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播”少女日常:以吃谋生,以吐存活
2018-04-10 00:22

“吃播”少女日常:以吃谋生,以吐存活

本文作者:韩漠,来源:网易新闻人间工作室,(微信ID:thelivings),原文标题:《审丑猎奇,直播少女们的不归路 | 人间》,题图:《爱吃拉面的小泉同学》剧照。虎嗅获授权转载。


2015年我开始为一个直播平台撰写推荐稿,从而认识了一些很特别的主播。


她们都是20岁左右的年轻孩子,常被诗人用“盛放的花朵”来比拟的年纪。


然而他们的生命并非如常人般开到荼蘼,而是以奇异的、难以想象的方式,在病态与苦痛中蓬勃。


在旁人看来,她们是为了博人眼球不惜哗众取宠,不可理喻。但在我眼里,她们像是病了的花。


我试图了解并记录下她们的故事,去观察她们镜头之后真实的生活。我只是一个单纯的记录人,无态度,不斥责,也不怜悯。

 


“我希望他们能永远吃饭都很香。”


“你喝可乐吗?”阿兔见面的第一句就问。


这位以“吃播”出名的大胃王少女,像是一位碳酸饮料的重度爱好者,成箱的可乐让她的“家”就像一个临时仓库。


“可乐是‘兔子’的好朋友。”她说,听上去像是在念童话里的某一句。


不过这句话真实的含义并不美好,只有少部分人知道,“兔子”这个词,是饮食障碍患者群体在网络上的集体自称的隐语。在相关主题的贴吧里,4万多关注、500多万的帖子讲述着这群人的故事。


这个群体年龄范围介于14到40岁之间,以女性居多,人生的主题只有两件事:吃和减肥。“兔”与“吐”同音,为了减肥的同时还能无限享用美食,她们每天用手抠、插管等办法,把吃进去的东西再完全吐出来。


阿兔就是这个群体的一员,她将自己的生活变成了工作:在直播镜头前暴食,而在镜头之后,她会用1个小时吐掉胃里所有半消化的食糜,吐掉那些大家看着她津津有味吃掉的美食。


每一周结束后,她会在直播平台上提现,作为一个小有名气的“吃播”,做直播时收到的礼物换算成人民币,每月有3到5万不等。


“我看一个人的手就能知道他是不是‘兔子’。”阿兔说,饮食障碍患者之间会保持着一种同类之间的心照不宣:在食指往下、虎口以上,一个长年累月的齿痕伤疤是他们共同的烙印——因为需要用手指深深探进喉咙里催吐,手背上便不可避免的被牙齿一伤再伤。


阿兔已经有了10多年的“催吐史”,她以前总是怀疑自己的做法是不是疯狂又病态,直到在网上搜索,闯入了“兔子”们的大本营。


第一次发现同类的时候,开心得像一个“在异星球找到同族的外星人”。“这里所有人都变成了‘兔子’。有模特,有学生,有花店老板……大家像回家脱掉衣服一样脱掉所有的标签,七嘴八舌地交流着和‘催吐’有关的事。”阿兔说,他们诉说着自己开始“催吐”的原因,交流着更高明的方法,也不断表达着自己想戒掉这一习惯的决心。


很长一段时间里,阿兔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另一个家。人们陌生但亲切,彼此理解又不互相干涉。但她也恨自己成了这里的常客:人人皆病的地方,病就成了正常。


在这里,她不断学习着经验,从而更加熟练,但与此同时,也看到了“催吐”的切身危害——她知道了这是一种精神疾病,但是——“大家都这样,应该也没什么吧?”



从小,阿兔的饭量就非常大。


小时候吃饭,她常被大人们夸赞“听话”、“不用操心”,他们亲切地捏着她肉乎乎的脸蛋。爸妈平时给她的夸奖少得可怜,她只有更拼命地把饭塞进小小的肠胃,才能讨来世界的善意和赞美。


那个埋头苦吃的小女孩,总是骄傲又期盼地把空碗展示给大人看,而众人的夸赞则塑造了今天的大胃王女孩。


阿兔最初是和许许多多女孩一样,是因为减肥走上“催吐”之路的。


初恋男友在阿兔的记忆里温暖高大,校服总是不好好穿,没个正经样子,可手心却很暖。他会在热恋时对阿兔说:“我会一辈子喜欢你,娶你。”也会在分手时说:“你这么胖,照照镜子吧肥猪。谁会喜欢你啊?”


