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7-31 14:50

马可:“无用”是我选择做到生命尽头的事

虎嗅注:本文为Figure原创视频,来自微信公众号:Figure(FigureVideo),作者:陈诗。


马可,服装设计师。1994年获第二届国际青年服装设计大赛金奖;1995年获“中国首届十佳时装设计师”称号。2006年,马可在珠海创建无用设计工作室;2014年,无用生活空间在北京开幕。



见到马可时,她坐在老旧但干净的木地板上。过于紧凑的日程让她稍显疲惫,所幸无用生活空间朴素而静谧的环境,让她放松了一些。


采访即将开始,她坐到自己挑选的木椅上,微微猫起腰。助理端来温水。


“你还记得自己说过35岁退休这件事吗?”


马可坐直了一些。“我现在就已经进入退休状态了。”她的声音有些沙哑,眼神却清亮,“我所说的退休,就是选择一件可以做到生命尽头的事情。”


“感受”是马可生命中最具存在感的一部分。作为国际级服装设计师,马可会不断试穿每件经手作品,确保每一处针脚都妥帖舒服;制定作品价格时,先让同事们把衣服穿在身上,一起进行讨论;发现月亮很美,就立即让同事放下手边的工作,一起去赏月。


在“无用”最新一季展览中,她第一次把这种感受的传递,交给了听觉。


大音希声,一场躺着听的音乐会


自称“吃书和音乐长大”的马可,很早就对民间传统音乐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人类最早期的音乐,出现得比文字还早。我们调研的那些手工器物,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但音乐更抽象。”她说。


古老的乐器,担负起了传递音乐的使命。她用六七千年前的埙举例:“当我请现在的音乐人去把它吹响,你就能听到我们祖先曾经聆听过的声音。那是一种跟自己祖先的连接感。”


在马可的异想世界里,这只埙的神秘和价值在于它跨越了几千年,“没有人知道这个埙是怎么来到这儿的”,这中间的故事只能凭想象填补,但所有人都知道它一定经历了很多很多,远超人们的想象。


在“无用”这场别开生面的展览中,数百名来宾仿佛与她一起穿越回远古时代。但在采访中,马可的反问显示出对现实的清醒认识:“你们注意到了吗?在国内,无论机场还是酒店,几乎听不到中国的传统音乐。”



传统乐器手艺人不容乐观的处境毋庸赘言。传统音乐没有生存发展空间,没有人愿意延续制作传统乐器的事业——这个根源性矛盾很多人都了解。但对于马可来说,这是一件必须铭刻心头的大事:“做不出来好的乐器,自然也就没有了好的音乐。我原来只是觉得手工艺在消失,难道音乐也会消失吗?”


马可找不到这一题的答案,只能竭尽全力,把美好的音乐分享给更多人。她策划了一场躺着听的音乐会,作为“大音希声”展览的开幕仪式,邀请彝族音乐人莫西子诗前来献声。在纯净如天籁的古风音律与改编自《卜算子》词牌的动人辞藻中,参加者躺在马可精心准备的、纯手工制作的“月光”垫上面,一边放松身心,一边聆听音乐。


余生交给无用


表演结束后,马可无法抑制内心的欢乐,拿起麦克风自在地哼唱起来。



在舞台上的一时兴起,对马可而言是一种突破。生性低调的她“每天大约八成以上的时间都生活在一个人的沉默中”,抗拒镜头、惜字如金。作为品牌创始人,她曾缺席“例外”的庆典活动。她用钱钟书的名言来解释:“你吃鸡蛋非得见下蛋的老母鸡啊?”


