硅谷是个什么谷(第十六章):身份焦虑
2018-10-13 16:00

硅谷是个什么谷(第十六章):身份焦虑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虎皮妈的夜航船(ID:hupima)奴隶社会(ID:nulishehui),作者:虎皮妈。


林锐收到小公司offer的时候是上午9点。他昨晚刷题刷到凌晨2点,刚刚睡醒,一边泡咖啡一边顺手打开了邮箱。还在浏览纽约时报的新闻,忽然一封新邮件就进来了。打开后第一眼看到一个“Congratulations”,心别别一跳。他逐字逐句把整封邮件反复念了几遍,猛然打开了窗——加州的蓝天那么美!冯品芝正蹲在后院摘鸡毛菜,林锐从二楼兴奋地朝她大喊一声:“早啊!”


冯品芝按住差点吓掉的草帽,看着胡子拉扎的林锐,硬生生把到喉咙边的“太阳都晒屁股了,早什么早”压了下去。人家是拿过枪的人。冯品芝于是只好朝他笑笑,嘴里连连:“早早早。”


林锐心情舒畅地打开了论坛上的“待字闺中”版,笃笃定定地看着满版的“面经贴”,有种“我已经脱离这个段位”的欣慰,顺手搜了一下应该怎么跟公司讨价还价包裹。


就在这时,郝会会脸色仓皇地在林锐门口张望了一下:“锐哥,你有空么?能不能帮我看个东西?”


林锐跟着她走到了James的房间,只见扫把簸箕旁边地上躺着一个布包,包里有一个玻璃罐子。圆圆的底,长长的瓶颈,旁边还有个分支。试管不像试管,尿壶不像尿壶。郝会会把罐子捡起来伸到林锐鼻子下面:“你闻,什么怪味道?”


林锐皱了皱鼻子:“哪来的啊?”郝会会老实回答:“我不是扫地么,在杰姆床底下找到的,我原来以为跟我们家金柱一样是做什么实验的,但今天房间里有股怪味,我一闻,就是这里的味道。”


林锐把玻璃罐从郝会会手里接过:“柱嫂,以后你别进这个房间,这个不是什么好东西,你挺着大肚子,别闻这个。”


“这是啥啊?”


“Marijuana,听说过么?这个叫Bong,里面点着这里吸,”林锐点着两个管子。


“麦什么拿?”郝会会一脸困惑,“怎么那么臭呢?”


“大麻,明白了么?”


“大麻?!他吸毒啊!”郝会会惊叫起来,把刚刚端着一盆鸡毛菜进客厅的冯品芝吸引上了楼。


“大麻吧,严格意义上也不算毒品,很多老美都用,什么高中、大学开party,聚在一起high一high,挺普遍的。”林锐嫌弃地把那个bong放回布兜袋袋里,用脚踢回床下。


“大麻怎么不算毒品?!”冯品芝跳起来。从小被虎门硝烟鸦片战争教育的中国人民,怎么能允许这种毒草存在自己的房子里。冯品芝一边用手捏住鼻子,一边大叫:“叫他滚!在我房子里吸毒?滚滚滚!你老公呢?把他叫回来啊!什么宝一样的往家里带,带回来一个吸毒的啊!还什么部长的儿子,还念什么贵族学校,我呸!”


“冯大姐,这你就不懂了,”林锐笑嘻嘻看着冯品芝,“在美国,私校吸毒,公校早孕,这是有传统的。你想么,有钱才能吸毒,没钱连避孕套都买不起,就这两项娱乐活动了呗。”


郝会会哭丧着脸:“锐哥,你别吓我啊。”


胡金柱被紧急叫了回来。刚刚进门还没搞清状况,就被冲到眼前的冯品芝指着鼻子骂开了。从他拖欠水电费骂到他老爹老娘再骂到郝会会洗坏她的真丝开衫。宗旨就是,和他胡金柱有关的,除了EmmaHu,其他都是来跟她讨债的讨债鬼。


“你现在就打电话!就站在这里打!叫他回来卷铺盖滚蛋!”冯品芝叉着腰,气势汹汹。James回来后倒没二话,箱子一理面无表情就上了停在门外的宝马跑车。胡金柱哭丧着脸扒拉车门:“James,这真不是我意思,你放心,就两天,我一定去接你。”James翻了个白眼:“算了吧,我本来就不爱跟我爸的眼线在一起。”然后吹了声轻快的口哨。


完了,完了。胡金柱的人生一片灰暗。一张张脸看过去,直看到郝会会,两只眼睛要冒出火来。败家婆娘啊!败家婆娘!胡金柱恨不得一脚直接踹上去。


他两个大学同学在国内合伙开了一个生物制药公司,许多通关文牒没要到,胡金柱嘴一张,胸一拍,自己和谁谁谁多熟,他们的孩子都是拜托自己在美国照顾的。就是这么一层关系,胡金柱算是技术入股,拿了10%的股份。其实他求爷爷告奶奶,那帮让他做作业的官富二代谁也没搭理他,但他总心存一丝侥幸,总觉得自己再努努力,多搞几个A,关键时候能来一把王炸。现在好了,James跑了,他最后一丝的希望也破灭了。


