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枪稿（ID：QiangGaooooo）
作者：杨殳
前天中午，做过网文编辑的朋友讲了俩小故事。
有作者写架空的西方魔幻小说，有人把帝国公爵抓了，扬言要推翻帝国。公爵女儿不愿意，带军队干翻了这群人，救出父亲。
小说发布后，有读者举报作者，理由是：革命不能失败。
另有一个作者，写女主穿越到民国做富家小姐，父亲是马戏团老板。父亲这个人物写得有血有肉，在家是个好爸爸，在外却是个人贩子，打残拐来的儿童表演赚钱。
之后，作者被人在微博上挂了出来，说他洗白人贩子，导致每天很多人去骂他。
这俩小故事，把我笑得半死，也吓得半死。因为我一直自认是个文艺工作者，跟网文作者是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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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的大多文艺工作者，大致经历了这样的过程——为啥不让过？这能过了吗？这都能过得了？这哪能过得了？
传说中的“一刀未剪”
一连串问句问了几十年，这个曾经神秘敏感的话题，已从圈内黑话变成了大众谈资。诸如“一刀未剪”“全译本”和“未刪节”，也早成为影视出版行业的基本营销套路。甚至，为争取到优秀作者，图书编辑不得不强调自己“善于规避风险”，或“上头有关系”。
如今连中学生聊起电影来，张口闭口都是“尺度”。自我审查意识已深入读者观众心中。
2007年，有部塞尔维亚纪录片叫《没有审查机构的审查》，讲了1960年至1970年南斯拉夫的集权统治。所谓没有审查机构的审查就是自我审查，是制度对人的驯化，灌输加打压之下的条件反射，会内化成自我的一部分。
《没有审查机构的审查》剧照
心理学讲，习惯是固定的思考方式、意志或者感觉方式，是由以往重复的心智体验而获得的。自我审查就是习惯，一旦形成，很难控制。
跟抠鼻屎一样。从小习惯抠，长大了一般还抠。
把我吓半死的，就是因为自我审查不仅出现在行业里，而且渗透进了日常，进入大众的“三观”。
2
“三观”一词正在史无前例地被高频使用。
常有评价：这片子三观不正。
要是个知根知底的熟人，你大概揣测一下会理解。但若是不熟，我就会追问，怎么个不正法？
他要答不上来，我以后应该不会再跟他聊艺术了。
因为，拿三观正或不正来评价电影，就是一种已内化的审查思维模式，是习惯。
我甚至阴谋论地揣测，因为某些原因，这个流行词已经变成了陷阱。
为什么？举例分析。
前天豆瓣鹅组出现一篇聊文艺热帖。回复里辩得不可开交，还出现了诸如“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字眼。
鹅组文艺热帖
主帖表达略凌乱，但意思明确，包含以下几层：
一、我不喜欢《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认为所谓世界名著不一定好看。
二、故事里男主渣，女主傻，是三观不正的典范，是直男癌意淫。
三、这本小说思想没有深度，没有“反映现实，或对社会有影响”，算不上世界名著。
四、由于以上原因，我很好奇为什么《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那么受欢迎？
1948年，根据茨威格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英文海报
贴主的发问基于个人感受，认为个人体验不一定要和权威一致。很好，震耳发聩。
可惜的是，质疑了权威后，又把自己绕回了权威的评价体系。把“世界名著”等于“思想有深度，反映现实，或对社会有影响”，想必是中学教育的结果。
对此质疑或赞同的评论，实际上就是在讨论三观问题。这是正常辩论，每个人经验不同，理解不同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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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认为小说三观不正，因此不算“世界名著”，也就是思想没深度，没反应现实，这可是掉进了“三观不正”这概念的圈套。
为什么？
三观是个哲学概念，涉及个体的生命体验、是非善恶观念以及对宇宙世界的认知，本身并无所谓正确与否。
三观就像拉完屎有人喜欢从前往后擦屁股，有人喜欢从后往前擦，也有人喜欢双向操作。而擦屁股这件事是私事，并无标准操作。
只有组织——如宗教、政党或传销团伙——才会要求个人三观正，正的意思就是要统一，按一个方向擦腚。
“三观不正”一词是从组织那借来的，十年前开始在网上流行。为什么要借呢？一是因为听得多了，二是因为方便。
就像老杨去看往朋友，说“老徐同志，我来慰问你了”。其实小徐既不是同志，老杨也谈不上慰问。
老杨他脸皮薄，不好意思直接说“老徐，我想你了”。于是，就从新闻里学了个表达方式。
看似主动选择，实则是潜移默化。
如果老杨每天听的不是新闻联播，而是古诗。他可能会跟老徐说：“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习惯性地用三观正不正论人断事，其实是默认了这种快捷方式。这种便利的滥用，让人更懒得动脑，对不同见解失去包容的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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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此推演，“三观不正”就是万能的出师之名——正与不正，其实是同与不同。
以我的三观之名做文艺评判，就是将道德观凌驾于审美之上。这是一套从上世纪中叶穿越而来的文艺改造机器，安装有最便捷的操作界面。
机器的最底层正是我们自己。当我们按照机器分配的三观武器触发审查按钮，举报、揭发、示众，群起而攻之，中间层就会积极响应。它不敢不响应，因为上头有大兄弟。
这就是三观审查法。其核心要义是：我不同意你的观点，因此要消灭你。
《华氏451》电影海报
写反乌托邦小说《华氏451》的美国作家雷·布莱伯利有句广为流传的话：“烧掉书的方法不止一种，而且世界上充满了揣着火柴到处跑的人。”
你说我能不怕得要死吗？万一他们烧完书还烧人呢。
作者简介：杨殳[shū]，一个神经衰弱的大叔，看书，看片，吃药丸，三位一体。最大的爱好是收集古今中外药物说明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