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黑社会的中年危机
2018-04-26 13:55

日本黑社会的中年危机

虎嗅注:你可能从不少电影中听到过山口组这个名字,它是日本的一个黑社会组织。当下,日本正面临日益严重的老龄化危机,之前就有报道称有些日本人到了70岁还在工作。其实老龄化问题不仅仅体现在当地普通民众身上,还影响着山口组这样的黑社会组织,甚至让黑社会组织变成了“老年人中心”。


本文转自网易旗下微信公众号“看客insight”(ID:pic163),编辑:简晓君、赵昕萌,虎嗅获得授权转载。


已经从不少文章中了解到了日本日益严峻的老龄化问题,这些文章中大多是针对日本社会的普通民众。事实上,日本的老龄化问题还影响着当地社会的一些独特小群体,例如今天这篇文章提到的山口组。以日本黑社会这一比较独特的群体为切入点,再度探讨老龄化问题。


2017年11月底,来自神户县的山口组成员堀部隆一,无意中发现自己投稿的小诗被刊登在最新一期的《山口组新报》上:“比泄露情报更严重的,是漏尿。” 


山口组的机关报《山口组新报》每年发行三次


从创刊开始,报纸就有一个栏目叫做“川柳”(日本杂俳中的一种),开放接受来自全国组员的投稿


“这就是你吐的口水?我会喝掉的。多少我都喝,那你敢喝吗?”除了这种回忆帮派斗争的题材之外,同期刊登的“川柳”,大多透着一股浓郁的小市民作风: 


“我的妻子残酷无情,想要播豆种。”

“正月每次见到孩子,我的钱包都会哭泣。”

“年纪大了,医生的诊断很准确。”

……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种与黑帮气质严重不符的打油诗频频登上《山口组新报》,字里行间泄露着一股让人摸不透的中老年失意,让人难以想象——这就是当年那个“菜刀断指”,“筷子插耳”的狠角色。


连《产经新闻》的记者也忍不住调侃:“大佬迟暮,真是比工薪一族还虐。”


关西地区最大的黑帮组织:山口组


无法回避的事实是,在日本老龄化危机的大背景下,连黑道组织也开始沦为“老年人中心”。据日本警察厅2017年的统计,全国50岁以上的黑道成员超过了40%。


“再加上日本警方的严打,经济又不景气,一些无法加入年金和保险制度的老年极道和同龄人相比,生活更惨淡。”黑帮文学专业户铃木智彦分析到,“于是大家就把这种情绪发泄在机关报上,希望有人一起分担。”


在今天的日本,黑帮做到五十岁,也很可能只是个小弟,图为山口组某小弟为前辈点烟


黑社会的中年危机


崭新的丰田级别高档车,清一色穿着黑色西服的马仔,造价不菲的通体纹身……这曾经让不少极道男孩沉浸在拥兵自重的快意中。


但如今,极道男孩变成了极道老男孩,而种种迹象也表明,“切手指”的时代已随着他们的青春一去不返——世界上规模最浩瀚的日本黑帮,正面临着一道“生存或是毁灭”式的难题:日本社会的老龄化和年轻劳动力短缺问题汹涌袭来,日本警方也对他们虎视眈眈。


警方到六代目山口组事务所调查时严阵以待,警署就在事务所100米开外


不同于其他地区的黑社会组织要千方百计地隐藏自己,在日本,暴力团体可以合法接受登记,并在法律监控下活动,日本警察厅每年都会发布白皮书,统计黑道成员的人数。


而这一数字,自90年代以来逐步下降:1990年代初,全国有黑帮成员7万人,到了2016年底则只剩下18100人,去年又减少了4600人。 就连号称“4万人军团(含预备成员)”的山口组也严重萎缩,势力只剩四分之一。


目前,登记在册的有22个“指定暴力团”,山口组的成员人数占其中的46.3%


“我所属的办公室,现在的组员数只有全盛时期的五分之一不到,好几个直参团体甚至连轮流看守本家停车场的人都没有。”第六代山口组成员说。


这种萎缩不仅与部分成员的入土为安有关,对于多数还横行于世的黑道成员而言,这是“最糟糕的时代”。


近年来,动用武器的惩罚变得愈发严苛。深谙日本黑社会内情的牧师铃木启之说:“组织开始请求参与帮派斗争的伙计们‘努力不动刀,也尽量不开枪’,否则高层们也会被连带关进去。”