升米恩,斗米仇啊。这下可把这群官富二代都得罪完了,自己过去大半年的孙子都白装了。


他咬着牙经过郝会会的身边,恶狠狠地“哼”了一声:“要你多事!”郝会会浑身抖若筛糠,林锐看不过眼:“柱哥,别拿老婆撒气啊。”


胡金柱有套婚姻里的低人权优势理论,张思禹结婚前经常给他和林锐洗脑。


“中学课本里说,中国人民勤劳勇敢,我以前总觉得是自己往自己脸上贴金,哪个民族不是勤劳勇敢?出国以后一看,还真不是。中国人民勤劳勇敢,因为我们是农耕民族,春种秋收,必须勤劳必须勇敢。你看看别的民族,有的祖上是做海盗的,靠抢劫发财的;有些住热带,随便伸手一摘就是吃的,天生天养。这都跟勤劳有毛关系?所以咱们中国人,出类拔萃的勤劳,移民到哪个国家,就把哪个国家工人挤得没活路。中国怎么发展起来的?就是靠我们勤劳的工人,世界工厂,流水线上每天十几个二十个钟头干出来的。这是什么?这就是勤劳!


老外怎么看?老外吓尿了,老外管这个叫什么?叫没人权。没人权,就有效率。发展中国家就是拼效率,否则拼什么?还没发展就跟你讲平等讲自由?每天喝咖啡打网球没事闹闹情绪罢罢工?底子薄,咱们就要集中资源拼效率,人权不人权往后放,发展起来再说。


结婚,那是一样的道理。婚姻就是集中资源干大事。我不像你们,大城市出身,没受过人间疾苦,喜欢找那种小资情调没事讲女权的老婆。我也理解,人性本贱,好日子过惯了就求虐。但我跟你讲,共同体内部一平等,完了,绝对没效率,发展不起来了,这点上我胡金柱是栽过跟头的。


现在我心态就放平,你们看郝会会,农村妇女,长得也不好看,没学历,英文都说不溜,但有一点,就是比你们两个的女朋友强——她勤劳。你看你们俩的女朋友,还像农耕民族的后代么?尽折腾你们了吧?禹哥那个茶包,今天要这个明天要那个,哎哟,到天上摘星星都不行;锐哥你那个郑懿,成天就看到你跟着她屁股后面转,你让她委屈一点点牺牲一点点,跟你急,没门,自由平等能重复八百遍。


你们是资源极大丰富开始追求感觉了,我还在发展中呢,我还落后着呢,我得要效率啊。有郝会会这样的老婆,就有低人权优势。”


程悦欣从来没听胡金柱说过这套奇谈怪论,因此从来不知道自己已经被胡金柱定义成了“负资产”。此时此刻,她正开心地向郑懿发短信——“我们马上要拿到绿卡啦!”


绿卡,一张绿油油的卡,一张学名叫做“永久居民证”的卡。只有有了这张卡,你才知道,无论你是坐飞机头等舱来的还是轮船偷渡来的,无论你是毕不了业还是丢了工作,你还能在美国这个国家名正言顺地生活下去。你能受压迫时挺直腰板对老板说一句“老子不干了”,你能不用去大使馆排队看签证官的后娘脸小心翼翼赔笑,你能在进海关的时候不在乎那些审视的目光,你能不用再生活在“哪天卷铺盖走人”的恐惧中。


为了这张卡,人被分成了三六九等,绝大多数中国留学生都被划到了一个叫“EB2”的格子里,等着自己的雇主花上一笔不菲的律师费,在一个公司兢兢业业熬上六年七年的绿卡监。而张思禹因为是博士,又有导师的推荐信,只用了半年多,就轻而易举地走完了EB1的整个流程。


郑懿收到程悦欣的短信,不是不羡慕的,回复了一句:“恭喜。”没料到程悦欣又回了一条:“你也应该快了吧?你来美国也三四年了?”郑懿被噎了一下,半晌才回:“我还早呢。我先要找到工作,然后公司要能替我办绿卡,就算开始办我也只能EB2,再排个五六七年都很正常。”


程悦欣拿给张思禹看:“我是不是说错话了?郑懿会不会生气啊?”张思禹叹了口气:“算了,郑懿不是那么小气的人。”


张思禹拿到绿卡,公司里的华人同事热闹得不得了。自从上次冷敏请客开了个头,每一两周总有人组织聚餐。不是A又发了一个专利,就是B趁楼市新低买了套房,要么就是C升职。人情,是要转的,这次终于轮到了张思禹。张思禹一口答应下来,但去哪里吃始终成了一个大问题。不能吃太差,不能吃太好,还要宾主尽欢。还是冷敏提议:“你上次不是说你们小区有BBQ的区域么?不如我们去你们家吃烧烤吧。”得到一致赞成。