分手后阿兔想过节食,但总是在闺蜜的盛情邀请和食堂的饭菜香味中败下阵来。


有一次吃得太饱,胸口闷得难受,自责和自厌中,她鬼使神差地想:吐出来,吐出来就会好受点;吐出来,那些还没消化的食物就不会在体内变成恼人的脂肪。


第一次“涌”(暗指吐得十分流畅干净,用时较短),她在学校宿舍的厕所里狼狈地呕到涕泪横流,但胃里没有食物的空旷感甚至让她有奇异的快感——她吃,但不必为此负罪,自己的身体也没有正在肥胖。


很快,阿兔慢慢消瘦下来,成为大家羡慕的“吃得多又不胖的小仙女”。一种隐秘的优越感和虚荣心攥紧了她,她无比喜爱这样的恭维话。


有了保持身材的“秘密良方”,阿兔开始用暴食来解决失恋的伤感和升学的压力。阿兔家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吃东西时要认真,不能边吃边做别的事情——也就是说,只要一直在吃东西,就可以暂时逃离习题集,逃离“综测”成绩,逃离前男友的阴影,一直逃到“永无乡”里去。


原本,阿兔饭量也只是比普通女孩大一点而已,还不至于吓人。可有一天,当她一个人吃掉了一整个“全家桶”,还有不少零零散散的水果饮料后,她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可怕“潜力”。


如今,做“吃播”的阿兔每一次直播,在线观众人数都会上10万——或许不少观众都很艳羡阿兔,因为看起来,她只需要去各地吃大份的美食,就可以轻轻松松靠打赏赚到高额的收入。


镜头之后,狼狈多过光鲜。


与那些真正有“天赋”的大胃王们不一样,阿兔做“吃播”,只能算投机的“冒牌货”。她的胃其实无法消化那么多快速吞咽下的食物,她只能在微笑着结束录制后,第一时间奔向洗手间,来解救已经过载的胃。


通常在直播前,她要吞下一颗生鸡蛋来保护胃和做润滑。然后在直播时,喝下大量的碳酸饮料,那丰盈的泡沫会利于呕吐。观众们只觉得大胃王喝下超大杯的饮料理所当然,但真正的大胃王是不会在比赛时喝下这种既占肚子又热量巨大的饮料的。


最近两年,阿兔逐渐察觉到了“催吐”对自己身体无法补救的伤害:多次呕吐对嗓子的伤害很大,她的嗓音呈现出一种与可爱外貌不符的沙哑。“所以我做直播的时候,都用变声器。视频成品加速播放让声音失真,都是为了掩饰。”阿兔又在脸上比划着说,“我上镜前,要在脸上打这——么重的阴影。”


阿兔的脸和身体不那么相称:她本人比在直播镜头中看到的要瘦许多,瘦到手腕处的骨骼像大包一样鼓起。在过于瘦削的身体的衬托下,她的脸显得太圆润了,更像一张有一点微胖的姑娘的脸。


“因为吐的时候,一直大张着嘴巴,这里,这里……”她指戳自己的额骨处,“会很酸,慢慢的,肌肉就变得发达,所以‘兔子’身上虽然瘦了,可是脸会变大变丑。”


声音变哑、脸变大,还只是最温柔浅显的惩罚。这些年,阿兔已多次因食道炎入院,长久下去,食道破裂、喉癌等可怖的病症也许会纷至沓来。但她无法收手,几十万粉丝在她的微博下每天“催更”,运营公司像对待一台赚钱机器一样安排她的行程,让她保持在不至损坏的高密度运转强度。


阿兔说,最开始做直播的时候,“只是单纯想要因为能吃而获得更多称赞而已啊”。可被签约的那一刻,她就已经坐上了一列停不下的列车,在车上她只能不断地把自己的“暴食”的能力变现,饲养观众们猎奇的胃口。


她最初欣喜,进而焦虑,而后惶恐。但这辆列车上已绑满太多和她相关的利益共同体,她无法回头。


“再赚一些吧,再赚一些就去做别的工作。”她有尝试像别的“网红”一样开网店卖零食,但收入寥寥。


“我早就不想再这样了……我已经对吃失去了热情。”她在镜头前笑得开怀,边赞美食物边大快朵颐,切断摄像头,她把刚喝完的一罐汽水瓶扔到地板上,很沉闷的响声:“也许就这样到死吧。”


告别前,阿兔突然提起一句:“我真不知道为什么同意你写我的故事,但是我很羡慕他们(观众)能吃饭吃得很香,把我的遭遇当故事看,指尖几下,刷到最后。”


“我希望他们能永远吃饭都很香。”

 



 “我就是整容怪,来啊老娘怕你们吗?!”


