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个和科学死磕到底的“文科生”
2018-04-28 23:31

我,一个和科学死磕到底的“文科生”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人间Museum(museumofus),作者:李子,虎嗅获授权发表。


李子:太长不看(还是看吧 >.<……),这是一期番外的推送,跟大家报告一下我的近况以及未来的打算,也就是把我现在的自己用如标题所显示的字眼定义一下。重点是介绍一下现在所做的事情,以及科学、技术与社会研究这个领域,希望对有志的人有所启发;其中有一些奇奇怪怪的个人经历,若你不厌烦,也可以读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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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短暂做回一个北漂兼「无车无房无钱」的「三无青年」之后,以及即将进入前途未卜的老博士生涯之前,总该有什么东西能支撑我吧。”


今天春天刚冒出一点儿头的时候,我一个人带着我几乎全部的家当——两个箱子一个包,独自坐上了重庆去往北京的高铁。看着窗外从绿转荒的冬景,我想起了第一次带着所有的家当北上的自己,已经过去了10年有半。两手空空,孑然一人,身边的人和事都换了一茬又一茬,我却兜兜转转仿佛回到了原点。


和十年前一样的是,我拿着一封入学通知。和那张盖着红色校徽的纸不一样,这一次的入学通知只是低调地躺在我的邮箱里,目的地是我从未踏足过的美国东南。今年秋天,我将拿着一份还算能糊口的奖学金前往佐治亚理工大学,在科学、技术、社会与历史专业(History and Sociolog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开始 PhD 的学习。


我一直害怕别人问到近况,但又偏偏不那么熟的人总是在第一句话就「你在哪儿干什么啊」。怕的原因,一是由于自己的境况确实一言难尽,未来也不甚明朗;二是是我并不知道应该如何定义自己。毕竟我这个年纪,身边的人大多在职业道路上小有成就,或者成家立业,独有我还过着游牧式的生活,透支自己为时不多的青春。


此时的我,也并不见得有多么坚定,或者参悟了什么道理。直到上周,我才最后将决定邮件发回给系里,然后向帮助过我的卢汉超教授、沈辛成师兄、贾鹤鹏老师,以及给我写推荐信的北大、LSE 教授一一道谢。


在我短暂做回一个北漂兼「无车无房无钱」的「三无青年」之后,以及即将进入前途未卜的老博士生涯之前,总该有什么东西能支撑我吧。「一个和科学死磕到底的文科生」


鹦鹉螺(图文无关,只是为了好看一点点www)


2


“文科生可以成为科学青年吗?”


“你的专业到底是干什么的?”


每次跟别人说我想要进入的领域——科学、技术与社会研究专业(Science, Technology and Society Studies,STS),都得颇费我一番口舌。严格来讲,它并不属于任何一个专业领域;在一个典型的 STS 系所里,教职员工和研究生一般都来自其他专业,有社会学、政治学、经济学、传播学、历史学和哲学,甚至理工科。而他们研究的「对象」将他们聚在了一起:科学与技术,以及科学、技术相关的社会现象。


然后下一个问题则更让我一言难尽:


“你不是文科生吗?怎么又搞起科学技术了?”


我的确是文科生,从高二起就是一个纯文科生,大学的时候连高数都没有上过。国际政治出身、双学位社会学,研究生则在社运和世界历史方向。学术道路可谓一点都不「科学」。


但文科生并非与科学技术绝缘。直到现在回想,我才反应过来我的童年实际上被理科相关的家庭教育所型塑——十万个为什么、百科全书、科学画报,都从来未曾从生活中缺席,也笃信现象一定有背后的道理。然而直到上了大学,我才明白许多常识一而再再而三地被误读,社交媒体恐慌背后是多少人对于科学的无知。我们所看到的东西是真的吗?在我们追逐新闻的时候,我们了解到的真的是事情的全部吗?


国家动物博物馆屋顶的蓝鲸


大四,在《南方周末》的实习结束之后,我决定换个视角。非常巧的,当时潘晓凌写的一篇果壳网的报道,一下就吸引住了我。


科学青年。


一个文科生能够成为科学青年吗?


