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校关系的困局
2018-10-20 17:00

家校关系的困局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大家(ID:ipress),作者: 杨早(知名文史学者,作品有《野史记》《说史记》等),原文标题:《家校边界何在?师道之不传也久矣》,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10月16日上午8点多,株洲县育红小学三年级某班一个女孩因为迟到,何姓女教师让她在教室前面站了几分钟。罚站女学生很快通过电话联系到家长,孩子爸爸是派出所副所长,带着警察到学校将女教师直接从教室带走,在审讯室里被关了7个多小时,下午3点左右才被放出。


被带离的何姓女教师在离开派出所后在微信工作群里感叹:


“我不知道谁给了派出所副所长一个这样的权力?……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从来没有因为孩子迟到而打过哪个孩子一巴掌!我勤勤恳恳教书,为什么会受到一个这样的待遇。”



好,这是最新的新闻,往前,今年5月,因为某幼儿园有位女孩打同学,老师将其单独安排座位,学生家长非常不满,在微信群里质问老师:“你对严书记的女儿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这位家长随即宣布,该老师已被幼儿园开除。幼儿园后来否认开除老师。


再往前,2013年,辽宁营口一位家长怕四岁女儿在幼儿园受委屈,斥资千万买下了这所幼儿园。


当然,也有反向新闻,什么“孩子迟到家长被老师骂蠢货”“家长因开跑车接送孩子被老师踢出群”“青海一区教育局明令防止家校网络交流平台成‘拍马屁群’”……家校关系这份儿乱,快赶上医患关系了。


各打五十大板的片儿汤话我就不说了。讨论家校关系,我觉得有几条常识需要重温一下:


(1)由于家庭关系的特质,孩子的教育基本不可能由父母独力承担,这才需要引进“师”。古人提倡“易子而教”,就是这个道理。《三字经》里说“养不教,父之过”,这里的“教”指的是为孩子聘请教师,不是自己教,所以下一句是“教不严,师之惰”。


(2)现代学校的设立,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教育的“懒惰”,指向就是将教育模式化、标准化,尽可能地减少个体教育成本,这也是现代教育普及的前提。当然这种降低成本有一个限度,这就是为什么要强行规定学校的最低师生配比。


(3)教育和医疗一样,有很强的公共产品属性。换句话说,就是不能完全交给市场来定价与配置资源。现代教育必须追求基本的公平,这种公平又必须控制成本,很多时候,这是一个悖论。


根据这三条来分析那些动辄攻入学校为孩子“维权”的家长,甚至通过“买买买”展示肌肉的家长之心态,一是对学校极度不信任,总觉得自家孩子会被错待,二是喜欢遵循“消费者霸权”,跟高铁上霸座者差不多,口口声声“我是消费者你们该为我服务”。


问题是学校不是养鸡场,没法按体重来设置KPI;学校也不是淘宝店,你给个差评就能逼店主退换货;学校更不应该是权力与金钱的演武场,不然让你家孩子买下所有知识付费产品好了,看会不会堆出个五百强出来。


上面这些,归里包堆,学校教育是一个长期的过程,而且跟一切流水线生产一样,充满或刻板或无效的规训,只能尽量保证安全生产,不可为每件产品开一条生产线,损耗也是必然的。也就是说,你家孩子进了学校,只要不是校园霸凌、人身伤害这样逾矩的打击,受点委屈是必然的,你在哪个大公司、大企业、大机关能有绝对的公正呢?



老师是一对多,家长是二对一,家长肯定比老师更心疼更关注孩子的每一分细微感受。但这没法构成家长越界的理由,尤其在批评、迟到、罚站这些细节问题上。


郝杰导演的电影《我的青春期》里,男主角上初中时,父母对着老师再三强调:不听话就打!狠狠地打!这不是虚构,我父母在1970年代当中学教师,听到这样的嘱托不知有多少。不是说这是正确的教育,而是从前的父母,不爱孩子吗?他们是怎样建立这种心态的?


再往前,旧式中国的学徒时代,父母与师父立下字据:“死走逃亡,各安天命,顽劣不服,打死勿论。”也不是说那是对的,而是中国社会太容易矫枉过正,这才百把年,又变成了碰都碰不得了么?这种变化,除了个体权利意识的提高,对血缘关系的过度重视,


我知道,我这么说,其实是面对杠精,亮出了空门。他们很容易举出某地某学校老师性侵学生,某高校导师剥削甚至性骚扰研究生——所以这也是家长越界介入学校事务的理由吗?再问一句,介入就有效吗?


