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霞浦人都是“刁民”的实例
2018-09-18 15:39

每一个霞浦人都是“刁民”的实例

本文转自微信公众号:单读(ID:dandureading),作者:无花 、二虎,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小地方”是单读的新栏目。我们采访来自不同省份、不同区县、不同乡镇的人,请他们讲述自己的故乡。正是这些你从未听过却真实存在于版图上的名字,组成了今天的中国,塑造了你我或清楚或模糊的面目。


今天是“小地方”栏目的第四篇,也是单读第一次采访我们的读者。受访者名叫无花先生,他是从事医疗信息化的个体户商,来自福建省霞浦县,现居福州和北京。霞浦位于福建省东北部,是闽东最古老的县城,也是中国东南沿海海峡西岸经济区东北翼的港口城市。


霞浦滩涂


每一个霞浦人都是“刁民”的实例 


提到霞浦,人们都会说它最迷人的地方是滩涂。但是如果要我给霞浦贴 2 个标签,我会选择“刁民很多”以及“物产丰富”。


我说霞浦的“刁民”很多,是因为每一个霞浦人都可以作为“刁民”的实例。霞浦在福建省的东北部,境内都是山水,它不像北方的平原地区,它和外地之间的交通其实很不便利。霞浦的山水不是真的贫瘠,而是不互通,不相连,村民们丝毫不会觉得隔壁村的村民是老乡,村庄之间的矛盾常常闹得很厉害。所以这也印证了那句话——“穷山恶水出刁民”。


这里的“刁民”不是指渔民很邪恶,而是指他们比较好斗。在我小的时候,霞浦经常会发生村与村之间的纷争和打斗,起因一般是渔民们争夺渔港的使用权,发生械斗的时候随时都可能会打死人。像我们村就是一个“爱打斗”的典型,有一次我们村和隔壁村因为共用一个停船的渔港起了争执,那是我第一次目睹这种打斗,当时我才 8 岁,觉得很害怕。


无花亲戚亲手做的霞浦菜


至于第二个“物产丰富”的标签,主要的原因是来源于每个人的餐桌。霞浦人对于吃非常讲究,每个人家里的大餐桌上都有一个大罩子,圆圆的,等把这个罩子掀起来,就会发现桌上满满都是丰盛的菜肴,比如鱼啊,肉啊,蛤蜊,蛏子,清炒青菜,腌制小菜,粉干,汤水,馄饨,米饭等等乱七八糟的东西。每一个在霞浦的家庭,他们都喜欢煮很多的菜,菜不够吃就煮新的,以保证餐桌上面总有很多很多的菜。


所以我说霞浦物产丰富,其实是说它是个有山有水的地方。它有农田,人们可以自己生产稻谷,可以种菜;它临海,人们可以下海捕鱼;它又有山,可以方便人们上山挖笋,捕野味,再把它们变成我们餐桌上面的食物。所以在我从小到大的印象中,每个霞浦人家里的餐桌都是满满当当的。中国曾经闹过大饥荒,大概在 1960 年的时候,全国出现了大范围饿死人的状况,这在霞浦却很罕见。


霞浦是全国海平线最长的县之一 


作为全国海平线最长的县之一,霞浦的海岸线连着一望无际的滩涂,滩涂退潮的时候是一望无际的淤泥,类似沼泽,这种特殊的性质造就了霞浦独特的海产。霞浦不像青岛,以扇贝、鲍鱼等大海鲜闻名,它是以小海鲜闻名的。像我们这里的蛏子叫剑蛏,长得偏长偏薄。


滩涂上的跳跳鱼


值得一说的一个特殊的海产叫跳跳鱼,它们在滩涂上面生活,用自己巨大的前鳍支撑,以防在淤泥上掉下去,他们会一直往前跳去找食物,所以叫跳跳鱼。野生的跳跳鱼非常难抓,因为它们跳得非常快。为了抓到它们,我们会拿大概十米长的竹竿,把钓绳甩到前面,跳跳鱼因为相隔十几米的距离感觉不到你对它的威胁,这时候你就可以用竹竿上面的鱼钩钓跳跳鱼。还有一种特产叫作笔架,它成长在海岸线的岩石里面。每个岩石经过海水冲刷后会留下很多的缝,笔架就长在缝里面。顾名思义,它样子和我们以前画毛笔用的笔架一样,小小的,挖出来最长的五厘米,最宽的三四厘米。小一点的也差不多是这一半的尺寸,掰开以后,肉质非常鲜美。


