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性骚扰,被网络指控就死路一条吗?
2018-07-27 17:00

我没有性骚扰,被网络指控就死路一条吗?

本文转自微信公众号:大家(ID:ipress),作者:宋石男。虎嗅网获授权转载。


会不会有“邪恶女人”瞬间锁死我就是那个猥琐男?


时评人鄢烈山近日为其朋友、卷入性侵扰漩涡的章文写长微博助拳,不过很快便自行删掉。


此条长微博说:“(揭发章文性扰的)蒋方舟可不是小女生,她的名气比章文大得多。访日归来的散伙饭局自然都是熟人……蒋方舟当时不拒绝不制止,现在在网络上毁人清誉,这个女人真的很邪恶!你们却认同她,以为她很勇敢甚至纯洁!”


这段话几乎每个字都是错的,鄢烈山也因此招致多方批评,转而将此条长微博设置为非公开(笔者按:就在发稿前几个小时,鄢烈山又将此条长微博重新发出。)


不过,鄢烈山此段微博中的另一段话,却值得重视:“看网上关于所谓章文性侵一事的评论,令我很恐惧,难道大家都丧失理智了吗?会不会有个女生也在网上指控我这老男人某天性骚扰甚至性侵过她,而不需证据不用上法庭就用网络大字报搞臭我让我身败名裂?”


鄢烈山微博截图,图源网络


这段话反映了当下不少男性的心态:如果女人都如此肆无忌惮地在网络上指控我,捏造我,诽谤我,而舆论热潮又瞬间锁死我就是那个猥琐男,我该怎么办?我的名誉,我的地位,乃至我的未来命运,不都被轻易毁掉了吗?


是的,在me-too狂飙突进的今天,即使在相对后知后觉的中国大陆,舆论环境与社会心理也都在发生微妙变化。勇于站出来的女性不再那么容易就被荡妇羞辱打入炼狱,而接力式此起彼伏出现的控诉者,也让率先站出来的女性不再那么孤独。与此同时,女权组织以及持平权立场的媒体与大量普通个体又会为这些控诉者提供厚实的支持,以至于关于女性权利与两性关系的新的政治正确逐渐在此间形成。


章文案即是典型例子。


在化名小精灵的女生发帖指控其性侵后,蒋方舟、易小荷、王嫣芸等不下八名女性都接力指控章文对己有不同程度的性扰。而章文及其律师团队尽管在网络回应中再次祭起荡妇羞辱的大旗来呼唤直男癌们驰援(比如声称小精灵不检点、蒋方舟有多位男友、易小荷离异且爱泡酒局等),但收效奇差,舆论对章文基本是一边倒的谴责与抨击。


在这种情况下,鄢烈山发出“若我也如章文这般被网络吊打我该怎么办”的哀叹,可以理解。


事实上,在我朋友圈跟帖下也有一些朋友发出这种质问:如果我遭遇被人诬陷的情况,我该怎么办?


我的回答是:第一,你遭遇这种情况是小概率事件,如果你确实不是咸猪手惯犯。第二,即便你遭遇了这种小概率事件,你仍是完全可能自证清白的。


资料图,图源网络


是否有人被诬指性侵性扰而毁掉名誉与人生?


我们先来看近年在中国发生的诸多被指性侵性扰的知名个案:高校界从沈阳到张鹏,公益界从曹小强到雷闯,公知界从袁天鹏到章文。至少到目前,还没有一例是因为被在网络中诬指而毁掉名誉与人生的。


而这些个案,也没有一个是仅有一位苦主出来指控从而只具备孤证的。我想请读者朋友举出一个反例,哪怕就是一个被在网络中诬指性侵性扰而毁掉名誉与人生的例子。恐怕也如我一样,到目前为止,连一个都举不出来。


美剧《关键判决》海报


当然,现在没有这样的例子,并不能推出未来不会发生这样的例子。从逻辑而言,这种可能性肯定存在。但是就概率而言,我们仍必须承认,这种可能性即便存在也是极低的。


如果不承认这种可能性极低,那么就不得不承认网络诬告成风且诬告极易成功。担心网络诬告成风,是基于对女性的恐惧与偏见,认为女性多有以性作为讹诈资本的倾向。可事实上,要女性赌上她本人所有的羞耻心、名誉与良知来诬告一个对她根本没有侵犯或骚扰过的人是绝不常见的。


担心网络诬告极易成功,则是对网络舆论形成的机制无十足了解。


持这种悲观倾向的人,大多还沉浸在勒庞《乌合之众》的世界中,或者二战前的魔弹理论中,然后再加上对社交网络崛起后媒体去中心化的担忧。在他们眼里,网络中的大多数人只是盲从跟风的乌合之众,只会随着议题设置者的魔笛翩翩起舞。因此,一旦有居心叵测的人在网络诬告某人性侵或性扰,那么大多数人就会跟着鞭打被诬告者,以致后者无辜遭遇毁灭性打击。


事实并非如此。如果你我皆有理性,那就不能够居高临下地想象其他大多数人都比你我更缺乏理性,更容易盲从。而媒体的去中心化,也并不意味着公共舆论的形成,就是绝对无序与失控的。