因此,如今所谓的“火拼”,只不过是深夜把人塞进车里,或者向敌对团伙的办公室扔个灭火器。


按照现行的日本法律,扳动机枪就已构成犯罪,即使你没有目标对象,也因为难有实弹操作的机会,成员的枪法之差众人皆知


这样的日子就像兑了白开水的奶,山口组成员说:“最近喝酒应酬或是唱卡拉OK几乎都在白天,因为晚上容易卷入纠纷,所以实在无聊。”


再加上在组里“没饭吃”,许多底层成员其实都一贫如洗,退出组织的人也越来越多。


“黑道这一途真得让人待不下去了。”黑道成员在纪录片《黑道与宪法》中抱怨。据日本警察厅的资料,仅2013年~2016年间,就有2万人脱离组织。


“如果没有新鲜血液进来,一切都将停摆。” 山口组的成员说。


为了招募新人,作为行业标杆的山口组不仅建立了养老金体系,意在激励资深成员为年轻人腾地儿,还把眼光瞄向了互联网。


他们创建了一个名叫“反毒品,净化日本”的网站,页面设计则完全是上世纪90年代的风格, 不少照片是他们在1995年阪神大地震、2011年日本海啸时亲赴现场救灾的场景。


山口组官网


1995年阪神发生大地震后,山口组就曾积极参与赈灾救援。他们统一着装,行动迅速,悄无声息;2011年日本福岛地震后,山口组又再次先于日本政府,在第一时间将食物、水、毯子、盥洗用品等救援物资,运送到日本东北部灾区;据统计,70多车救援物资,总价值超过了50万美元


但这种方式对年轻一代“新不良”来说,吸引力接近于“0”。


“我们不加入暴力团,也不愿成为暴力团。我们热爱街头,追求自由。”来自北九州的钻石家族创立者阿嘉奈津说。


按照传统,只有九指(或更少)的人才是正统道中人,“断指”传统可以追溯到18世纪,当时被称为“博徒”的赌徒会以“断指”作为清算赌债的凭证;20世纪,日本黑帮也采取了这一做法;图为1998年一名断了两只手指的黑帮成员在寿司店喝酒


为表忠心,黑帮成员还必须接受耗时100小时、过程极其疼痛的传统纹身——以表示自己脱离了普通人的生活,成了另一种社会的成员


“头儿说的话一定是对的”“收了礼物要双倍奉还”“被打了一定要打回去”“闯了祸就把自己小指切掉”……以往这些黑社会成员的自我修养以及坚信不疑的科学发展观,在漫无组织的街头地痞眼里已经腐朽不堪。


如今在黑帮内部,要是把事情搞砸了,也无需再切手指,向组织付一笔巨额赔款就完事了。像背叛帮派这种问题,也被看做是像跳槽一样的家常便饭。


如今,非法结社、只有数人的新型坏蛋组织正在崛起,他们被称为地痞(半グレ);战后形成的“暴走族”和“关东联合”就是其中最臭名昭著的代表


曾经的“必要之恶”


即便如今黑道混得十分惨淡,但也无法掩盖一个事实:直到1992年,日本政府实施针对黑帮组织的《暴力对策法》以前,在日本社会上,黑道的存在仍被认为是“必要之恶”。 


1973年上映的日本电影《无仁义之战》就以这样一段旁白开篇:“日本败战已经过去1年,虽然战争这个巨大暴力消失了,但是失去秩序的国土上又卷起新兴暴力的漩涡,人们要如何对抗这种失序状态,唯有靠自己的力量(黑帮)。”


战后的名古屋民生凋敝


二战后,日本国内一片混乱,经济全面崩溃,黑市又被三国人(当时日本对旧殖民地如朝鲜、中国台湾、中国大陆人的称呼)把持。


为了与认为“战胜国国民无需遵守战败国法律”而四处肆虐的“三国人”抗争,已初具现代黑帮雏形的赌徒、贩夫走卒以及无业人员纷纷联合起来。


以暴治暴的手段立竿见影,当时甚至出现了官方求助黑帮对付三国人的荒诞场面。他们被自尊心已严重受创的国人称为“侠客”“侠道”。 


自江户时代末期开始,日本黑帮在民间由赌徒、贩夫走卒自发形成,赌场和摊贩是主要的营生进项;图为1911年,露天市场里的商贩


随后,从战败阴影中走出的日本进入了经济高速增长期。


凭着早期黑市的原始积累和政府的纵容,黑道们也透过“恐惧”,建立起黑白通吃、规范良好的经济事业群。


日本社会甚至还出现了“黑道的活动促进了20世纪60年代经济腾飞的看法”,与此相对,1990年代的经济衰退,有时候也被称作“黑帮衰退期”。


山口组第三代田冈组长具有企业家精神,在战后不久就开始经营艺能社(娱乐经纪公司),将当时崭露头角的艺人如田端义男和美空云雀收入麾下;图为他和高仓健的合照


及至90年代初,社团的各个分支都形成了自己的“九指经济”;除了染指娱乐业、色情业、赌博业、放高利贷等非法业务,更渗入金融界,经营不动产,核能产业及电子业,如同一个现代化公司一般“高效运转”;图为黑帮成员的商务打扮


