一付费授权作品超过6分钟的一次或以上的观影行为)


在培养模式上,市场风向的改变也带来了变化。除了让平台方到学校分享制作经验和大数据,北电这两年还成立了数字媒体学院和视听传媒学院。俞建红把新媒体对电影行业的冲击认为是一次新融合的机会,上一次融合还是在十年前的影视合流。“电影学院的培养目标还是非常明确的,培养高素质的院线电影、类型电影的主力阵地,但是面对新媒体的话,我们的毕业生他的适应性或者是适应面也是非常广的。”


在上一轮的影视合流中,出现了姜伟、姚晓峰这样的电视剧导演,俞建红觉得,下一个融合浪潮之中,北电的导演也不会缺席。作为一个实操性较强的学院派,俞建红没有太拒绝“北京网剧学院”这样的玩笑,因为网剧确实给更多的年轻人带来了机会。



过去的一年,无疑是网生内容迭代最快的一年,网大头部内容出现分账千万的作品《陈翔六点半之废话少说》,网剧出现反向输出给Netflix的《白夜追凶》,但仍然没有出现像传统电视剧、电影的权威评奖,导致影响力仅仅限定在细分行业之内。这是北电下一步想干的事,让业界和学界联合起来,建立真正有影响力的评奖标杆。这种融合显然是一种大趋势,在2017年3月,优酷也宣布和上海戏剧学院达成战略合作,共建“优酷优选班”,将借助自身网大、网剧、网综的优秀制作和院线电影等平台和上戏课程全部打通。


但大环境改变不了导演们的内心,从个人发展来看,网剧和网大更像是他们的一种成长路径,极致目标也许还是电影。


田里的闲工夫接下来还有几部网剧要拍,但他觉得自己是个学电影的人,从内心和情结上最终都想回到电影,“我不可能拍一辈子网剧,这不是一样的东西。”谈话中,有一半的时间田里在聊自己所追求的“电影感”,那大概是介于伍迪艾伦、黑泽明、库布里克等人之间的一种玄妙的共性。


刘畅说,如果不做导演,自己可能想开个动物园或者开个做河南把子肉的饭店,但是当被问到是否对拍电影有执念,他的答案是“没别人那么深,但是也有”。俞建红把学生们的这种执念称为“电影的烙印”,尽管发展方向永远是多元的,但是受到的电影熏陶会让他在某个合适的时机,奋不顾身地回到电影的航道。


作为导演系的大家长,新导演这种快速的“成长”让王瑞很警惕,他认为,事情开始太过顺利了,接下来就没那么好办。


“其实因为我们这儿的严格训练,小孩出来技法上没有问题,你也看到了他们拍的这些片子,比较像美剧或者别的什么,他们手里的这个活还行。(但是)我觉得一个人很顺利的就站到了这么一个位置上,某个意义上说也是有危险的。前些天在网上传的很火的(自杀的)胡迁,那就是我们2010班的孩子,他可能是抑郁了。如果不是,我觉得还算挺顺利的,2014年毕业之后已经出版了两本小说,拍了一个电影,这已经很成功了。”王瑞说,在没有网剧和网大之前,大部分这个年限的毕业生混得差点儿的做策划,好点的才开始接小活儿,肯定不如现在机会多。他是一个相对老派的人,对互联网的大数据和随之而来的新形势总是抱有一定的怀疑,“这次《芳华》在电影院演的时候,有一帮老头老太太,大数据从来不显示这帮人。”




他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新导演们自己也在面对着这种身处浪潮之中,却不知往何处去的未知恐惧当中。田里觉得时代实在是太浮躁了,去年1月《河神》还在拍摄转场,拍完之后闲工夫迅速成立了,再之后递给他的IP和剧本都是他之前完全不敢想象的东西。“对我们有准备的人,能干这个事儿的人是好事儿,但有很多脑子糊涂的人也在这个行业里面,其实也是毁了好多人。”作为一个暂时跟时代共振的人,他依然清醒。


聊天的最后,他用了魔幻这个词来概括现在的影视行业,“我觉得这是挺魔幻的,发生在现在,这种事情就是只有现在,只有现在的中国才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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