哥伦比亚大学政治学系博士林垚提出过一个有趣的问题:“如果在社交网络中忽然出现一个匿名指控某人性侵或侵扰的帖子,公共舆论会不假思索、不需要任何进一步证据地相信吗?”林垚的回答是:当然不是。


一方面,不管出于媒体的市场需求,还是出于涉事方面及利益相关方的利己考量,抑或是人们对真相(八卦)的热衷,接下来都会有人去挖掘匿名爆料者的身份、去推敲爆料帖中的细节是否可靠、去质询被指控者的身边人对他/她的观感、去寻找其它潜在的受害者,诸如此类。也就是说,不管初始爆料者匿名与否,最终爆料能够转化成“实锤”、能够形成对被指控者的谴责和处罚呼声,都依赖于后续的证据补充。否则,无以为继的匿名爆料马上就会淹没在新热点吞噬旧热点的碎片化狂潮中了。


《关键判决》剧照


另一方面,匿名指控者要想掀起声势,往往需要有经验、有资源的个人或组织作为中介,而这些中介者为了自己的信誉起见,不能不对爆料的可靠性先做一些审查、筛选与判断,再发布爆料。


所以绝大多数时候,就算爆料人对围观公众来说是匿名的,但她们的身份对于这些中介者来说却是非常清楚的。


只要信息能自由流通,诬告就是可以澄清的


更重要的是,被指控的当事人并非没有自证清白的渠道。


如章文,近日也频频在各大媒体接受采访或发表声明。他当然有自辩的权利,然而是否取得效果,还要看他回应的质量,也即逻辑与事实是否令人信服。


很可惜,他动辄诉诸于妹子生活作风乱,妹子很多男朋友,妹子离婚爱喝酒这类毫无逻辑的自辩,以及“这是我们小圈子的习俗,喝酒之后都是要搂抱亲的”等胡扯,那当然很难赢得舆论的认同,反而进一步处于不利地位。


但这并不是说,所有自辩都注定是无效的。倘若章文针对蒋方舟的指控说,我从来没见过你,而且你也拿不出见过我的证据,那舆论是可能暂时逆转的。又或者他说,我绝对没摸过你大腿,你一个在场证人都举不出,可能也行得通。然而,一旦蒋方舟拿出见过他的证据,或至少举出一个在场证人,那章文又会再度遭遇舆论的谴责。


如此我们应该已经很明白了,“网络审判“即便存在,也不是单向而是多向的,人人可以指控,人人可以自辩,同样人人也可以作证或反证。只要信息是自由流通的,人们具备起码的理性与是非心,那么绝大多数诬告是可以澄清的。


当然你也可以反驳说:信者恒信,疑者恒疑。我也承认,要完全澄清诬告,取得所有人的信任,几乎是不可完成的任务。但只要你不是无辜地被一边倒地谴责,纵然还有少数人怀疑你,谴责你,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实际上试图将舆论大一统,才是真正可怕的,当然也注定是不可能达成的。而我们要追寻权利平等(此种平等实质上也意味着自由),付出一些并不那么起眼的代价,是必须也必要的。


不过,还有一种极端情况,可以让被诬告者完全无法自辩,只能束手就擒。这就回到文初鄢烈山的担忧了,那就是所谓大字报时代。


《关键判决》剧照


鄢烈山是大字报时代亲历者,对这一时代重来的忧虑与警惕,是时常萦绕在心的。然而大字报时代的诬告实际上是政治权力所为。


孔飞力在《叫魂》一书中说过,当普通民众几乎不可能拥有丝毫权力,而以叫魂为罪名来恶意构陷他人却成为普通人一种突然可得的权力时,“对想得到好处的人,它提供了奖赏;对妒忌者,它是一种补偿;对恶棍,它是一种力量;对虐待狂,它是一种乐趣”。而在缺乏对权力的足够约束的情况下,权力者可以利用操纵民众的恐惧,将之转变为可怕的力量,而那些边缘群体,就会成为这种力量的攻击目标。


我们必须注意孔飞力这几段话的要旨在:第一,普通民众几乎不可能拥有权力;第二,权力缺乏足够约束;第三,在前两个条件下,权力者操纵民众,转变为可怕的力量。第四,被攻击者是边缘群体。


然而,就MeToo运动而言,在西方或在中国,这四条均不能完全满足。旧时代大字报式的大揭大批、大鸣大放,其本质是政治权力的游戏,是自上而下完成的,而现在MeToo的匿名或实名举报,绝大部分是自发的,或至少是罕有被权力自上而下操纵完成的。第四个条件也无需赘言,你总不能说被举报、被攻击的猥琐男就等同于被权力放逐的边缘群体吧?既然主体与客体都完全不能类比,那么拿往日的大字报类比今日的MeToo举报,就是不伦不类、指鹿为马。



写到这里,我想鄢烈山的担忧我已经完全讲清楚了,就MeToo 运动而言,这种担忧只是杞忧。男人并不会因为me too 运动而被无辜搞臭,女性则会因为这一伟大的运动而更能走上绽放出自由与平等的光芒,同时充满美与尊严的坦途。


本文转自微信公众号:大家(ID:ipress),作者:宋石男,团队成员:宋金波、粲然、卢小波、谌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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