霞浦最著名的海产是紫菜和海带,常常被称作是中国的紫菜和海带之乡。霞浦的渔民分为两种,一种是专门做渔业的渔民,他们仅仅生活在海面上,是少数人。我们本地人会用“跨利阿”来形容他们,这是一个贬义的方言词,指一群社会地位低微,除了打渔之外没有其他技能,没有自己农田的游民。他们通常一直住在船上,衣衫褴褛,偶尔把捕到的鱼拿到陆地上来换一点钱。他们占霞浦人口中很小的一部分,也很少有姑娘愿意嫁给这种人。第二种渔民,也就是在霞浦生活的那大部分的人,他们都住在陆地或者海岛上,打渔的时候也会结伴。这类渔民的亲戚朋友们会组成小则七八人,多则十余人的打渔团队,坐一艘船出去打渔,一去就是两三天。而我很少参加,因为我会晕船。



在不同的季度,渔民们会捕不同类的鱼。在夏天,人们会捕各种各样的鱼,黄花鱼、鲈鱼等等。到了冬天,人们会捕鳗鱼的苗,鳗鱼苗只有一根针或者一根牙签那么大,渔民会把它们卖给专门养殖这种鱼的客商,卖价一般为每条五块、十块。平时鱼打回来也没人会去养殖,通常都会直接用冰块冰着,一上岸就马上卖掉。


这里有两种卖法,一种是有一些客商、小贩会来统一采购;另一种就是男人去打渔,女人把这些鱼拖到街上或者是县城里面去卖。因为霞浦人都是打渔为生的,卖的鱼价格也不会相差太远,一般情况好的时候去一次能赚三四千块钱,差的时候也能有一千来块。出海前渔民们会去沿海的妈祖庙祈福,祈福的方式比较统一,逢年过节烧香就可以,平时出发不用特别地做什么事儿。 


在这儿,结婚会送媒人猪脚 


霞浦作为福建的一部分,还是比较讲究婚丧嫁娶的习俗的。比如两方结婚的前提是核对八字,女方的家人会到男方家“看厝”,也就是霞浦话里的“看房子”,以此判断男方的物质条件值不值得嫁。房子打分合格之后,男方就下聘礼,聘礼里通常包括两只公鸡和茶饼,女方会回赠一些东西,大概是男方的衣服、裤子等,再回赠一只母鸡,茶饼。过程很繁琐的,无非是送什么回什么,最后把女方送到婆家结婚。另外有一个霞浦的特色风俗习惯就是,不管你是自由恋爱还是经人介绍,都得抓一个媒人出来,男方婚前必须送这个媒人猪脚,这是一个固定的风俗。


霞浦人婚嫁互赠的茶饼


葬礼的过程则很简单。在人过世了以后,会设一个灵堂在自家后厅。初一到初三是绝对不能出殡的,就算臭了也要摆在家里面,每晚都会有三代以内的直系亲属陪着守夜。霞浦人很看重棺材,很多老人会在生前亲自挑选一个满意的棺材放在家里,以防子女在他们死后挑一个乱七八糟的给他们。


尸体放了几天以后,会择日出殡,届时长子的右手里面会拿一个像竹节一样的东西,上面包满了长条的纸钱,形似像鸡毛掸,但没有那么多毛,他的左手就拎着长者的灵位。灵位放在一个木桶里面,上面插着香和牌位,长子扶着桶,拿着牌位走在前面,至亲好友抬着棺材跟在后面。以前是土葬,现在是火化,但都要把尸体抬出来。棺材的后面站满了一堆女眷,专门负责哭,哭得非常有腔调,不知是哪里习得的。她们会边哭边唱,嘴巴里面念的都是对死去人的思念,“为什么走的这么快?”等等。长孙则会在后面拎一个防风灯跟在后面,穿着“披麻戴孝”的麻衣。这个灯保护着死者的灵魂,因为在传统文化里人死后灵魂还在。


大京城堡文物管理处


在我看来,这些习俗文化是千百年来形成的一种传统,我认为一定要尊重它们。随着现在大家生活节奏变快了,可能没有那么多时间去哭或者完成所有的细节,在很多环节上会做一些精简,但整个框架还是存在的,大家也会照着执行。


其他逢年过节的时候也会有很多风俗。拿最重要的春节来说,正月初一是不能吃荤的,要吃素。初一的早上要吃一种名叫“白果”的年糕片,喝它煮的甜汤,其实就是水煮加红糖的白果。吃完之后,一天都只能吃素菜,因为大部分人信佛,茹素可以表达对佛祖和菩萨的虔诚,所以第一天大家会拿出最好的诚意给菩萨、佛祖。然后早上吃甜糍汤,预示着一年的第一天有甜头,这些都是春节时期的习俗。


小时候玩的游戏变成了特色的民族文化 


在我小的时候,不是家家户户都有电视,电子产品也不普及,所以大家都在野外各自找乐子。我们会玩一个叫做“孵蛋”的游戏,刚开始玩的时候,你要去拿三块石头,每个半个拳头那么大。然后你和朋友们一起抽签,抽到一个倒霉的人就要孵蛋。这个人必须把手和脚按在地上,像动物一样趴在那三个石头上面,去保护这三个“蛋”。其他的人趁他不注意,要用手把这些“蛋”拣出来。等到这些“蛋”都被拣出来以后,这个倒霉蛋就得进入下一轮继续孵蛋。其他人要偷蛋的时候他只能用脚踢,脚不能离地,脚扫到某个人的脚的话,那个人就要进入下一轮的孵蛋。这是一个听起来很无聊的游戏,却也是大家玩的比较多的一种游戏。