朱迪斯·哈里斯在《教养的迷思》极力论证,父亲对孩子的影响力并没有通常想象的那么大,真正具有影响力的是孩童在家庭之外的同辈群体。换句话说,双亲并不能教导孩子社会化,儿童的人格塑成主要受到他们的小伙伴以及家庭以外的经验影响。这个观点是否正确可以再讨论,但哈里斯将孩子的人格分为“家庭人格”与“操场人格”,我是赞同的,因为很多人,包括我自己,直到成年后,进出家门之际,多半都像换了个人似的。外面的世界,需要学习的是不同的规则。那个故事里的父亲,承诺孩子从屋顶跳下来会接住他,就故意在孩子起跳后避开,用意就是让孩子体会“社会上无人可信”的道理。


那么,现在家长的身影出现在了操场上,是要将操场也变成家庭吗?说起来,现在的小学因为怕担事儿,普遍不让学生在课间去操场,小朋友们只好在教室坐上一整天,想想都替他们憋屈。


我说的,并非某件小事上,家长老师的谁直谁曲——各有立场,哪儿来那么多是非曲直?想感叹的,是“师道之不传久矣”。1916年,蔡元培任北大校长,写信聘请浙江大学者马一浮往北大执教,马一浮回信称“礼闻来学,不闻往教。”“今学官所立,昭在令甲。师儒之守,当务适时,不贵遗世之德、 虚玄之辩。若浮者,固不宜取焉。”


这个故事很有名,马一浮恪守的,是韩愈所谓“传道授业解惑”的师道。师能传道,则师为道之化身。不尊师,又如何重道?当然,这也是“虚玄之辩”,老师不被当成淘宝小二就不错了,还端什么“不闻往教”的架子呢?



前段时间,我参加了推荐免试研究生的面试。有一位外地女学生,在报我的四名学生中并非最出色,但是平均下来,分数最高,按规定我就必须招之,否则公示出来她一闹,研究生院会很麻烦。这其实很不符合“师道”,但我也从了,规则嘛,说好了就执行。


谁料录取通知发出,该生就在北京,一不接受,二不拒绝,打电话不接,处于失联状态。


我跟教秘分析:该生又没有调剂等情况,必然是在等另一所学校的通知,再定取舍。但这种情况,一般可以向发出录取通知的学校说明,双方协商一个最终截止时间。失联算咋回事儿?


而且,这事背后有父母的介入。你看研究生考试,父母陪同来京,笔试时在考场外守候,体检报告是父亲来代交的。关键是联系不上该生,致电其父,回称“我们也联系不上她”……那您还不报警?这都四五个小时了。


我跟教秘说,这种学生太自私,因为你及时拒绝,后面排第二的考生还可以递补,现在你搞这一出,时间不等人,二三四名都被调剂到别的专业了,你再来拒绝,老师与同年都被你闪了——现在就已经是这样了。更糟糕的是,整个招生工作万事俱备,除了她这股东风。


我让教秘用短信与邮件通知该生及其父亲,中午十二点前必须回复,否则我们就拒绝招收她。十一点五十七分,该生打通教秘电话,说她此前一直打不通办公室的座机(差点儿大家就信了),现在呢,她要求到晚上再给答复。


教秘都气笑了。姑娘,这世界不是围着你转动的啊。


我也是这个意思,宁愿今年浪费名额不招研究生,也不招这种学生。最后是拒了。


上周钱理群老师出来参加活动,报名群里有人问:就是那位说精致的利己主义的吗?


我顿时哑然失笑:万不料钱老师今日唯以此知名。实话说,同是利己主义,我宁愿对方精致一些,自私是人的本性,但精致一些,至少不会肆意越界,肆意破坏规则。像某些学生及其家长的行径,粗糙得一塌糊涂。家校之间,还能不能正常地交流?


无数家长抱怨老师将教育重责推给家长,又有无数老师抱怨家长让学校教育变成动辄得咎的艰难工作,这种困局如何打破?我跟你一样,都在等着瞧。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大家(ID:ipress),作者: 杨早(知名文史学者,作品有《野史记》《说史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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