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陶同学的“导师爸爸”:尊严应是教育最起码的底线
2018-04-07 15:40

谈陶同学的“导师爸爸”:尊严应是教育最起码的底线

本文头图由视觉中国授权。


前几天刷知乎时,看到这样一个问题:中国教育最大的失败在哪里?当时,我浏览器的另外两个标签正好是刚刚在美国媒体 SupChina 上读完的两条新闻,简直是非常“应景”:





pastedGraphic.png熟悉吗?这样性质的事情,在你的学生生涯中,发生过多少次,你是否数的过来?就连写出前面两篇英文报道的记者也未能例外。她曾是就读于复旦大学的本科生。在文章开头,她写道:


“对于我和我的同学而言,在国内作为本科生最为痛苦的回忆,就是每天早上的晨跑——我们必须要在早上六点钟准时到达操场,也尝试过一切可能的方法来逃避。”


01


请你搜索一下自己学生时代的记忆,回想回想那些让你深恶痛绝的老师、主任与校长的所作所为。


你走进初中教室的那一刻,映入你眼帘的除了满屋子脸上怯生生的新同学,还有门口那个板着脸的中年人。他用粗暴的动作,在你面前塞了一张签到表。


所有人到齐后,一场以“来个下马威”为目的的训话就开始了。他用感情丰富的语调,诉说着刚刚送走的上一届学长学姐们是多么优秀,多么感恩自己的培养;接下来,是他对你们的期望,除了将吃完喝水睡觉以外的一切时间都放在学习上以外,他更是期望你们要“团结”、“爱集体”、“不自私”。紧接着,他便给了你第一条具体的行为要求:每天都要穿校服这自然不用说,两套同样丑陋但稍有不同的校服里,周一到周三穿其中一套,周四周五穿另一套,并在一会发下来后,立刻轮流去卫生间换好,以展示作为X班学生的精神面貌。


他是个言行一致的人。广播操比赛,主题班会,眼保健操,打扫公共区域的卫生……这所学校里有许多你想破脑袋也看不出意义在哪的活动;可他却每次都要求全班同学“超额完成”一切要求。你还记得那春夏交接的两个星期,在操场的一个角落里,全班同学一遍遍校正广播操的动作以及入场出场的队列整齐度,不知道为什么那里恰好蚊子奇多,每天你带着一胳膊的蚊子包回家后,却不愿意和家长解释真正的原因,只好听着他们责怪你下次不要再去树荫底下疯玩太久。


他还鼓励同学们互相告状、“监督”:恋爱的,带手机来学校的,在课堂上说话的——他甚至在放学后把所有人留下来,要每人实名交出一张纸条,写好某节纪律较差的课上,自己观察到的交头接耳的同学。然后,便把他们一个个从座位上揪出来,站成一排,用十分难听的词句训斥了一个小时。你看到其中一个女生的手在不停发抖,却不敢抬起来擦眼泪。终于挨到了毕业,身边不绝于耳的,却是其他同学对这个老师的感恩和怀念。


到了高中,你不知道情况会不会好一些。班主任似乎不再如此蛮横无理,是个做好本职工作即可的人。可每个年级却多了个“德育主任”。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你已经开始怀疑,这个职位的选择标准,是不是年级组里嗓门最大,说话最粗鲁,以及最不近人情的那个老师。他每天的重要工作,就是在各个教室见走动,一旦听到哪间的自习过程中传来过大的讲话声,就冲进去,甩来一堆可能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多么难听的话。


课间,你经常看到他站在走廊的一端,挺着肚子皱着眉头观察观察每个学生的全身上下,从头发到裤脚。如果被他看到任何一点打扮过的痕迹——把肥大的校服裤腿改瘦,烫 / 染了头发,女生没有把过肩的长发扎好,当然化妆戴首饰更是“禁区”——一顿臭骂,一篇数千字的检讨,停课直到家长陪着笑脸来学校和孩子一起挨骂为止。他还会时不时打开教室里用来记录考场情况的摄像头,抓教室里偷偷牵手的情侣——他把这叫做“男女生不正当交往”。被查到了,上述惩罚自然是逃不掉的,只不过可能还会外加上在自己班的教室门口被罚站上整整一天。


来了高中,你才知道,比起做广播操来,还有一种更加无聊也无用的活动,叫做跑操。虽然你看不出它在任何锻炼身体方面的作用,但这却是包括那名主任在内的校领导最为重视的事情之一。清晨五点,起床铃声响起,五分钟内你必须叠好被子穿好衣服飞奔到操场站好队——你没有看错,洗漱时间是没有留给你的,你需要在跑操结束到第一节早自习之间的半个小时和吃早饭一起完成。在这总长800米的跑步过程中,你必须夹在空隙极小的队伍中,严格按照广播里传来的口号,踩着节奏跑。


你和其他大部分人自然是都会想办法逃避的,有时候也能够奏效,只不过是别被那位主任发现。你倒是没有,可隔壁教室里,你喜欢的一个女生就没那么幸运了。一次,她和几个同班同学一起,因为想晚几分钟离开被窝而被抓到。她因此从主任那里得到的惩罚,是整整两节课在操场上罚站,穿着校服外套,不可以加外衣。那个时候,你恰好坐在最靠窗的一排座位上,几年过去了,那一个半小时留给你的难受、心疼、揪心,依然会随时出现在你的噩梦里。


02


冷不丁将这么多不愉快的瞬间总结在一起,可能乍一看还有些耸人听闻。可回忆一下你的学生生涯,你的类似经历,无论是次数上还是程度上,绝不会更少、更轻。


由于个人时间安排上的原因,这篇文章我是分两周完成的。就在我写完上面的内容之后的几天里,来自武汉一高校的陶同学因不堪被其导师凌辱而自杀的新闻发生了。许多人在分析中已经指出,国内导师制中师生关系的极度不平衡,是这些悲剧的直接原因;来自武汉的校内独立媒体“硬点”也做出了十分翔实清晰的报道



大概是“叫爸爸”的人格侮辱性质实在已经触及到了大多数人的底线,受害人好像并没有在遭受不幸之后又要承受一小部分网友的无端指责。但几个月前,那位西安交大的博士,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帮老师做事情,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锻炼生活能力,吃亏是福,这是为你好。”

“有点小挫折,还连命都不要了,这么矫情,将来在社会上怎么吃得开?”


