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正高,歌正长
2018-04-17 19:25

天正高,歌正长

虎嗅注:这篇文章是一篇读书笔记,也可以理解为一篇对待工作的方法论,看完之后颇有收获。工作时间较长之后,往往会有自己思考问题的方式,也可以说是一种原则和规律,但有时候它们反而可能成为解决问题的障碍。也许我们可以时常跳出来想一想,现在的解法到底是基于什么前提,不这样做,行不行呢?


本文转自微信公众号:余晟以为(ID:yurii-says),作者:余晟。


前几个月,偶然遇到了飞机设计师程不时的自传《天高歌长:我的飞机设计师生涯》。我看完觉得不错,又推荐给身边的朋友,不少人都觉得不错。所以我想,有必要写篇文章专门谈谈这本书。


程不时是谁?是我国著名的飞机设计师。“飞机设计师”这个职业可能让很多人感到陌生,但“不时”这个名字是很容易引起好奇的。


“不时”这个名字是有来由的。程不时出生在民国典型知识分子家庭,父亲同济大学毕业后赴德国深造,母亲毕业于湖南第一女子师范学院。取名“不时”,一方面是希望这个名字有特色,独一无二,另一方面也是希望他做人不追求时髦,踏实沉稳。


名字有意思,他设计飞机更有意思,这些飞机的命运都挺特别:


五十年代他设计过“初教6”教练机,在“全面照搬苏联”的年代并不受领导青睐,却至今被美国飞行爱好者热爱(有多方证据证明),成了在美国销量最大的中国产飞机(超过200架),看新闻最近又应需求重新开始生产了;


后来他设计了“强5”强击机,颇有前瞻性地采用了两侧进气的方案,设计很超前,装备部队却很晚,服役期也很长,很长时间内“五爷”是我国唯一能遂行对敌攻击任务的飞机;


1970年,因为毛泽东说“上海可以搞飞机嘛”,上海市紧锣密鼓开始为研制客机“供总理出国用”,这就是程不时先生参与设计的“运十”,1980年试飞成功之后,86年国务院否决了后续拨款,“运十”项目彻底下马。


看到这里,我们可以根据程先生的出身和工作成果想象他的样子了:除了有很高的科学文化素养,而且心气不低,心态应当不错,生活中也很愿意动脑筋...... 由此类推,他的自传当然是会比较好看的。


事实也确实如此。这本自传包含了很多内容,有兴趣的读者可以找来仔细读。我之前写的《文不如表,表不如图》,就是受这本自传的启发。今天,我想再讲两个让我印象深刻、感慨良多的细节。


程不时上小学的时候,父亲要求他每天写一篇日记。对小朋友来说,这简直是一种负担,因为“根本没有那么多事情可以写”。有一天,程不时心血来潮,仿照报纸上“法新社电”“路透社电”“美联社电”新闻的样子,把自己看到的事情记下来:今天妈妈给小弟洗澡,小弟很调皮,把水都溅到盆子外面了……


写日记应当是很严肃认真的事情,因为写不出日记,怪模怪样地仿照新闻来写,本来不算什么好事。不料程父见到之后,不但不责怪他,反而专门请了做编辑的朋友来,批评指导程不时的写作,讲解小说和报道的区别,并讲解了排版等专门知识……


据程不时先生回忆,这是“第一次听到写作方法性的启蒙,简直闻所未闻,收获巨大”。


这个小故事之所以让我印象深刻,程父的举动倒是其次,我好奇的是,程不时是怎么从人家的批评指点获得巨大收获的呢?要知道,不是人人都能享受这种机会的。更重要的是,即便有这种机会,也未必能摆正心态面对。


举例来说,今天很多人都写微信公众号,当然也有人会评价其他人的文章。平心而论,有些评价确实有见地,能给人启发。然而我们平时看到的是,遇到“称赞”的意见大家往往都能(故作)谦虚一番,可是遇到非“称赞”的评论意见,相当多的写作者都不太舒服,第一反应都是辩驳,甚至反唇相讥。即便提出意见的人是行家又怎么样?“挤兑行家”的办法,一搜一大堆。


我再举个例子:好些年前有个名为“译言”的网站,聚集了不少翻译爱好者。很多人纯粹出于兴趣,做了大量公益性质的翻译。当时我已经积累了一些翻译经验,也乐于与人交流。所以,我也经常浏览译言网。


我发现,译言网确实是译者交流的好场所。尤其难能可贵的是,每次新出来一篇翻译,后面都有不少人加油,既消除了译者的孤独感,也营造了良好的社区气氛。


但是我也清楚,翻译是一门“入门容易做好难”的工作。要做好翻译,就不能满足于“语言的使用者”,而应当努力成为“语言的分析者”,其他人的挑刺和建议也是必不可少的。否则,经常容易出现错译、漏译等问题,而且不自知。


本着“分享”的精神,我也会去人家的译文下认真提提意见,指出翻译中的错误。不过我很快发现,在众多“辛苦了”、“棒”、“继续加油”的留言中,我的留言似乎显得很另类,也很少有回应。即便有回应,通常也是不欢迎的态度。


为什么会这样呢?我仔细看看自己的留言,确信是“对事不对人”的。如果能认真看看我的留言,相信译者的翻译水平会有很大提升。可是,怎么就不受欢迎呢?


