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访“毒胶囊”源头小镇:传统制造业的困局还有没有解?
2018-01-17 18:59

探访“毒胶囊”源头小镇:传统制造业的困局还有没有解?

作者:靖博

编辑:强强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儒岙,绍兴市新昌县南部的一个小镇,是浙江省轻工业“块状经济”的典型样本。这个人口不多,交通闭塞的小镇曾经是全国最大的药用空心胶囊生产基地,高峰时年产胶囊1000亿粒,约占全国总产量的40%。


然而,2012年那一次震惊全国的“毒胶囊”风波让一切化作烟云:当年竣工的胶囊原辅料市场至今没有搬入任何一家企业,原本生机勃勃的胶囊生态链也只剩下了几家孤独的胶囊厂。


沉重的历史包袱,让这个曾经的新昌骄傲始终风声鹤唳,留守的人民陷入困顿、无奈、焦虑,产业转型升级更是步履维艰。


在这个小镇身上发生的故事,折射了中国传统制造业这些年的沧海桑田,其中的起承转合更是令人伤感唏嘘。儒岙的困境绝非个例,它是浙江地域化轻工业集群陷入瓶颈的缩影,在2012年那次风波的背后,是深层次的产业结构性问题。


站在儒岙的三岔路口,看着这个日渐萧索破败的小镇,惋惜失落的情绪会控制不住涌上心头:儒岙去向哪里?


01 天时地利人和,这是最好的时代


经济学家吴敬琏说:“中国崛起这一宏大叙事,是由千百万普通人各不相同的创业故事集合而成的。”聪明、勤奋、幸运的儒岙人也赶上了这个国家最好的时代。


1953年,儒岙人潘光明在上海一家美国制药厂当学徒,把胶囊生产技术带回了儒岙,当时的儒岙人用筷子当模具,点一下明胶,再用扇子风干,就成了胶囊。


从此,几乎所有中国胶囊产业的工艺改进都发生在这个小镇上。


儒岙第一家胶囊厂,现已倒闭


80年代初期,单个的家庭小作坊变成了小工厂, 模具从筷子变成了铝板,烘干设备从扇子变成了烘房。


90年代中期,儒岙人又研制出半自动烘干线,用机械传送带直接送入烘干程序,每天的产量从十几万粒一下子提高到了80万粒。


有意思的是,关于到底是谁发明了半自动烘干线,儒岙人说法不一,自称有发明权的人就有好几个。这也从侧面反映了当时的工艺改进是一种自下而上的力量,这种来自底层的的创造力是儒岙胶囊始终生机勃勃的源泉。


这群草根总能想到改进工艺、降低成本的办法,让儒岙这个牌子可以跟苏州胶囊、黄山胶囊这样实力雄厚的国企分庭抗礼。


“儒岙人太聪明了,在中国,没有儒岙人就做不出胶囊,现在还是这样。”已经转型做玉米饼厂的潘章法(化名)曾经也是胶囊从业者,他说起儒岙胶囊充满着骄傲。


在21世纪初,儒岙超过三分之一的人口从事与胶囊相关的工作,胶囊厂企业家、一线工人、胶囊设备生产、明胶销售…...各种各样的配套带来了大量的工作机会。


胶囊生产车间


当时的潘越龙(化名)并不直接做胶囊,他只是跑到陕西榆林的胶囊厂收废胶壳,把废胶壳拉回儒岙卖给小胶囊厂,通过溶胶褪色就可以作为新的原料,靠这样不入流的生意每年也能赚20万。


回忆起那个时代,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向往。他说:“那真的是好时代啊。每个人都有钱赚,如果让我做到现在,肯定也发财了。”


他在儒岙的镇中心买下了原来烟草公司的大楼,这栋楼价格最高的时候有人开价120万,现在每天不仅香烟卖不出去几包,楼价也跌到了不足80万。这栋楼里堆满了他从榆林运输过来的胶囊废料,在2014年被当地的工商所拉走销毁了,当时用五吨的卡车拉了5次才拉完。


02 掉落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在一片繁花似锦中,儒岙的胶囊产业也滋生着巨大的隐患。


现在已经无法查证当时儒岙究竟有多少家胶囊企业,只要有一块不大的场地就能安放下一条半自动的生产线,所以当时儒岙几乎每个村都有胶囊生产。


有人带着记者来到了距离镇中心大约5公里的横山村,村口一间木质老屋里还有散落在地的零散胶囊壳,很难想象这个二楼地板已经摇摇欲坠的老房子当年也是个胶囊厂。


因为过于分散的生产形式,当时的儒岙胶囊已经开始出现很多质量问题,而政府也意识到这个问题,并且采取了一些措施。


从2002年开始到2005年,新昌胶囊业10家拥有药品生产许可证的企业兼并了72家无证企业,119家无证企业重组成16个有限责任公司,还有100多家“作坊式”企业被依法关停。最终,儒岙镇的291家胶囊企业优化组合成了39家。