另外一个游戏叫作拽石。像我以前老家的那种街道,它不是水泥质地的,是由一块块石板铺成的,很多人在上面踩着,走着,石板就会变得又圆又润。每年到了中秋节的时候,我们会去找一块石头,在石头上找一个孔,穿过孔,绑上一根长长的绳子。前面一个人拉,后面一个人坐在石头上面,被那个人拉着走,轮流坐,轮流拉,比赛谁拉得快。由于以前的街道都是这种石板,我们大部分时间会在晚上玩这个游戏,石板和石板相互摩擦会闪现火花,大家看到就认为是一个好的彩头。现在这个民间游戏慢慢发展成了当地的特色民族文化,在每年中秋的时候,我们隔壁的一个镇里面会有成千上万的人去参观,看拽石游戏。


中秋拽石游戏活动照


说到霞浦的变化,其实和所有中国小城镇的变化是一样的。它变成了一个典型的,被同质化的县城,变得毫无特色,全是一板一眼的高楼大厦。乡村、镇变得越来越衰败,人变得越来越少,河水变得越来越黑,垃圾变得越来越多。这是每个小地方都会经历的变故,霞浦也不能幸免。现代人的生活习惯必然会产生大量垃圾,霞浦又没有对此推出统一的垃圾归类、焚烧的方式,村民们只能一味地往河边堆,当垃圾的体积超出了河水可以自我调节的量,河流就越来越黑了。


在我小的时候,我们会在河里面游泳,入海的地方都会有一个渔港,也就是一条往海里面注入淡水的河。那个时候家家户户都没有洗衣机,父母都是把衣服挑到河边去洗的,河水很清澈,透明的河水里长着青青的水草,水草旁包围着很多的鱼。我们游完泳之后会在河水里面抓鱼,然后把这些鱼养在家里面,有时候甚至直接喝溪水。现在的霞浦流着黑色的水,底下是黑色的淤泥,别说去里面洗衣服游泳了,站在岸边看着都害怕。因为霞浦没有工业,森林覆盖率高,空气质量其实还是挺好的,但是局部的水域,沼泽和道路还是受到了污染。


家乡是回忆的容器和童真的残存之处 


我真正意义上离开家乡是 2000 年,即高中毕业的时候。其实那不能叫离开,只是回去的次数变少了,每年三到四次。


后来我来北京工作,最不适应的是这里的气候,总觉得空气太干了,尤其是冬天的时候,会干燥到让我流鼻血。每次去北京都要带涂脸的保湿霜和唇膏,因为嘴唇会很干。另一个直观感受是,北京太大了,去任何一个地方都会觉得时间成本特别高。在霞浦那样的小地方,朋友想找你可以立即就来见你,这在北京就变得很奢侈。毕竟只有交情够深的,才愿意从南五环那边开到望京找我吃饭。


此外,北京人和福建人的饮食习惯差别很大。北京人不爱喝汤,菜总炒得黑不隆冬的,炒完以后分辨不出来原来的模样,口味又重,只能为了生存凑合吃下去。而福建菜,一是一,二是二,讲究还原食物原来的面貌,以清炒,清淡的煮法为主,和江浙菜的做法差不多。每道菜里都有很多的汤汁,会专门设有一两碗汤供你下饭,吃下去胃里很清爽。


霞浦糊汤


去了很多地方以后,回头再看家乡,虽然很难确切地描述家乡相较福州,北京或上海等等其他地方在客观上有什么不同,但家乡就是家乡,它成了回忆的容器和童真的残存之处。


从小在霞浦长大,日常生活中你不会刻意想起这些独特的记忆,但是等你一回到那个地方,以前的一幕幕就会浮现在脑海。比如一闻到鞭炮的味道,我的嗅觉就开始敏感起来,因为那代表着春节,会让我想起小时候每个孩子手上都拿着一把塑料枪,里面装着火药,在那边相互的追逐,玩耍和放鞭炮。当你想起来各种各样家乡好吃的,回忆会在今后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的生活当中,一些很细微的味道,物件,音乐和故人等等,都是打开回忆的按钮,也都是确定家乡唯一性的方法。


所谓“家乡”的概念,已经完全抽象成脑子里面的一堆记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再度唤起。而等你真的回到家乡,会发现所有那些存在你记忆里面的那些房子、街道和人都变了,都找不回来了。每次回家乡都要迎接失望,因为心中关于“家乡”的主观记忆已经覆盖了现实中的这座县城,我也清楚自己脑中的“霞浦”并不是现在真实的霞浦。


本文转自微信公众号:单读(ID:dandureading),作者:无花 、二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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