说来惭愧,我没有什么科学理想,只是带着好奇的心态想和这群科学青年做朋友。我会看着科学段子和医学生的重口味笑到打滚,也会好奇「一群人为什么讨论着会忽然安静下来」(这是那篇报道里我印象最深的地方)。我经过南周张哲老师的推荐见了主编拇姬大人以及姬十三,顺利入伙,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会觉得我不错。


(后来从拇姬口里我才知道,姬十三对我的评语是「这小姑娘过来面试还化个妆」。理工科直男啊……扶额)


柏林科学技术博物馆


3


“然而在接触了科学传播这个领域之后,我才发现他们的可爱,不仅仅是因为渊博,而是因为他们在科学里植入的智慧和趣味。”


我成了内容团队里除了古汉语专业出身的主编之外唯二的文科生,干的事情堪比万金油。跑过活动、写过报道、编过微博文案、做过文章编译,也被抓去搜罗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话题,贴在社区里挖坑。


我奇怪、广博又不甚精进的兴趣点,也算不上说是有多科学,不过是东京地下排水城堡的建造历史,或者八卦各个学校的校长为啥都是理工科出身。


我为好奇心而感到兴奋,感觉另一个世界正在向我打开。在果壳的那份实习,不一定是成就最多的,但却是最塑造三观的。如何分析问题?信息从哪里求证?事物背后的科学怎么体现,而又如何将复杂的道理简单地解释?


说实话,在专业知识的渊博上,什么 Matrix67、Ent_evo 或者小庄、红色皇后这样的名字,我从来都只能仰望。然而在接触了科学传播这个领域之后,我才发现他们的可爱不仅仅是因为渊博,而是因为他们在科学里植入的智慧和趣味。而想让「科技有意思」,只有科学是不够的。


NHM,大英自然历史博物馆。我在这里做过接近两年的志愿者和兼职活动助理


「我们也需要文科生,科学传播事业需要你们。」忘记是吴欧老师还是谁跟我说过,让我欣慰地感受到了自己的价值。传播科学是一门手艺,也是科学被大众所理解的关键。如果科学是冰冷、高傲的,那么你就不能奢望它能被传递,也不能让人信任。


这也是我开始严肃思考科学传播的开始。作为一个站在文理墙头的人,我会思考公众在关心哪些问题,或者采取哪些策略,科学青年的「有趣」在哪里;而我自己又不断从理科世界吸收养料和知识,精进对于这个世界的理解,并仔细揣摩「科学如何到达我这个普通人」的过程。


然而,思考传播越多,我却看到了越多比科学“传播”本身更加深入的事情——科学与我们人类的关系到底是什么?


一次 Pint of Science 现场活动


4


“这是一整个系统的运转失灵,拷问这个,就必须拷问科学在我们社会中的地位,反思人和科学之间的关系。”


毕业之后我也零碎做过各种事情,新媒体、市场乃至产品的都有,期间也稀里糊涂地变成了一个「作者」——我原来以为远离传统写作训练之后已经没希望,但这个身份却又奇怪地以某种方式回归(虽然是运营写作平台的副产品……)


学习写作的过程,与其说是按照条条框框模仿,不如说是被输入倒逼出的输出不断接触新的知识和现象,检索相关的材料,并把自己的思路,用有趣的方式整理成文。有时候大英帝国解体史、或者偶像是怎么炼成的这类话题,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科普」,但它又沿袭了这类写作的一些元素——真实材料的平民化解读,恰到好处的地方插入故事,寻找与读者兴趣相交之处。


而另一方面,我的心底也有一个声音在问:对于科学专业,我并没有深入的理解;然而能否发挥长处,将社会、人群和思想,也纳入写作的框架?来自一个文科生视角的所谓“科学话题”,能否传递不一样的声音?


这个想法被我不断地用实践细碎地实现着。2016 年,我参与了“物种日历”美食主题的写作,那些餐桌上的物种,被我用人文的角度叙述了一遍:水稻和小麦为什么能孕育文明,中东为何为鹰嘴豆争吵,牛至如何在地中海旅行,罗勒又怎么在亚洲和欧洲“花开两头各表一枝”……


我也写过《神奇女侠》和心理学,写过《隐藏人物》和送阿波罗上天的女生,写过钟表匠、画鸟人、药片商、工程师,等等等等。科学、技术和自然的面向原来如此丰富,并不仅仅是教你怎么吃能不长胖,或者屯盐不防核辐射。


伦敦科学博物馆数学 Gallery,数学、艺术与建筑的结合。


移居伦敦之后,这样的感受更加强烈了。在博物馆、酒吧、剧场、大学,科学以如此丰富、宏大而深厚的形式展现给我,你可以在艺术博物馆里欣赏自然之美,也可以在科学博物馆里体会战争之伤;科学喜剧和脱口秀在动物博物馆里上演,帝国理工的节日居然是科学家争相练摊……