在文化活动方面,田冈一雄曾主持举办过“民办二十大歌手演出”,而这正是日本春晚“红白对抗大赏”的前身;图为1952年1月3日,东京广播会馆第一工作室举行的第二届红白歌会


彼时,黑帮在青少年心目中的形象非常好。他们穿着华丽服饰,开着名贵汽车,在凉爽的酒吧里饮酒作乐,只要身负象征山口组的‘菱形代纹’,手下就会有一帮为自己卖命的年轻组员。


1990年前后的经济泡沫时代,手上“不劳而获”的钱比谁都多的暴发户就是黑帮干部。在当时大阪的北新地或东京的银座等闹区里,经常可以看到他们挥金如土的身影。


被称为“欲望的迷宮城市”的歌舞伎町,在日本人眼中是黑社会的代名词,面积不足0.5平方公里的町内盘踞了上百家黑帮事务所,活跃在其中的黑帮成员达1000多人


另外,日本黑帮的行事风格独树一帜。他们基本不会危及国家的经济以及大中规模企业的利益,事实上,也极少诉诸暴力,如果确实对某个人使用了暴力,那么这个人通常是另一个帮派的成员。


在1980年代,如果某位帮派成员杀了人,他多半第二天就会拿着枪找警察自首:“这事儿是我做的。”


日本流传着一个笑话:日本黑帮遇到手法残暴、不计后果的中国黑帮时,往往是要报警的。比如非法结社的“怒罗权”,这个团伙由中国遗孤后代组成;早期靠买卖假电话卡、在弹子机房做手脚和盗窃之事营生;90年代初,又把向中国人收取保护费当成主业,被日媒称为“最凶暴走族”


黑帮组织往往自带社会责任感;图为阪神大地震中,成员三之宫站将受灾情况汇报给本部,请求支援


阪神大地震赈灾期间,山口组收到受灾居民送来的鲜花


如此的行事方式为他们赢得了一段时期的生存空间。


当时就连警察也认为黑帮具有一定的作用。黑社会的谋生方式是在法制和人治之间找到了第三条路,他们在整个社会中扮演一种协调人的角色,虽然其存在方式相当敏感,但却必不可少。


在进行突击搜查前,警方会提前通知黑帮组织,既是出于尊敬,也是给帮派成员留出时间收拾好犯罪证据。 


虽然有着全球规模最大的黑帮组织,但仰赖于警匪之间的相对平衡状态,在过去十几年里,日本的犯罪率并不高


从坐拥“豪宅、跑车、美女”的黑帮梦,到“难以维生的职业”


在2010年之前,黑帮组织会在东京歌舞伎町举行年度“团拜”。他们西装革履,集体出动,在自己的地盘上向每一个人问好。


街上弥漫着一种微妙的气氛,混合着尊敬,恐惧,愤怒,不知所措以及羡慕。这也是日本黑道最后的光景。


1998年,在日本浅草参加祭祀活动的山口组成员


随着黑帮组织的触角遍及政商各界,甚至延伸至海外,日本官方的危机感也日益加重,警方发誓,赌上国家的威信也要瓦解这些恶势力。  


从2010年起,黑帮年度“团拜”被官方禁止。一股反黑潮也在民间旋即升起,很多商店和公司门口会挂一块牌子,写上“暴力团追放”,也就是痛打黑社会的意思。


山口组辩护律师山之内幸夫也说:“对日本黑帮来说,没有比现在更糟糕的年代了。”


神户市民的“反对暴力团”示威游行


在《暴力团对策法》颁布的20年后,2011年各都道府县相继推出《暴力团排除条例》。它的精髓在于非精准、包围式打击,“你跟黑道来往,你就是反社会势力”。


在这些条例中,不仅黑帮成员无法开银行账户、租房子、进入公共浴场,就连与黑帮成员多次吃饭、聚会、旅行或者打高尔夫的人,都会被警方列入“接触过密”的黑名单。


即使是宅急送,也不敢送到事务所门前。


大牌歌手细木数子被曝光与黑帮组织关系甚密的铁证


因为不能开设银行账户,黑帮成员的孩子只能拿着现金到学校交学杂费。这样一来,大家都知道了这个孩子的父亲是黑帮的人。


就连第六代山口组组长司忍,在接受产经新闻采访时也忍不住说:“我们是黑帮,但我们也居住在这个国度里,也是构成这个社会的一部分,我们不仅有父母,还有孩子……可是现在,他们却因为有黑帮的父亲而被欺负和歧视,我知道我们没有人权,但没必要牵连家人,不是吗?”


