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岚 :谁是网络暴力的罪魁祸首
2018-09-03 18:58

凌岚 :谁是网络暴力的罪魁祸首

本文转自微信公众号:大家(ipress),作者:凌岚。


最近四川德阳35岁的女医生安颖彦被网络暴力逼到吞药自杀,让我想起美国类似的事件,在美国这种网络暴力,被人肉,叫“耻化”(shaming)。被社会舆论耻化最经典最持久的受害者,是莫妮卡·莱温斯基,那个二十多岁在白宫实习,跟克林顿总统闹绯闻的年轻女子。


2015年莫妮卡·莱温斯基重回公众视野的时候,她已经41岁了,距离1998年克林顿总统弹劾案已过去整整17年。让莱温斯基重新回到公众的视野,是她在Ted Talk做的名为《耻辱的代价》(Price of Shame)的主题讲演,她的身份是反网络霸凌的代言人。说到1998年时那场灭顶之灾,她还是忍不住泪奔:“那一年我失去了我的名誉、尊严,我失去了几乎所有的一切,我几乎丧命。”


那场讲演以及随后的《名利场》杂志对她的采访,在线收视量超过150万次。莱温斯基把美国社交媒体长期存在的网络霸凌,社交媒体上的“耻化运动”,放到美国大众意识和公共舆论的聚焦点——社交媒体里流行的“耻化”,是通过社交媒体的病毒式传播,把本来属于私人空间的不当或者敏感性质的行为,迅速公开,在几天之内达到众口铄金的效果,轻则让受害者名誉扫地,丢了工作,重则出人命,受害人受不了人言可畏的压力,走上自杀的绝路。


国内最近发生的德阳女医生泳池纠纷事件,其发生的路径就是典型的网络耻化运动——纠纷中的对手为了报复,用人肉手段在网上公开的女医生的个人信息,调动舆论压力,最后达到报复的目的,女医生走上绝路自杀。从德阳女医生的遭遇看,网络人肉与随后的耻化已经被武器化。



1998年作为白宫实习生的莱温斯基跟克林顿总统的白宫绯闻,严格来说并不是网络霸凌,确切地说她是美国两党斗争的牺牲品,当垫背的第二性。当时共和党占主力多数的美国国会以“撒谎”、“阻碍司法”这两个罪名弹劾克林顿,结果弹劾变成无厘头的政治闹剧,不了了之。弹劾风波对克林顿连任总统的八年不过是有惊无险的插曲,而对莱温斯基这个二十多岁的未婚女子却是致命的打击,一夜之间,从一个无名的家境优越的普通女子跌落成全世界的笑柄,对她最大的伤害,不是来自于总统弹劾案和独立调查人,而是其后连续十五年被钉在耻辱柱上,成为“那一个”。


白宫的实习生与总统有染,不幸卷入了两党之争,这种“机遇”可以说百年不遇,美国国会为了对克林顿总统进行调查,花费了6000万美元!但近20年来随着社交媒体滥觞,通过网上“人肉”,调动舆论,羞辱其人,伤其名誉,夺其自尊,逼其性命简直是易如反掌,搞死一个人的成本近于零!


近些年,天下苦霸凌者久矣,且人数众多,虽然远远没有莱温斯基有名:2010年新泽西州罗格斯大学一个尚未出柜的一年级新生,在自己的宿舍跟同性朋友亲热,他并不知道同屋在宿舍里装了带蓝牙技术的监视摄像头,这对同性恋人的一举一动都被录了视频并上传到网上,迅速在大学里流传开来。不久后,这个新生自杀。


另外一个例子,年轻的保育员林赛·斯通,她的工作是照料残障和智障人士。有一次她跟随残疾协会组团去华盛顿参观,在凭吊美国阿灵顿国家军人公墓时,林赛在一个示意公众安静的路标下作了一个搞笑动作,被同事拍照。这张“政治不正确”的照片原本是放在同事的脸书私人空间里,哪里想到流传到脸书的公共空间。照片被公开后引起全美国退伍军人的公愤。林赛迅速被贴上“不爱国”,对“为国捐躯”不知感恩的标签而被人肉,收到十几万次死亡和强奸威胁,最后丢掉工作,她不得不求助于网络公关公司来给她洗白,恢复名誉。