程悦欣本来觉得,烧烤应该是很简单的事情。大学时候去森林公园秋游,就是一群人一起烧烤;她周末也在小区里看到别的人家烧烤过,垫一张锡纸,好像也不是什么难事。无非就是买点饮料水果肉肉肉。于是周日中午的聚餐,早上10点程悦欣还是安心地化着妆。


但没想到,还没等她粘好假睫毛,第一批人已经陆陆续续到了。鹏叔看着贴着蝴蝶的壁纸,开心地说:“张思禹,还是弟妹有品位,你看apartment都布置得这么好,这里搞点花那里贴个粉红贴纸。”程悦欣有点得意,用肩撞一下张思禹:“听到没有,大家夸你老婆呢!”


冷敏到的晚,她提着蛋糕进门的时候,程悦欣正在给大家在电视上放婚礼照片。照片里的张思禹已经有点喝醉了,满脸通红地笑,一手搂着程悦欣一手端着酒杯。程悦欣娇嗔:“张思禹其实不能喝酒,两杯就醉了,其实他两分钟后就去吐了。”张思禹在大家的哄笑中挠了挠头,一转头,看到靠着门框淡淡笑着的冷敏。


烧烤时候的风大,程悦欣无论站在哪个方向都觉得有烟跑进眼睛里。她嚷着眼睛痛,冷敏替她吹了吹,告诉张思禹:“确实挺红的。”张思禹只好说:“那你拿点饮料出来给大家倒倒。”


冷敏站在张思禹下手,从容地往鸡翅和羊肉串上撒盐和胡椒,缓缓说:“Costco买的羊间肉吧?精肉切小块,肥肉剃下来切小块,然后精肉油肉相间串起来,这个人真是好耐心。”


张思禹笑:“夸我呢?谢谢,我昨晚弄到11点。”


“我还以为你老婆串的呢,一般男人没那么好耐心,”冷敏看他一眼。


“我老婆……”张思禹刚想开口笑程悦欣两句,忽然不安了一下,硬生生扭回来,“我老婆忙别的呢,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冷敏望着程悦欣花蝴蝶一样穿梭在同事里嘻嘻哈哈的身影:“看出来了,你老婆真是好福气。”


张思禹没来由脸红了一下:“我也好福气。”


风又一阵吹来,冷敏别过脸,耳朵上的珍珠耳坠在张思禹眼前晃了一晃。冷敏挥了挥烟笑起来:“那边快焦了,应该熟了吧?”然后顺势凑过身子,就着张思禹手里的羊肉串咬了一口:“味道不错,就是肉有点烤老了。”


冷敏头发上的香味夹杂在羊肉的焦香里,猛地钻进了张思禹的鼻子。张思禹本能地想往后面退一步,但冷敏顺手接过了那串羊肉串,泰然自若地说:“我有个新疆的朋友教我的,吃羊肉串不用先腌入味,就拿洋葱一切二泡水,把羊肉串放在洋葱水里浸,要吃的时候再拿出来沥水,直接烤,烤的时候再撒盐啊胡椒啊。”张思禹听着这普通的话,但一颗心扑通乱跳,手臂上似乎还是冷敏身体靠过来的温度。他想回应些什么,但口干舌燥,一句也说不出来。


程悦欣闻到香味直扑过来:“你们已经开始吃了?我也要吃!”咬了一口大叫:“好吃的!”


林锐抱着两个西瓜姗姗来迟。到了后看见程悦欣在野餐桌那里和一群人有说有笑,张思禹和一个黄色长裙的女人在另一头忙活着。程悦欣一抹嘴吧:“锐哥,你来啦!快来吃鸡翅,这批刚刚烤出来。”


林锐放下西瓜,向张思禹那边扬扬脸:“禹哥跟谁一块呢?”


程悦欣着急四处找刀切西瓜,随口答:“他同事,叫冷敏。”


林锐“哦”了一声。程悦欣拉着他向大家一一介绍,末了说:“锐哥刚刚找到工作,厉害吧,这个世道,说找到工作就找到了!”


林锐笑了笑:“吹啦,没成。”


程悦欣讶异:“怎么啦?”


林锐耸耸肩:“小公司,没处理过外国人身份问题,连我需要办工作签证都不知道。”


鹏叔问:“那你opt还有多久啊?”


林锐装作不在意:“一个多月吧。再说吧,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今朝有酒今朝醉,今朝先吃鸡翅膀。”看着愣在一旁的程悦欣,又说:“禹嫂,禹哥叫你呢,快去!”


“叫我了么?没听见啊。”


“叫了叫了,快去!什么耳朵。”林锐恨铁不成钢地看了她一眼。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虎皮妈的夜航船(ID:hupima)奴隶社会(ID:nulishehui),作者:虎皮妈(复旦大学毕业后随先生去往美国,有了两个孩子,在七年全职妈妈生涯中,开始读法学院、开公号、出版小说、创作剧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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