2015年,由于时局不稳,再加上内部分裂,山口组本部停止了万圣节给小朋友发糖的年度活动,并贴出道歉告示


随着2019年天皇退位、2020东京奥运等非常时刻越来越近,兵库县警方最近加大了排暴行动的力度


《暴力团对策法》三番两次的修正,再加上各地的排暴条例,许多企业都不敢再和黑道接触,和过去经济泡沫时代相比,如今整个日本黑道的事业规模缩小到原来的二十分之一。


黑道们的金脉越来越匮乏,只能依赖“不正当”事业维生。规模较大的,除了传统黄赌毒项目,也利用P2P网路借贷平台,以及像比特币这样的先端科技进行欺诈。


而规模不大的黑帮团体手法就略显“可耻”,具体来讲,就是贩卖兴奋剂给未成年人,或者专门骗一些“单纯的老人家”。


歌舞伎町,两名警察正在追查一名毒贩,毒贩在路上扔了一袋白色粉末,拼命逃跑,但最终被捕


“现在正是金盆洗手的好机会?” 


生存空间所剩无几,越来越多“不想给家人带来困扰”“有了孩子”“对组织的高会费不满”,或者,只是单纯因为在帮里待着“无法养家”的黑帮成员选择脱离组织。


曾为第四代组长竹中正久保镳、山口组旗下“义龙会”会长的资深黑道竹垣悟,也于2005年金盆洗手。


北九州市福冈县的前黑帮成员金盘洗手开起了乌冬面店


长年的极道经历,让他始终挂心于那些焦虑的道上兄弟。2012年,他成立了五仁会。听起来也像黑道的组织,其实是个NPO法人团体,专门协助黑道成员和犯罪者回归社会,重新做人。 


2017年6月,奈良县政府商讨原黑帮成员回归社会的问题


“现在正是金盆洗手的好时机!”竹垣悟认为,在这个劳动力严重不足的社会,原黑帮成员会更容易找到工作。


但现实并非如此,如果你是一个没有受过教育、只有九个指头、透过衬衫便能看出满身纹身的中年男人,那么你在日本的就业前景将会非常暗淡。


据警察厅的报告,“脱黑人员”的就职率只有2.5%,因为害怕暴力、担心吓跑客户,北九州市80%的企业表示不愿意冒风险雇用“脱黑人员”。 


2015年11月25日,北九州市小仓北区的一家商店门前贴着标志:“暴力团员,立入禁止”


即使脱黑人员找到了工作,也还有令人担心的问题,那就是职场欺凌


作家广末登在《黑社会与护理》一书中记载了一位名叫小山的护理师,在职业培训期间遭到同期学员恫吓的经历。


2016年12月27日,西日本新闻也刊登了一篇题为《前帮派成员的艰难现实》的文章。文中提到某前黑帮成员,经朋友介绍到了一家电气工程公司工作。可是有一次公司丢了备品,同事们纷纷投来怀疑的眼神,甚至当面辱骂“罪犯能干什么活儿啊”“不要脸的东西”。


就这样忍了三年,他最终打了上司一顿然后离开了公司。


20年前,新宿曾有一个臭名昭著的地方叫破門通り,即“开除者之街”。被组织开除的成员在这里聚集,他们中的大部分人成了比组织成员更恶劣的犯罪者;有人担心,若官方一味赶尽杀绝,黑帮成员会被倒逼得变本加厉地犯罪


3年前,希望养老不想再生事端的老年极道吉田退出了黑帮组织。然而根据“原暴五年条款”,即使他脱离了黑帮,但在法律层面上,5年内他仍然是道上人。


不久前,吉田因为“向店员隐瞒黑道成员身分购买手机”而被警方带走。


监狱里没有黑得骇人的丰田商务车,也没有令人疲惫的猫鼠游戏。此刻,戴上手铐的吉田,正在蓝天白云下的监狱运动场上,看着自己平生最爱的棒球赛,他说:


“我的身体也在这里的警官的照顾下,定期服药,越来越健康。但是我不敢让我妈妈知道我被关。妈妈93岁了,入狱时我骗他说我要去中国做生意,听我小孩说,妈妈虽然已经痴呆了,但还记得她有一个‘在中国做生意’的儿子。”


混混的时代已经过去,活着就是最大的报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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