梦达的微博和直播间是统一而又分裂的:她的微博上每天都能收到几百条谩骂的私信,她直播间里有人愿意花上千块刷礼物,只是为了骂她的话能停留久一点。


但她的言谈举止,完全不像是骂声中的那个“头脑不清醒的智障”。她温柔到近乎拘谨,喜欢宠物,最近在读的书是贝娄的《更多的人死于心碎》。


和梦达相处是很舒服的,你这么觉得,直到她抬起脸——这是一张整容过度的脸,绝对说不上丑,可又不自然到让人觉得不适。它拥有一切这个时代速食审美的特征——大眼睛,高鼻梁,嘟嘟唇,尖下巴,但每一样又都太过夸张。梦达说话时,浮夸的假体随着肌肉动作违和地脱节滑动。


这是一个疯狂整容的女孩,人们通过谩骂她得到优越感,她因为被谩骂而得到奖赏。




梦达有一个好看姐姐,白净、乖巧、精致,从小就讨人喜欢。梦达一出生便被送去急救,勉强存活下来,先天营养不良,左脚弱小蜷缩,终身残疾。后来因为服用激素,发胖,脸上长了大片的痘,头发枯黄稀疏。


比较和伤害从梦达懵懂的童年就不断发生:过年时,孩子们想要吃樱桃。大人逗姐俩说谁先写完一百个数字就给谁吃。梦达于是安安静静地去写,而姐姐写了几行就跑出去了。当她写好数字出来的时候,姐姐已经快把樱桃吃完了。她质问大人为什么不守信,大人说,姐姐长得这么乖嘛,你想吃下次还有。


父母已经尽力平等对待姐俩了,给她们买一样的衣服、用一样的东西、学一样的乐器。可是夏天梦达不敢穿凉鞋暴露自己畸形的脚,球鞋配裙子也太过突兀,姐姐在争吵后得到了不再迁就妹妹的权力,也得到了仙女裙和很多赞美。梦达知道不能勉强拖累着姐姐和她一样丑陋,她只能努力变得像姐姐那样。


再后来,姐姐上了“二本”,梦达高考成绩勉强够“三本”线。家里无法同时负担起两个大学生的学费,理所当然的,牺牲者是梦达。


大专时的第一笔兼职工资和整整一年省吃俭用攒下来的生活费,梦达毅然决然用去整容。虽然朋友们劝她“要理智”,但梦达知道,这笔钱的去处,是从那碗没吃到的樱桃开始,就不断坚定的。




梦达说:“整容是会上瘾的,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了。”


最开始她只是想做双眼皮,但美容店店长一直在说她的“硬伤”是鼻子,“鼻子做好了整个人都会不一样”。一个“鼻综合+双眼皮”的套餐,1万3,梦达狠狠心就答应了。那时她没有什么审美观,只觉得花了钱,“就做得明显点、好看些”。


“鼻综合”的恢复期很痛苦,麻药劲过后,梦达才发现自己整个脸已经肿成原来的两倍大。第二天,她感到鼻腔里有异物,店长说这是正常现象。


“我没钱,选了最便宜的材料,后期护理的药也是能省则省。我隐约觉得不对劲,但根本不敢去细想。我没钱应对别的情况。”梦达说。


好在鼻子后来恢复得不错,可她发现“欧式双眼皮”做得太宽了,看上去假得奇怪。


即便如此,梦达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还是觉得无比开心,甚至有些报复的快感。在那些视线模糊、鼻子剧痛、不能洗脸的日子里,孤独感伴随着痛苦和煎熬。


她总是想,凭什么有的人完全不用这样的代价就可以好看?又会想,我能熬住现在的痛,就能熬过更多的痛,我要变得比姐姐更好看,把那些得不到的赞美、喜欢全都夺回来。


恢复期刚结束,梦达就在脑子里开始筹备下一次的整容了:面部雕线、环腹吸脂、额头填充……每一个项目后面都藏着一个更完美的自己。可第一次整容的花费已经让梦达不堪重负——兼职攒钱太慢,她已经不能再等那么久了。


因为平时喜欢打游戏,她顺理成章开始当游戏主播。游戏打得不错,人也漂亮,她慢慢积攒了一些人气,观众多的时候,一天的打赏能有300元左右。


直播也让梦达找到了某种轻松和满足感:“其实我挺喜欢看书的,也有特别多话想说。小时候没什么朋友,在家里就是窝着看书。整容后总觉得身边的人会议论我,也不太愿意社交……但是对着陌生人,我是特别放松的,他们夸我好看我也不心虚。因为(我)知道的多,也会开玩笑,能一说几小时不停……我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可以这么招人喜欢。”


