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即合理,包括鬼
2018-11-01 15:41

存在即合理,包括鬼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看理想(ID:ikanlixiang),作者:梁文道,头图来自unsplash


昨晚没有遭到任何小鬼的骚扰,甚至看了一部喜剧,真有点对不住万圣节。


万圣节来由版本许多,一说源自凯尔特人新年节庆,然而这样一个日子在国内的处境却有些尴尬。


早先比如儿时的我们,多半没有挖南瓜赖糖果过西方“儿童节”的经验;现在呢,有些名声了,却渐渐融入了“所有节都是电商节”的大家庭,而风头还被双十一狠狠盖过。


凯尔特人迎新年庆丰收的萨姆汗节Samhain,后来多了基督教色彩才得以广泛传播,逐渐演变成今日的万圣节。注:万圣节:All Hallows' Day / All Saints' Day,万圣节前夜:Halloween。


可是遥想当年,凯尔特人在这个日子却是相当激动又颤栗的,因为他们相信此时彼世与现世的界限变得模糊,魂灵得以归来,所以要燃篝火净化,要化装骗过访灵以免受到伤害,要在篝火和宴饮桌边为死去的家人留位置……


说到这,你一定想起了万圣节的别称,“鬼节”。


如果你喜欢看恐怖电影,对于神秘和灵异事件还颇感兴趣,那么择日不如撞日,今天不妨听听道长谈“鬼”。


以下为梁文道在电台《八分》中的讲述实录:


夜里的鬼,填补空虚的夜


现在是摩洛哥时间的午夜了,我在摩洛哥南部的山区里,外面刮着冷风,刮了一天都没有刮完,足不出户躲在室内,只能够生起火炉,旁边就是柴火噼噼啪啪地响。


这个时候我该跟你说些什么才好,不如我们就谈一谈关于鬼这件事情,尤其是关于鬼的文学作品。


电影《鬼魅浮生》


说起来其实我从小到大都不怎么看恐怖故事,一来是因为我小时候怕鬼,后来长大了,甚至根本不会再想到这些事,也根本不害怕了,可是我依然不是很喜欢去看号称是恐怖文学的作品,我总觉得他们好像都没有真正的谈到鬼,好像没有办法真正去掌握鬼这件事情。为什么会这样?


在我看来,凡是能够用语言文字构成的文学,都很难完全掌握语言所难以形容的一种特殊的经验,这种经验我把它叫做“着魔经验”,haunting experience。


这个经验指的是什么,我稍后再和你详谈,先让我们从一般所说的恐怖文学讲起。


一、不够“鬼”的恐怖文学


《一千零一夜》曾经介绍过玛丽·雪莱的《科学怪人》,它被认为是后来恐怖文学的开山之作,至少在西方是这样,一部经典之作。


但问题是这部恐怖小说,如果我们说它是恐怖小说的话,它顶多就是恐怖而已,跟鬼没有关系,因为里面让人觉得恐怖的是“科学怪人”,或者说是创造它的人类。


1994版电影《科学怪人》


西方文学史上当然还是有不少有名的鬼魂,比如说《哈姆雷特》里的老国王,他就是一个鬼魂,每次出现,说些什么话,就造成了丹麦王子的悲剧。可是这样的一个鬼,又嫌它不够恐怖。


那么有没有又谈鬼又让人觉得恐怖的东西?


其实中国历史上相当多,比如说很多人觉得《聊斋志异》或者《子不语》都是又谈鬼怪,同时还恐怖的。


但是这一类中国的鬼怪故事在我看来,就像清朝有名的“扬州八怪”那八个画家其中之一的画。


那位画家以画鬼闻名,在中国历史上比较少见,叫罗聘,他画很多形形色色的鬼,就跟《子不语》或者《聊斋志异》里面的鬼一样,与其说他真是在谈“鬼”,倒不如说是兜个圈子来讲“人”。


罗聘,鬼趣图,局部


也就是说,那些鬼、或者那些关于鬼的故事,都是为了教育我们人类一些做人的道理,或者希望把那些鬼故事,纳入到中国人心目中的伦常秩序来理解。


这样的鬼故事,好像鬼味就不是太浓了。


然而我们晓得现代有许多恐怖小说、恐怖电影,真的是诡异森森,你读完之后在家里一个人待着,像我现在这样,你就觉得虽然旁边是炉火,但是还是不晓得哪来一股寒气,阴风阵阵,总是提心吊胆,看看周边有没有什么异样的状态发生。


这种以鬼为主题的恐怖文学,如果说我们真的把它开成一个专门的书店,说不定书店是十层楼高的百货公司那么大,因为这类文学实在太多了!


电影《千与千寻》


二、“恐怖”究竟在哪里


可是所有这类谈鬼的、标准的流行恐怖小说,都有一个特点——


它们总是让读者在读之前就已经预料到,自己迟早要在这本书或者在这部电影里碰到鬼,迟早要在这个电影或小说里面遭遇到一些让自己惊骇莫名、吓到屎滚尿流的经验。


只不过问题是(如果写得好、拍得好的话),你不知道这次恐怖经验到底什么时候发生,又或者说当它真的到来的时候,你会觉得难以置信。


我们可以为所有的恐怖小说、恐怖电影总结一个规律:它是一种“你预料得到,但是又同时不能够完全预料到”的结构。


电影《午夜凶铃》


这一点其实从大部分的恐怖小说、恐怖电影的封面、海报等等,就看得出来。


所有这些宣传都会告诉你小说电影很恐怖,号称“史上最骇人”,所以早在进电影院之前或者翻这个小说之前,你就知道自己要准备被吓一跳了。


你早都知道这个事情会发生了,为什么仍然要去看?