大部分企业都集中到新建的工业园区,让人感觉儒岙的胶囊产业已经焕然一新。然而在所谓“兼并、重组”的表象之下,分散生产的本质却没有改变。


小老板们将生产线搬进实力较大的企业生产,或者干脆不搬,只是借用大企业的牌照,类似于贴牌生产。潘林洋(化名)曾经是一个小胶囊厂的厂长,在那一波改制中他的生产线被并入胶囊园区内一个胶囊公司,还被选为法人代表,他说这并不是自己的意愿,完全是被架上去的。


他虽然是董事长、法人代表,但是对其他股东的生产线没有任何干涉的权利。他说:“大家都有自己的销售渠道,凭什么要听你的?凑在一起,更像是搭伙过日子。”


在公司被曝光生产“毒胶囊”后,潘林洋(化名)被判刑,他坚持自己没有生产过毒胶囊,公司的部分股东拖累了他这个法人。



另一家涉案的企业卓康公司更夸张,共拥有12名股东,这12名股东在卓康的框架内各自负责自己生产线的生产销售。


由于胶囊类药物生产工艺简单,投资成本较低,导致全国各地胶囊生产企业一拥而上,纷纷扩大产能,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之下,拿到订单成为胶囊厂的第一目标。而且,竞争日益加剧的药厂,也在不断压低胶囊的采购价格,使得胶囊产业更是一片浑水。


当时用正规明胶做的1号胶囊成本价在每一万粒40元~50元,而很多厂的售价在35元,使用价格便宜的工业明胶做原料,对儒岙人来说是心照不宣的秘密。


2012年4月15日,央视《每周质量报告》播出节目《胶囊里的秘密》,曝光儒岙胶囊企业使用工业明胶非法生产药用胶囊,铬含量严重超标。


旋即,高层领导批示,公安部挂牌督办,一年之内,绍兴全市多名政府部门负责人、胶囊企业法人代表被追究刑事责任。


一时间整个儒岙风声鹤唳,每天都有人被抓,也有人出逃,这些年政府对儒岙胶囊的整顿始终保持高压态势,很多人出去了,就再也没回来。


“大地震”之后,“毒胶囊”却依然屡禁不绝,每年流窜在全国各地的儒岙人总能闹出动静,登上各大新闻媒体。


原卓康胶囊厂区


按照潘章法(化名)的说法,现在之所以还有这么多人顶风作案生产毒胶囊,是因为全国做假药的人太多了,在儒岙胶囊供应断掉之后,本来300元一件的胶囊,涨成1000元,还不一定买的到。


巨大的利润让人铤而走险,而对于习惯了胶囊生产的儒岙人来说,除了做胶囊,已经没有了其他的生存技能。回头来看,儒岙的这次“大地震”确实充满了巧合,央视记者长达两个星期的蹲点、民众对食药安全日渐重视、药典和法律的逐步健全……这一切重合在了一个点,让儒岙万劫不复。


如果做的不是胶囊,儒岙或许有机会像其他同样粗放的传统制造业一样被政府继续关心支持,而不是一刀切地镇压。


03 没有升级,只有衰败


2012年的时候,还有人说这或许也是儒岙产业升级的契机。然而,儒岙却再也没有缓过来。


儒岙一度踌躇满志,2011年计划要在当年10月建成胶囊原辅料市场,并在2012年面向全国招商。以当时的儒岙胶囊在全国的影响力,供应商必然会趋之若鹜,一个真正的胶囊产业链中心已经清晰可见。


在“4.15”事件之后,胶囊订单量明显下降,甚至一提儒岙胶囊药厂就拒收,全镇损失100万以上的家庭有上百个,一些老板至今下落不明。随着儒岙的失守,江苏的苏州胶囊、山西的广生胶囊、安徽的黄山胶囊等公司趁机扩大了市场版图。


胶囊产业的沦陷让儒岙生机顿失,现在那一条10分钟能走完的主街萧条破败,与胶囊有关的店铺几乎全部关门,整个小镇已经没有一家拿得出手的旅馆和饭店。


萧条的街道


大量的青壮年外出打工,继续从事胶囊生产的有钱人也把家搬到了县城,曾经这里住着全国各地前来做生意的外地人,现在也没有了。


镇上唯一两家有点“异域风情”的餐饮店——兰州拉面和江西小炒都只开了几个月就关门了,谈论起儒岙的现状,镇上的人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没人了”。