但即使在英国这样出过大卫·爱登堡(BBC 纪录片鼻祖)和布莱恩·考克斯(史上最帅的教授,科学流行化的标杆人物)的国度,科学和人之间的关系也时有尴尬。对我冲击最大的是我写过的另一篇稿子——2016年因为过期疫苗事件,拇姬老师敲着我在两天的时间内,查询了十几年前英国另外一场疫苗危机的资料,攒了一篇大稿。「疫苗导致自闭症」的错误论文,经过不负责的媒体,摧毁脆弱的公众信任,给英国社会造成了严重的创伤。


我了解到,那一次之后的英国社会不断在反思问题:是科学的生产源头(利益集团操纵研究),媒体的传播(标题党小报),还是政府和医药系统的反应迟缓?这是一整个系统的运转失灵,拷问这个,就必须拷问科学在我们社会中的地位,反思人和科学之间的关系。


或许是这篇稿子之后,或许还有好多次逛博物馆、科学嘉年华,接触公民科学(Citizen Science)的时候,我开始本能地想要学习了解,想要进入这个我那时甚至还不知道名字的领域。在不断的焦虑、不安和碌碌无为之后,我仿佛获得了一次将自己从前的知识和经历融汇贯通的机会。



5


“科学、技术与社会研究,在我看来最重要的特征是它强烈的“问题意识”。我们社会中的许多问题不能单独地纳入哪一个学科框架进行讨论。”


这之前,我并不知道 STS 专业。我只是盲目地在网上搜索 Science and society,然后误打误撞地接触到了这么一些名字:Sherry Turkle,Sheila Jasanoff,Steve Shapin,Bruno Latour,以及一些别的人。其中人类学和心理学出身 Sherry Turkle 教授写的东西最让我触动——科技、网络、电脑如何改变人的行为和心理,并塑造了我们身边这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而哈佛大学的 Jasanoff 探讨的是政治与科学之间的关系——同样的科学政策,为何在不同的国家体现出不同的面貌,仅仅是传播策略的区别吗?


从去年4月开始,我花了一整个夏天坐在大英图书馆,从零开始了解 STS。(所以,我写在这儿的,不一定是对的——刚入门罢了。)


在国内,并不是没有科学技术和文史哲的交叉,但都是诸如科学哲学、科技史这样较为偏理论的专业。而科学、技术与社会研究,在我看来最重要的特征是它强烈的“问题意识”。我们社会中的许多问题不能单独地纳入哪一个学科框架进行讨论,必然会接触到各种方法和工具,而跟科学相关的那些议题,也需要社会科学、人文科学的推动。


比如,我们谈转基因,科学方面可能是它安不安全,风险高不高。但是社会层面,则是风险可不可控,利益如何掌控分配,乃至民众如何说服沟通。转基因所在的研究领域是食品和农业政策,是各个领域的博弈,牵涉到从科研、生产、市场和消费整个链条的运转规则。


还有,国内热议的中医/传统医学与西医/现代医学之争。在微博上看到了太多的对错争论,上升到意识形态和人身攻击的掐架几乎天天发生。然而退后一步,却是现代性如何通过对于身体的认知和掌控而推进,或者公共卫生医疗服务系统如何调节多方利益,以及科学和文化传统在民众与政府政策之间的矛盾冲突。


关系到传播方面的议题也相当丰富。博物馆如何建立科学身份,纪录片和图像资料与自然的关系,公民科学群体如何建立运转,社交网络在科学传播中如何发挥作用……


这是一个繁荣而多样的领域。我们只是知之甚少。


我在 NHM 的标本库帮忙


6


“我也不用再纠结对自己的定义,最重要的,永远是对世界的诚实和好奇吧。”


过去的两年,是不断自我怀疑、自我推翻的两年——无法定义的职业道路,对未来的焦虑,一遍遍的自我否定。最后我选择打破现有的生活逻辑,独自上路。


现在来看,自己无疑也是幸运的:能够转换视角看待世界,能够从职业琐碎和无数文字 deadline 中抽身,再次以学者视角审视曾经思考过的问题。或许重回知识的怀抱,踏踏实实认认真真地在这一个恰好能让我发挥研究才能(如果有的话)的领域,探究一些事情,建立一个新的自我,是当下最好的选择。钱、职业、身在何处、是不是一个人什么的,比起灵魂上的充实而言,都不重要。



9月份我一个人去了维也纳学德语。学语言在我焦虑的时候帮了我太多,可以强行让我从烦躁中抽身,用另外一个大脑思考,像小孩子一样单纯学语,并在不断的理解和交流中获取成就感。