莱温斯基在Ted讲演中指出这种“耻化”在美国的普及,它已经成为社会性惩罚。甚至左派右派媒体都会利用这种耻化武器,达到舆论上的攻击目的。莱温斯基回顾过去的这十几年,她发现1998年国会弹劾案只是冰山一角,多年来公众对她的鄙视和凌虐才是真正的冰山,“你按捺不住的义愤,可能不过是找出气筒的冲动”。众人心里的恶毒,以道德审判的形式,发泄到被网络人肉出的人身上。这种耻化惩罚,不同于法律上的判罪,刑事判罪是罪名和证据都是具体的,惩罚也是具体的,时间上有限界定的。但网络上的耻化攻击却是没完没了,不依不饶,除非心理超强如希拉里·克林顿,普通人极难不受影响。希拉里身经1998年的弹劾而不败,她对待舆论羞辱的唯一办法是“不尿你”(tough up),如久蒸不烂的铜豌豆,如纽约城里生命力强大的蟑螂和老鼠——但这种能力除政客外,也真是非常人能及。



耻化,羞辱人,是人类社会一种古老的犯罪惩罚手段,不论中外。中国古代五刑之一,黥面(又叫墨刑)就是古老的耻化惩罚,脸上被刻字游街,这也是把十万禁军教头林冲逼上梁山的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黥面”通过羞辱他的身体,夺走他所有的个人尊严,打碎他因为个人尊严所携带的意志力,个人心理保护,把一个至尊至高者流放到社会底层。现代的耻化没有脸上刻字者一说了,但打击面因为社交媒体的无形而更广,更不易消除。莱温斯基回忆,在她被传讯去面对独立调查人斯达,被迫听了整整二十个小时的电话录音,她的感觉好像在听另外一个陌生人的声音:“那一个狡猾的、愚不可及的、不懂事作死的女孩的声音不属于我,那个作死女不可原谅!”


自认为不可原谅,就等于完全认可了公众对自己的鄙视,承认自己是那个可以被千万观众随意消遣践踏的贱人。这一步心理上的跌落,到下一步走上绝路也就很自然很容易了。把莱温斯基的生命和尊严从耻辱中抢夺回来的,是她的父母,尤其是妈妈,无条件保护女儿,24小时全天看护,连莱温斯基冲淋浴的时候母亲都要站在一边,怕她自杀出事。跟女儿约法三章,如果莱温斯基几分钟不见人母亲都可以破门而入。经济上,十五年来莱温斯基全靠家庭的资助,因为她不能出门工作。莱温斯基复出的背后,靠的就是这样强大的家庭支柱,靠的是母亲对她不离不弃。


能否从网络耻化中走出来,就看你的家庭造化了。你的父母、家人、最亲密的人对你有多大的支持,对你的爱能不能强大到帮你过了这一劫。莱温斯基是幸运的,四川德阳的安医生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公共游泳池里耍流氓,调戏女生,“摸一把”,自从我们那个年代就常发生,那还是八十年代初年。可见这种耍流氓的行为要么跟家庭角色缺失关系不大,要么就是一直缺失……社会的恶意之普遍存在,也是不论中外。这种恶意下最先成为牺牲品的,往往是女人,无论是作祭品,政治斗争垫背的(最明显的对比,克林顿从弹劾中全身而出,不伤一根毫毛,莱温斯基却背了十五年的锅),还是网络暴力里最弱的一环……这种女性屡屡被牺牲的现象,也是今年这场捍卫女性权利运动绕不开的历史积淀。

                                                                       

本文转自微信公众号:大家(ipress),作者:凌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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