经济数据更是惨不忍睹。2015,儒岙胶业产值92531万元,同比下降13%,2016年胶囊产业产值82585万元,同比下降10.75%; 2017年1月~11月胶囊产业产值72659万元,同比下降1.19%;税收和利润也一直在下降。



如今卓康胶囊的老场地,已经面目全非。门口的招牌斑驳掉落,里面的场地分别成了一家玉米饼厂、一家机械厂,还有一家织布厂。


潘章法(化名)说:“坐牢的坐牢,逃跑的逃跑,留下来的也全都改行了,有人去了县城里开小饭店,有人开玉米饼厂,更多的人是在打工。”


潘林洋(化名)出狱后和妻子两个人住在那栋几十个房间的大房子里,当天邻居告诉我们老两口上山去种菜了,他的儿子如今在新昌开奶茶店。


在大时代里,这些曾经在胶囊行业风生水起的儒岙人失去了财富和光荣。


04 如果,再给儒岙一次机会


在时代机遇里快速崛起,却也留下“粗放”“投机取巧”的病根,这是中国制造业的群像,也是这些年阵痛的根源。


如果2012年事件之后政府没有一刀切,再给儒岙一点时间,能够循序渐进地完成产业升级吗?


很遗憾,答案是否定的。现在儒岙人在回忆起那次风波的时候,最显而易见的情绪不是反思,而是委屈和恨。


“胶囊又没吃死过人。”这句话被好几个儒岙人提及, “我们国家的标准是药用明胶里铬的含量是0.2mg/kg,这个标准比欧洲和美国的标准还严格。”


落成后没有搬入过一家企业的胶囊辅料市场


在他们看来,政府对这次事件的处理是严厉而且不近人情的,如果没有那两位不怀好意的央视记者,今天的儒岙或许还是歌舞升平。


儒岙人对“记者”充满着敌意,而那位把两位央视记者接到儒岙的胶囊企业主至今被人记恨。潘章法(化名)说:“儒岙人委屈啊,肯定委屈啊,像XXX一家三口人总共判了29年,人抓进去的时候就50多岁了,这辈子已经完了。”


“可是他具体对谁造成伤害没有?他做的胶囊伤害谁了吗?谁买他的胶囊吃下去受到影响了?没有,对不对?这样就给判一个生产有毒有害食品罪,政府没道理。”


“媒体也太夸张,总说什么儒岙又查获了几亿几亿毒胶囊,好像事情很大,其实一条生产线一年就能做几亿粒胶囊!”


了解这种心态就会明白,儒岙的阵痛是根本无法避免的,那种原生的,来自于草根的,粗粝凶猛的“创造力”让儒岙迅速崛起,却也成了它在新时代里最大的牵绊。


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胶囊企业家判断:“现在儒岙还有27家胶囊企业,未来一定会更少,合并出一家上市企业。”


曾经被儒岙胶囊在竞争中压制的黄山胶囊已经上市,未来儒岙一定要合并出一家上市公司,才能与其竞争。他还说:“现在正规的药厂最看重安全,上市公司最安全,儒岙以前那种靠低价竞争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


这位经营了二十几年胶囊企业,在2012年“大地震”中屹立不倒的企业家现在对胶囊这个行业显得意兴阑珊,他说已经决定不让儿子继续做这个了,现在就等着机会套现。


儒岙并非孤例,在改革开放之初,以“小商品、小企业”“传统产业、专业市场、块状经济”的群落效应为基础的浙江轻工业迅速崛起,但是也有深层次的产业结构性问题,普遍粗放的生产模式让此类工业群落始终无法摆脱产业链低端的角色,很难适应新时代的发展


曾经是中国民营经济标杆的柯桥轻纺城,在2017年也遭遇了环保危机,大量企业停业整顿,不少企业选择了外迁。相比于改革开放的前三十年,这十年更为复杂激荡,然而我们的视野已经很难再出现传统制造业草根创业者的身影,他们仿佛是时代的弃儿,被我们有意无意地遗忘了。


儒岙人想不通,他们只是做着做了几十年的事情,怎么就成了错误?——时代变了,属于这个小镇的荣光和机会都一去不复返,而且是再也不会回来。


62岁的潘越龙(化名)最近新找了个工作,是挖土方的力工,在此之前他每天的工作就是上山挖树根,回家做成根雕。而她的妻子现在每天在大房子里包装袜子,每一双袜子的加工费是1分钱,每天能赚十多块钱。


潘越龙妻子在包装袜子


儒岙去年举办了“森林休闲节”,想要打造旅游业,赶一波“特色小镇”的热潮,人们似乎突然间想起,这个小镇除了胶囊,其实还有天姥山。


而当地的《政府工作报告》,已经好几年对“胶囊产业”避之不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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