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里第一次看金庸武侠的连续剧，是杨佩佩版的《倚天屠龙记》。夏夜晚上7点半，暑热未消，坐在凉席上抱半只冰西瓜，鸿运扇呼呼地吹。第一个镜头出来，是压了大半屏幕的黄沙，一排小点一样的人从仅有的小半边蓝天里飞出。跟这种视觉震撼相配的，是一个不大有美感的粗哑男声，在那里吼：“挺起胸膛，咬紧牙关，生死容易低头难。就算当不成英雄，也要是一条好汉。”
《倚天屠龙记》孙兴版杨逍
当时想，哎呀，这歌词怎么写得那么粗俗。放到一半，黄霑的歌还掉了，改成周华健的《刀剑如梦》。“狂笑一声，长叹一声，快活一声，悲哀一声，谁与我生死与共。”真是小时候特别喜欢的排比句写法。那时候虽然不懂，但心里却隐隐觉得，这么工整漂亮的排比句，还不如不知名大叔吼一声：“苦来我吞酒来碗干，仰天一笑泪光寒。”上了高中才知道，大叔大大的有名，柔肠起来，还写“跟有情人做快乐事，别问是劫是缘。”
江湖是谁的江湖？《卧虎藏龙》里的竹林婆娑，终究不如乔峰一句：“我乔峰是条粗鲁汉子。”泼墨山水，比不上漫天黄沙。
《天龙八部》黄日华版乔峰
群里的周春阳老师说，那个年代的港片对金庸小说“粗制滥造的影像诠释，却塑造了一个有情有义，有恩有爱的梦幻江湖。”我倒是觉得，后来的武侠不好看，恰恰是因为太精致了。太精致，不粗，便没有那种让人震撼的生命力。唱友情，“生死之交一碗酒”；唱爱情，“在我心，世间始终你好。”够了，还能说什么呢？再繁复还是江湖儿女么？
马老师喜欢金庸，自称风清扬，但出来的单曲哪怕拉上王菲对唱，都没有江湖气。“一个个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有入世，才有出世，风清扬身上也要有血海深仇才有烟火气；黄药师要对亡妻念念不忘才是黄老邪。否则好是好，观众不喜欢。现在被禁了的GAI改编《沧海一声笑》，倒是有点对路。最燃的是“我命硬学不来弯腰”，但最喜欢的那句是“土豆吃下去下力。”还有句“选哪条路都不好走，啥子命我都不抗拒，”倒还隐约有了点黄霑“苦来我吞酒来碗干”的意思。
前边提到王菲。虽然我是王菲忠粉，但她唱的武侠影视剧配曲都不怎么对味。张纪中版《天龙八部》王菲唱的片尾——“如是我闻，仰慕比暗恋还苦。”温柔婉转，如泣如诉，偏偏唱的不是《天龙八部》。阿朱是谁？“我既然爱你，我的命你拿去。”阿紫是谁？“姐夫说你把眼睛换给我，我欠了你恩情，现在我就挖下来还给你。”唱的要么是王语嫣，反正金庸也不知道她是谁。
《天龙八部》刘涛版阿朱
《潜伏》里的翠萍，一个“蠢得可以挂相的女人。”但什么时候开始闪闪发光？余则成说，怕辜负她，一想到自己要是死了，翠平一个寡妇带着孩子在坟上哭，想到这个画面就心酸。翠萍说：你见过你妈哭么？我们山里的女人从来不哭。是了，这才是江湖儿女。统领千军万马的翠羽黄衫，跟郭靖战死襄阳的黄蓉。
江湖的底色是情义，偏偏这两样东西是经不起推敲和细想的。用逻辑、用公式、用词藻，越精细追究，这两个字越没意思。就要粗粗的一句“我认”、“我信”，一刹那燃烧所有的生命热情，才让人动容。
当然，江湖也不仅是底色的粗糙，更有豁达通透。
借小昭的口，辛晓琪唱《俩俩相望》——“眉间放一字宽。，看一段人世风光，谁不是把悲喜在尝。”林夕看了三部佛经，才给黄日华版《天龙八部》写了片头曲，《难念的经》。“责你我太贪功恋势，怪大地众生太美丽，悔旧日太执信约誓，为悲欢哀怨妒着迷。”
《倚天屠龙记》邱淑贞版小昭
金庸的小说里用了很多佛经的典，比如“舍身饲虎”，比如“割肉喂鹰”。跳出来看，芸芸众生，各有所执，各有所苦。
巩俐演电影版《天龙八部》，王菲唱了主题曲叫《只有我自己》。“曾经欢天喜地，以为就这样过一辈子，走过千山万水，回去却已来不及；曾经惺惺相惜，以为一生总有一知己，不争朝夕，不弃不离，原来只有我自己。”通透是通透，未免悲苦。
相比之下，林青霞的东方不败便是酒神化身。陈淑桦开口就唱：“红尘多可笑，痴情最无聊，目空一切也好。”还有一句：“醒时对人笑，梦中全忘掉，叹天黑得太早。”副歌部分金句——“今天哭，明天笑，不求有人能明了，一身骄傲。天越高，心越小，不问因果有多少，独自醉倒。”镜头里的林青霞一定要一袭红衣，热闹到顶点，孤独到顶点，也潇洒到顶点。
《笑傲江湖》林青霞版东方不败
之前看过一篇文章，写在黄霑逝世的时候，讲香港武侠的没落。文章里说，武侠的兴盛，是当年香港那代心里装着长江黄河的才子，心怀故土，遥遥北望，想象出来的风雨江湖。而随着一代武侠人老去，真的踏上这块土地，那些想象和激情也已雨打风吹去。
自然是要醒的。毕竟现实里，喝醉了酒的人往往打不出降龙十八掌，只会回家打老婆。只是成人童话，多一个人信多一刻，也是功德无量了。纪念守在电视机前，或用各种姿势熬夜看书的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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