我想起自己刚学翻译时候,也是被人挑了很多错,许多时候还说得并不客气。为什么那时候自己就能接受呢?想来想去,和译言网的译者们大概有两点不一样:第一,那时候给我挑错的还算知名学者(互联网早期还有这种风气);第二,当时的挑错是通过电子邮件通讯的,不是在网站上留言,人人都能看到的。


我扪心自问,第一点最重要,因为人家的地位学识比我高很多,所以我“心甘情愿”接受人家的挑错;第二点也有影响,但没那么重要。所以最终的结果就是,我的第一反应不是“不高兴”,而是愿意去接受和了解,哪怕之后不理解、不赞同,也和“不高兴”不沾边。


所以看到程不时小时候的故事,我忽然有了似曾相识的感觉。对小时候的程不时来说,“父亲请来的编辑朋友”是成年人,又做这方面的工作,所以天然就有“专业权威”的形象,值得仰视。所以,孩子“默认”专业的成年人说的是对的,第一反应绝对不是排斥,而是听取。最终,孩子也从中收获了很多。


实际上,不只是程不时,许多儿童都能保持这种谦逊的好奇心。但是,这或许不只是因为孩子的好奇心重,也因为他们默认信任“大人”,自己也天然没有那么强的自我保护欲,没有那么强的面子意识。


成年之后,我们懂得复杂,不再那么容易去认定和仰视权威。我们追求自由,关心自己的表达不受束缚和挑战。我们关心面子,尤其不喜欢在众人面前遇到不同意见。遇到不同意见,除非对方是我们特别信任的朋友,或者毫无疑问的权威,否则我们的第一反应往往是“我没有问题”,或者“这不是我的问题”。结果,即便人家说的有道理,哪怕人家说的很客观,我们也很难听进去。


写到这里,我又想起李笑来老师讲过的:很多时候,给学生讲课,并不是因为讲得好,所以学生觉得老师牛;而是因为学生首先觉得老师很牛,认真对待老师讲的内容,继而觉得“讲得好”。即便是好的老师,先能给人“牛”的感觉,后续传授起知识来也会容易很多。另一方面,只会扯淡的老师,如果能装出“牛”的感觉,也有很大概率把学生带歪。


那么,整个故事告诉我们什么道理?我觉得有两方面:


一方面,如果要向其他人传递信息,传递的效果很多时候并不取决于信息本身的质量,努力制造“其他人愿意接受”的局势,是保证效果的有效工具;另一方面,我们面对不同意见时,“厌恶”和“排斥”也许是第一反应,这也是正常的,但如果我们能克制这种第一反应,认真听听意见——无论它来自哪里,来自什么人——或许会更有收获。


《天高歌长》中让我深刻的第二个故事来自程不时在设计飞机时与其它设计人员的交流:


有根拉杆要穿过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凸起,设计人员设计了一个很复杂的摇臂系统把力传导过去。程不时说:“你用一个弯杆就可以了呀。” 那名设计人员将信将疑,重新设计后果然简洁了很多,功能也没有任何影响。还有一次,某根油箱管的通路上出现障碍,一开始结构也是搞得特别复杂,程不时说:“你用一根弯管就可以了呀,液面高度不会受影响的。” 设计人员一开始也是将信将疑,后来发现真的可以。


弯杆、弯管,看起来当然不美,甚至很“丑”。竟然直接采用这样“简单粗暴”的办法,是因为程不时的专业素养不够好吗?应该不是,程先生49年前就考上了清华大学,本科就是学的航空相关专业,受过严格规范的训练。那么程先生为什么要采用这样“丑陋”的解决方式?我觉得,恰恰是受过了严格规范的训练,又不被简单直接的思维方式和判定标准限制,才提得出这样的办法。因为他聚焦的是“根据不同的实际问题选择手段”,而不是“用不变的手段去解决各种实际问题”。


如果这么说很麻烦,不妨再说说很多人熟悉的“生产线小工用电风扇检测空肥皂盒”的故事,觉得很好笑。最开始听到这故事的时候,我也觉得很好笑,能用电风扇解决的问题,怎么会“蠢”到用高精尖的机器臂去解决?但是,发现我们自己也会不自觉这样做事时,就一点也不好笑了。


许多年前,我接手过一个账号迁移的任务,把遗留的老账号整体迁移到另一个系统里。因为遗留系统“上了年纪”,设计时也没有考虑过未来的迁移,所以无论如何,总会有一部分用户不能“无缝”迁移,总没有完美的方案。就这样,我们讨论来讨论区,两个礼拜都没有设计完成。


有一天老大问起这件事情,知道还没有设计完成,他感到很诧异:怎么会拖这么久?于是我们去解释来问题的来龙去脉。老大说:那你们去查查,影响用户数最小的方案里,受影响的用户都是什么人,访问频率是怎么样的?