在维也纳的时候,我过着有史以来最充实的 Single Life:一个人上课,一个人逛博,一个人满城游走。或者偶尔被朋友叫去喝酒,然后在桌上所有人听我一个中国人用非常有限的德语眉飞色舞地讲中国历史文化和政治(我用一年半自学加跳级学到了 C1,甚至把柏林作为了下一站之一,还申请了自由大学的一个项目)


而晚上在住处,我则必须痛苦而不安地与漫长的申请过程搏斗。STS 如此小众,我又离开学校已久,举目几乎无人可求助——还是靠果壳的人脉,我从贾鹤鹏老师那里获取了最多的建议。我几乎翻遍了北美欧洲和英国所有开设 STS 的院系、或者有 STS 视角的专业,点开了每一个教授的页面,寻找自己契合的研究课题。



总地来说,我想在环境、健康和公众交叉的领域有所洞见;但也希望在新技术和新知识领域的运用做一些自己的观察。之前受过的社会学训练,或许能够在民众和知识传播的机制研究方面有所帮助。


由于我丰富(而杂乱)的背景,可以做的事情其实很多。但对该领域的了解实在浅薄,我很难说出我究竟需要接受什么样的训练、可以做出什么样的事情。后来,我决定对自己诚实一些——在和一些教授邮件交流之后(包括 Sherry Turkle,她居然回了我的邮件!),我决定将自己接受过的训练,和自己想要探究的课题结合,写一个类似于“投诚书”的东西——“是的,我懂得不多,但我对这个领域有着热情和自己的观察,希望我受过的学术训练能对此有所帮助。”


(当然,也有20岁后半捡起 T、G 的痛苦,以及看着之前的 GPA 每天悔不当初……不细说了,这些都非常次要,哈哈)


我当然知道半路出家,已经与学术大牛的头衔无缘;所以怎样的结果我都能坦然接受,大不了回国继续笔耕不辍。最后结果不好也不坏——虽然最想去的 MIT 把我拒之门外,但是佐治亚理工、伦斯勒理工、威斯康辛和英国的埃克塞特都递来了 Offer,其中伦斯勒和佐治亚最为热心。伦斯勒的 Abby Kinchy 教授远程与我 Skype,兴奋地探讨着她马上要做的公民科学研究;而佐治亚的卢汉超教授亲自发邮件给我,讲了系里对于每个学生的培养,还安利了亚特兰大城市的安逸生活。


我最愧于面对的,恐怕还是给我写推荐信的北大、LSE 的老师。我在本科、研究生的时候着实算不上什么好学生,学术基本功实在是不值一提。然而他们都非常热心,一口答应了推荐信的请求,并送上了他们的鼓励。LSE 的 Joanna Lewis 老师甚至还邀请之后有机会和她合作写论文,令我不胜惶恐。大学就是这样,一方面高冷神秘,一方面又留着师生间最纯粹的情谊。


我在科学博物馆获得了一个志愿者奖项,和我相熟的志愿者们合影


不管学术、还是职业方面,我想要尽量弥补这两年走过的弯路以及没能完成的事业。所以德语课程完结、申请结束之后,我回到了北京,开始认认真真地对待起科学写作一事。也多亏了拇姬老师的盛情邀请——听了我对 STS 专业的介绍之后,他异常兴奋。实际上,这也是他一直想要深入的内容领域,而我则已经站在了这个领域的门口。


过去的一个多月,我一直在用大量的时间磨所谓“触及深层问题”的大稿子。这对我来说是全新的体验,是一种结合研究、写作与传播的三合一工作。然而我却为此而兴奋异常。这大概是我兜兜转转这么多年,作为文科生,终于走到了科学和技术身边,以一个社会观察者的身份,认认真真地和她对话。这对于我来说,是无上荣光啊。(拇姬老师说得对,这是我所找到的“荣誉感”)


对于我两年前的“不辞而别”,我和拇姬一直非常遗憾。如果当时我知道编辑部依然期望着这些,如果当时我能下定决心做我想做的事情,我说不定也不会离开。但是弯路或许是无法避免的。毕竟,每个人都在寻找自己,有的人摸索的时间短,有的人长罢了。


现在的我还很弱小,但是想默默地、尽自己最大努力去做事,或许改变不了世界,但是却能用我自己独特的视角认识这个世界的有一个角落。


我也不用再纠结对自己的定义,最重要的,永远是对世界的诚实和好奇吧。(嘛。更重要的是每天早上起来漂漂亮亮精精神神地出门啦。)


感谢大家的支持和期待,唯有更多文字可以报答。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人间Museum(museumofus),作者: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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