创立“无用”那年,马可35岁。她确定无用将是她要做一辈子的事。她在中国十几个省份做过下乡调研,每一处都是地方传统手工艺无人问津、濒临失传的窘境。受到刺激的她搁下正常的工作,拿出纸笔、镜头和无数时间去记录这些传统手工艺人,可这些老人对她说了一句让她更加难过的话:“姑娘,你问这些干什么?这些都是没用的东西呀。”


马可干脆将自己35岁要做的事业和品牌叫做“无用”,从她所处的让无数同行艳羡的时尚业的顶端,逆流而上,不断“倒退”,驶向“过去”。


为了让更多人了解无用的精神,马可选择更多地走到台前。仍不习惯在大众面前发言的马可,在“无用”十二周年庆典致辞时已经多了几分从容:“我把生命的每分每秒都交给了‘无用’,可以说时刻都在准备着,也可以说时刻都准备好了。”



难以想象一个从25岁就开始创业的人,要对抗过多少次想放弃的时刻,才终于走到今天。“如果真的跟大家细聊的话,我想可以哭出一脸盆的眼泪。但是我觉得一个人拿时间来流眼泪的话,是没出息的表现,更多的应该把美好的东西跟大家分享。”至今演讲不打草稿的马可,谈起对多年来的经历和态度,已经云淡风轻。她说:


“经历的磨难多了,慢慢你就皮实了、身经百战了,以后刀枪不入,什么也打击不到你了。”


同行者还是太少了


马可用两个99%形容自己面临的处境。听她讲“无用”,99%的人都会说:“马可你真伟大,你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我特别支持你,我特别认同你!”但是当马可反问:“你愿意加入吗?”99%的人就会说:“我现在还不行,我家里还有孩子要养、学费要交、房子还要还贷款……你很伟大,可是我很渺小,我很世俗。抱歉,帮不到你了。”


马可缺少同行者,是因为她从进入服装这个行业开始,就为自己选择了一条背离世俗成功的道路。


约20年前,苏州丝绸工学院美术系的课堂上,老师告诉一群18岁的新生们,中国是世界上服装出口量最大的国家之一,却没有一个自己的品牌,更没有因为创造性得到世界时装界的认可。讲台下,对服装设计还没什么概念的马可,清楚地听出了老师的悲哀,默默对自己说:“这个事情会和我有关。”


走出校园后,她用短短几年写下了一份炫目又令人费解的履历。


23岁,以作品《秦俑》获得“兄弟杯”国际青年服装设计师大赛金奖,意大利评委主动为她提供出国深造的机会,她却以“我不会离开中国”的理由谢绝了对方。


24岁,拿到百万年薪的offer却当场回绝,因为看清了高薪背后的利益诉求,却不愿为此出卖自己的灵魂。


25岁,和伙伴一起创立中国第一个设计师品牌“例外”,大获好评。顾客不止一次为争抢同一件衣服而吵架。经过90年代末跨越式审美的人们,都会记得一件“例外”的衣服,几乎就是为品味背书。



对一个才华横溢的年轻人来说,以上任一节点,都可以延伸出一条完美的成功之路,马可却在每个通往世俗成功的关键时刻转身。


“在我的字典里,时装和服装两个词的含义有天壤之别。每一样工业品的制造者,跟直接使用者之间没有任何联系,你永远都不知道身上的这件衣服是哪一个人做的。”马可知道自己是成为真正的服装设计师而生,她要以服装作为创作语言,进行情感传递和精神交流。


2006年,马可告别了“每个月都要推出一个新系列”的工业流水线,重拾以针脚串起情感的手中线,创立“无用工作室”。


巴黎过客


在马可的记忆中,母亲为她缝制衣服的身影始终挥之不去。在无用工作室,《游子吟》的场景重现:愿意为陌生人当“慈母”的手工艺人聚集于此,从手纺纱、手织布到手绣花,手工剪裁、手工缝制后再到织物染色,一件手作衣物从下单到交付往往需要两三个月甚至更久。漫长而用心投入到手作令无用出品拥有了生命,每一件都会注明名字和出生时间。


马可相信,这些手工艺,和被这个时代看作是“无用”的东西,可以在世界上占有一席之地。半年之后,法国时装公会邀请马可携作品“无用之土地”亮相2007年巴黎时装周,证言了世界时装与艺术之都巴黎对马可“无用”理念的认可。