结果查出来,大概有几百名用户受到影响,其中大部分都是只注册过,很少登录,基本没有留下任何数据的用户。真正受影响的活跃用户只有个位数。于是老大拍板说:这部分用户,不活跃的不考虑了。真正受影响的活跃用户,给他们逐个沟通,出人工解决方案。


我们设计就耗费了两个礼拜还没决定的问题,这么拍板之后,一个礼拜就完成上线了。办法让我无可厚非,时间让我目瞪口呆,经历让我印象深刻——原来,还可以这么办。


等到我的后一份工作,又遇到了这种情况。当时我们开发的是一款阅读平台,联系作者和读者。如果作者更新了,必须尽快通知读者。但是,谁也不知道作者什么时候更新,毕竟写作是随性的事情。所以系统设计了复杂的公式,加入各种变量,效果都不好。


最后真正提升阅读效果的却是反其道而行之,简单粗暴的窍门:看看当前有哪些读者在线(当时还没有移动互联网,所以也没有“离线推送”这一说),这些读者对应哪些作者,高频度扫描这些作者的状态。其它作者则保持以前的模型检查更新。这样既减少了系统的负担,又保证了用户的体验。不过,它确实和高大上的模型和算法不沾边。


我逐渐发现,这样“看不上简单解决方案”的现象其实挺普遍,在IT行业就更普遍。这或许和IT的工作性质有关:大家习惯的都是“理想化”的世界,这个世界里有各种直观的公式、逻辑、规律、原则。大家习惯的世界里,线条必须是直的,圆圈必须是正的,颜色必须是纯的…… 


无数的故事都在描绘这种场景:再杂乱的场合,一个命令敲下去、一段代码跑起来,世界就清净了。同时,也有很多程序员大方承认:自己喜欢这份工作,就是因为喜欢自己的操控权,享受那种驾驭感和秩序感。


然而现实世里,许多事物就是没有办法变成四四方方、横平竖直的样子;许多问题就是需要去权衡取舍,没有完美办法;许多方案就是要针对特殊情况打一些补丁,不能几个简单原则通吃四方。虽然我们身处IT行业,所面对的世界通常是严格按照规则来运转的,仍然需要承认现实世界是麻烦的、复杂的,需要适时放弃对“一次性的”、“完美的”的执着。


IT行业确实有不少问题,比如注册登录、权限管理,确实有很现成的解决方案。这些方案很完备,也很美,实施之后确实非常有成就感。但是有时候也会限制大家的思维。明明很长时间里只有少数“自己人”用的系统,也要搭一套完备的账号和权限系统。明明用“简单粗暴”的手段可以简单迅速解决问题的,非要装一整套工具和框架来解决。结果,技术人员的成就感倒是有了,真正的问题却没有及时解决。


这个问题其实是普遍存在的。在博客诞生之前,硅谷天才计算机科学家Rick就想做个服务让大家能在网上发布文章。他为自己的想法感到无比激动,也看到了后面的商机。他每天为此投入15小时,并且迅速开发出原型。


然后,他发现编程语言用起来不太顺手,于是希望开发一种能让自己新的语言,提升软件的效率。于是他又投入了整整四年,越陷越深。在这四年里,其他人纷纷开发自己的博客平台,收入颇丰。然而Rick,仍然在执着地打造他自己的编程语言……


我也参加了不少设计讨论会,发现各种方案争来争去出不来结果,往往都是集中于抽象的价值:


是“对”还是“错”,是“好”还是“不好”,是“美”还是“不美”、是“优雅”还是“不优雅”。争论到后来大家还可以引经据典,搬出各路神仙来助阵,于是分歧越来越大,结论越来越难达成。


换个角度来看,这些争论往往都“站着”是从定性的角度,而不是坐下来定量着手:当前问题的核心到底是什么?它的影响范围如何衡量?衡量的指标是什么?面对这些指标,我们可选的方案是什么,各有哪些成本,是否能够接受?……  


按照这个思路,许多时候我带领大家解决问题,并不依靠职位和权力,也不是祭出什么高精尖的复杂方案,而是带领大家从抽象的争论和对“理想”的执着中解脱出来,聚焦到真正的问题本身,定量分析。一旦这么做了,问题自然迎刃而解了。


看来,无论身在什么行业,我们都应当记住:原则和规律,并不是我们用来解决问题的唯一工具,有时候它们反而可能成为解决问题的障碍。真正重要的是,时常跳出来问问自己,面对的到底是什么问题?时常跳出来想一想,现在的解法到底是基于什么前提,不这样做,行不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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