等等等等。


这其实传递出两个信息:一,是师生之间并非一种平等关系,已经是许多人意识中的理所当然;二,是在这种前提下,学生的尊严是一件需要为许多其他因素让位的事情。


当我们在指责那些被称为高考工厂的“超级学校”时,很常用的一个说法就是“学校的领导老师,为了一张漂亮的成绩单而把学生逼得没有人样子”。


“禁止恋爱”可以这样理解,毕竟,在人类最美好的一种感情面前,那些自己都不清楚未来有什么用的所谓“学习”自然吸引力会大大降低;“不让打扮 / 化妆”虽然更勉强了一点,但好像把每天那几十分钟用在学习上,日积月累也数目可观。


但严格按照口号的跑操呢?好像把那手拿小纸条,站在太阳底下背单词的功夫用在教室里,更能提高成绩。故意在早上让没洗脸没刷牙、匆匆换好衣服的学生站到操场上来,好像也并没有什么负面作用;食堂难吃,宿舍拥挤,一周只有的一次洗澡机会中还要几个人光着身子挤在一个喷头下面,恶劣的生活条件显然对备考并没有什么帮助。


你还可以回忆回忆曾被他们“训斥”的场景。他们的辱骂中偶尔夹杂的“我是为你好”,坚定的语气听起来并不很像粉饰自己的谎言。


知乎上也有过这样一个问题,说“如何看待国内部分中学的发型要求过于苛刻”。在问题下,一个有一万多粉丝的知乎用户,自称高中老师,用激奋的语气以及掺杂了滑坡谬误的论证,试图说明以自己为代表的教育者承受了多少无奈,为了年轻人不把前途毁在自己手里,才带着巨大的心理挣扎出此下策。出于好奇以及愤怒,我进入了这个用户的主页,发现他的大多数回答,都是差不多同样的模版,虽然内容上鲜有能够站住脚的,但无一不哭诉了老师们既辛苦又被学生“误解”的“无奈”。


这个时候,我们只好怀疑一下先前的结论了。驱使这些教育者的,可能并非物质上亦或名利上的动力。至少在心中,他们相信自己真的是在带有无私色彩地尽职尽责。


在他们心中,整齐划一是年轻人“具备良好精神面貌”的标志。因此,他们希望每次站在操场的高台上时,台下的学生能够严格地按照将步伐与口令踩得严丝合缝,再嘹亮地喊出假得可笑的励志标语;


吃苦当然是一个人的必修课。所以,夏天有空调,能够天天洗澡,自然都是不可能的奢望,故意缩短集合时间,故意要孩子们蓬头垢面地来到操场上集合,这一切都是下意识来“设置困难”的锻炼;


各种因素杂糅而形成的“禁欲主义”,在那一代人心中是普遍的道德标准。无论是恋爱还是染发、化妆,这样的画面出现在自己所管辖的校园中,简直是污染物一样的存在。


再回想下前文的说法,似乎也并非那么准确——更准确地说,他们所在乎的并非自己的教育为学生的未来所造成的影响,而是自己的价值观是否被有效地推行下去,被自己有权利管理的下一代人服从。


03


想清楚这一点,当我们看到某些荒唐的规定、师生关系被强加至已经成年的本科生、研究生、博士生身上,可能就不会如此诧异了。甚至某些企业侮辱员工的“狼性文化”里,大概也有着差不多的逻辑内核。


当然,上述解释中,可能大部分并不适合这一次陶同学、杨同学导师们的行为——他们的恶劣程度远高于无意识地给人强加自己的三观。但如果从基础教育开始,这样的情况有所改善,对于所谓导师制中更平等的师生关系自然会有很大积极作用。


全世界乐观的进步主义者,总喜欢将希望赋予在下一代年轻人身上。乍一看,这种期待似乎也不无道理。互联网给了他们更加多元的价值观,在诸如同性恋、性别平等之类问题的认识上,他们似乎也取得了文明程度远高上一辈人的共识。这和他们自身所受的教育是相互冲突的,自己走上岗位后,势必不大可能会效仿。


但如果你仔细以个体为单位进行观察,你会发现,他们可以一面高呼“任何爱情都值得被祝福”,一面说某个有违“公序良俗”(换句话说就是自己无法欣赏)的音乐、视频应该从这个世界立刻消失;他们一面在过年时吐槽长辈对自己性别的刻板印象,却又一面嘲讽欧美热忱、真诚的女权主义者以及他们所做出的努力和牺牲是是“白左圣母X”。


换句话说,他们所表现出的“多元”,只不过是搭上了全世界人类文明进步的“顺风车”,这些口号经过反复的强调和流行文化的包装,成为了他们“常识”的一部分。上一代人价值观里的那种粗暴与缺少尊重,被他们以不同的方式,完美继承了过来。


所以怎么办呢?坦白说,我不知道。我只希望,能有几个从没思考过这一切的人,因为另一群善良者的文字,内心里柔软的那部分多多少少被唤醒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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