”无用之土地“在巴黎大获成功,随即被各大国际顶尖博物馆借展。一年后,马可携新作“奢侈的清贫”再次回到巴黎,成为首位登陆巴黎高级定制时装周的中国(大陆)设计师。


但巴黎并不是马可向往的舞台。出于对中国服装的责任感,她在时尚的金字塔尖插上了一面中国国旗,转了一圈便下来。“我知道我做的东西根本不是时装。”她在《良心设计,清贫做人》中这样写道,“我希望唤醒更多人对这些传统、这些即将逝去的记忆中所蕴含的情感价值重新加以认识。”


一直深深烙在她心里的,是中国的这片大地,和它背后那群默默无闻的人。“我对自己的民族,对自己的这片土地有着充分的信心,我没有必要留在巴黎。”她说。


人类学家


一腔孤勇十二年,马可让“无用”从一个消费者眼中的服装品牌,发展为了一家社会企业,致力于中国民间传统手工艺的传承与创新,以无用原创手作出品推动中国民艺在现代生活中的复兴。


每年有很长一段时间,“设计师马可”会化身为“人类学家马可”,长途跋涉至偏远山区,和那里的人们生活在一起,搜集民间手工艺的故事。她说:“大部分手工艺人的生活状态,在物质层面都是非常简朴的,甚至有一些是低于基本的生存现状。但是也因此他们没有城市人情世故的污染,非常单纯、非常直接。”



某种意义上说,“无用”的存在,即是为了留住这种单纯和直接,以任何想得到的方式,北京无用生活空间中的展厅,成为“人类学家马可”讲故事的平台。


马可知道,这个世界不缺乏那些五颜六色的东西,便从那些偏远的村落中带回她认为最珍贵的、这个时代最稀缺的东西:日用陶土、篮篓、木板年画、油纸伞、手作衣裳、鞋履……几近消失的民间手艺的力量与美好,穿越时间和空间,呈现在当代都市人面前。


失约于无用?还是生命?


不久前,马可收到一封90后的来信,表示特别认同“无用”的理念,想把自己的生命放在传承和保护中国的手工艺事业上,十分渴望加入“无用”。马可非常感动,为这位年轻的女孩敞开了“无用”的大门。


当所有人都觉得女孩会毫不犹豫地一脚跨进来时,她却回复说,父母托关系找了人,为她在家乡安排了一个比较体面的工作。为了不让父母难过,她决定三年后再加入“无用”,希望“无用”等等她。



聊到这里,马可有些激动:“我不知道三年后她会不会来,但我告诉她可以等,我们可以等你一辈子。我们天天都在做这件事情,十年以后我们还在做这件事情,你二十年以后加入也OK的,可是你二十年以后不再是现在的年龄了。你还有多少精力来做这个你认为生命里最重要的、最宝贵的、最有价值的事业? ”


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不止一次,马可的心情也早已平复:“这只是每个生命自己的选择,我不期待任何人的加入。”


无用终了,莫问前程


“我在最开始决定创业做‘无用’的时候,听到的几乎都是反对的声音,但我做这件事情并不来自于别人的支持,我从来都是问自己要什么。”


多年前,刚在巴黎忙完发布会的马可,偶然得知儿时的偶像珍·古道尔两天后要在北京大学演讲,她立刻改签机票,连夜飞回香港,再转至深圳飞往北京,终于如愿地见到了珍。她回忆说:“虽然她的脸上有很多皱纹,但是她的眼睛一点也没变。她的眼神明亮清澈,和少女时代的她一样。”



此刻的马可,梳着2007年《无用》纪录片中一样的麻花辫,穿着一样的宽松衣服。说起未来,她的眼中仿佛有星光:“‘无用’总部大楼今年就动工了,其中一大半空间给了博物馆,因为我太喜欢这些东西了!我们会把历届的展览汇集在一起,真的一天都逛不完,那就是真正的精神大餐吧。”


马可退休十二年了,皱纹还没爬上她的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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