梦达很快就攒够了第二次整容的钱。为了让自己的双眼皮更自然,她想做一个“额头填充”,使眼窝变得更有立体感。


“玻尿酸填充”恢复很快,从开始到出医院只花了几小时。可到了凌晨四点,梦达被疼醒了。她以为自己的额头出了问题,但开灯清醒过来,才感觉疼痛来自鼻子——照镜子一看,鼻子红肿,在灯光下有些透明。她没有当回事,吃了些消炎药便睡了。然而痛苦在夜里不断发酵加剧,和恐惧一同折磨着她。


第二天,梦达才被告知,因为排异反应,她必须取出鼻子里的假体,做修复手术——梦达最初为了省钱而选择的“三无”美容店和廉价材料留下的隐患爆发了,她要付出比之前做手术更多的钱,以及刚刚到手的美丽。


她不敢向家里要钱,东拼西凑借了钱,做完了第一次修复手术,近乎绝望地看着自己鼻梁塌下去的同时,虚假的自信也塌陷了:“一下子被击回原形的感觉,假的就是假的。”


梦达没法和家人朋友说,她打开了手机直播,既想要倾诉,也想通过观众的打赏得到第二次修复手术的费用。但塌陷歪斜的鼻子很快就被人注意到,那人骂她是骗子,是“整容怪”。她和那人对骂起来,宣泄着自己的委屈:“突然发觉一切都是假的,在网上别人的关注、喜欢也都是假的,都建立在原来我眼睛下面那个肉色的小山上。我就看着一切在眼前倾倒毁灭。”


讽刺的是,梦达这一次情绪爆发,却让她的人气排名一下蹿升到前未有过的高位。刷直播的人看腻了漂亮的笑脸,突然刷到一个面庞扭曲、哭着骂着的女人,猎奇心让他们纷纷点击围观,看梦达在视频里大骂:


“太多人骂我了我看不见,有种刷个礼物让我看看你们黑人的水平啊!”

“我就是整容怪,就是不要脸!怎么着,来啊老娘怕你们吗?”

……


那一晚,她一直骂到被网警强制“下播”为止,赚了近万块的“打赏”。




那天之后,梦达突然意识到,直播赚钱靠得是吸引眼球,而欣赏的眼睛和厌恶的眼睛,是一样的。她看着自己整容失败的脸,知道这就是她唯一的资本。


不久后,她和直播平台进行了“网红推广计划”的冶谈——她已经成了该平台的“流量王”之一,这是她自己努力和公司推广的结果。


“我这张脸,其实挺能给人带来反差感的吧,就是,人家和你讨论合同时,其实潜意识里是不太相信整成这样的一个人会有个清醒的脑子的。你表现得冷静,人家对你就很有超出预期的好感。”


梦达开始把自己的脸向“极致蛇精脸”整容:用玻尿酸棱出高得惊人的鼻子和三角形的下巴,画夸张的脏兮兮的妆。自拍后,她把这种不和谐感P得更厉害,并且在有流量的微博下疯狂蹭热度,当跳梁小丑。


她走出第一步,公司紧接着就铺好了之后的无数步,专业而高效。


喜欢审丑猎奇的人们总是一边叫着辣眼睛、一边透过手指缝,悄悄看着梦达的表演。梦达会转发一个电影的“官宣”并写下:“XX(电影女主角)整容整的(得)脸都要僵了,哪有本宝宝纯天然绝世美颜,我才是最适合的女主角。”这条微博引来了几千条粉丝的谩骂,梦达关了微博提示声,继续看她的书。

“他们不知道我是装傻吗?当然是知道的。但是他们不愿意这么想,他们只需要把我当成一个彻头彻尾、自不量力的傻X,就可以骂得开心,得到智商上的优越感。”梦达好像很不在意,“大家都是狼狈地活着的人,被上司骂了,家庭压力大,我给他们营造个宣泄口。”


“他们向你宣泄糟糕情绪,那你的又向谁宣泄呢?”我问她。


她低下头,什么都没有说——我觉得有些歉意,因为采访一开始,梦达就告诉我,别问她觉得值不值的问题。


现在的梦达一条“广告推广费”就能拿到七八千,加上直播“打赏”,公司抽成后,每月到手仍有近20万。但她的脸已经成为一个哗众取宠的工具,添加了太多悚人的效果而变得僵硬,做不出表情。


她说起一条微博,说如果一个富豪给你5块钱让你吃屎,你会吃吗?如果是50万、500万呢?


“一个评论说,我能吃到他破产信不信?”


梦达说:“亲戚买房找我借钱时,我是有底气的。靠自己得到小时候那些求而不得的物质时,我觉得自己是有尊严的。我无非对自己更狠一点,现在我想要的,慢慢都得到了。”


她说,“再赚一些,再赚一些就会更安心。”


等脸上的玻尿酸溶一溶,她想去看看大学。她本来想过自己再考的:“但是现在的自己越来越浮躁,可能没法上了,去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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