那就考验作者、导演跟编剧他们的功力了,他们要在读者“对恐怖的必然预期”以及“恐怖经验终于发生”之间,苦心经营它的结构、它的布局、它的情节,让你一步一步地陷入到一个囚笼之中,一步一步地跟随它的情节走,拔伸不出,也逃不掉。


这种情况我们说讲究的是什么?就是悬疑的布局。


韩剧《客》


悬疑的布局就是要让读者虽然料到恐怖经验必将来临,但是仍然不免在它发生的时候骇异非常。


其实这种规律、这种经营方法,简单的讲,是所有大众文化产品的一个铁律。


我们大部分的大众文化产品都会有这种结构,比如说你迟早知道一个悲剧要发生,男主角最后要得血癌死,但是你仍然在看,你只是等着它怎么发生,它发生的时候又怎么样被设计,还能够震撼到你,这就是一种大众文化的匠心所在。


我们有时候说大众文化的创作者不是艺术家,而是匠人,在我看来这句话并没有贬义,因为所谓的匠心,指的就是怎么样来经营刚才说的这种事情、这种布局,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三、不是因为有鬼才恐怖,而是因为恐怖才有鬼


可是我仍然觉得谈鬼的恐怖小说还是没那么恐怖,还是不够“鬼”,就鬼味还不够浓,这是怎么回事?


这就说回来我一开始谈到的一个你听起来很陌生的名词了,“着魔经验”,它有点像是——


你在一个窗户紧闭的房间里,窗帘莫名其妙地飞舞起来;


你住在一个木头房子里面,明明整座楼没有人,除了你之外,你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楼板嘎嘎响起来;


你晚上睡着了,床头的灯忽然之间点起,忽然又自己熄灭;


你上下楼梯,楼梯转角的时候有一个奇特的影子掠过,但是你明明觉得这里面不该有人;


你家的电话响了好几回,一接起来,那边明明也有人,你听得到那边好像有个沉重的呼吸声,但是无论你怎么喊,他都没有反应,非常的空洞……


——这样一种奇特的、超现实的经验。



刚才举的都是例子,我们在原理上来把握它的话,可以说它是我们现实经验世界里的一种异数,它违反了我们所知道的物理常识。


这种经验,我们知道自古以来,到现在偶尔都会发生的,但是为什么会发生?


想想看我们会觉得很可怕,我们会觉得这其中是不是有些东西超乎我的理解,这件事情本身就很吓人了,于是我们就需要有鬼这个概念。


鬼的存在,就是为了要解释刚才所说的那种着魔经验,而不是反过来。


这个讲法很违反我们一般常识。


如果一个电话莫名其妙地响起来,或者没有电了,它都响起来,然后一接听,只听到一些很奇怪的、像动物呼吸的声音,但是你又不太敢确定,你一定会觉得这是不是闹鬼了,而不是先说这个电话是不是出现了什么很特殊的超自然现象,然后才好像为了解释它,发明“鬼”这个概念一样。


四、合理存在的“鬼”


为了更简单地说明这么复杂的逻辑,我可以引述一位我非常喜欢的法国思想家、作家的名言,布朗肖 Maurice Blanchot,他有一句非常有趣的话,他说,夜里有鬼,其实是因为我们害怕夜间的虚无。



我们太过害怕夜晚,它那么空洞,那么黑暗,什么都看不见,是虚无的。


所有的存在,在没有了光线之后,都是模糊一片,呈现不出它原有的形体,仿佛所有的存在因此都消失了。


这种状态太过可怕,所以我们就必须说夜里其实不是什么都没有,它有的,有什么?有鬼。我们是用鬼,填满虚无的夜晚。


也就是说,鬼其实是用来合理化一些非常不合理的、着魔经验的一个方便的工具。只要有鬼这件东西,我们就能够把一切没有办法解释的东西,都解释得清清楚楚了。


假如说我这个窗户,我现在看到外面隐隐约约有些影子闪动,我明明是在二楼,那是什么影子呢?好像是人影,为什么?是因为有鬼,是这些屋子有鬼。


为什么这间屋子会有鬼?我们人类希望还要提出一个解释,最常见的解释就是说,这里面曾经死过一个人。


为什么死去的人,他的幽魂舍不得离开这栋房子?那是因为他有冤屈,他在这栋房子被人害死了,或者他在第二个地方遭遇了不幸,而这个房子是他原来的住宅,他就要回来徘徊在这里。



我们常常觉得一个人,如果受到了冤屈,那么他是会心怀愤恨,念念不忘这个冤屈的。假如这个冤屈还是他致死的冤屈,一个违反了我们人间基本道德的东西,他被害了,那么他的冤魂是不会散去的。由于他的冤魂不散,所以我就看到了这个房子种种不可思议的现象了。


这么一来,就把我现在的窗户外面很奇怪的影子,用一套我们一般人能够理解的逻辑,解释进了我们人类世界里、日常伦理秩序里,理性化的一个状态了。


这就是我所说的“先有着魔经验,然后才有鬼”。


五、在夜里偷偷哭泣的鬼


再说回来,为什么我觉得所有的恐怖文学,所有的鬼故事,在我看来都不够“鬼”?


那是因为刚刚我形容的那种让你背脊莫名升起一股寒意的经验,是超越文字所能形容的范围的。


它在文字世界的外面,在文字世界的边缘,是语言文字没办法掌握的。


如果语言文字要掌握,必然要把它带进一个语言的世界、语言的秩序里面,而语言的世界、语言的秩序,就是我们日常可以理解和接受的这套秩序。


用一个中国古代的传说来解释,那就是仓颉造字。



传说在仓颉造字的一刹那发生了很奇特的东西——“天雨粟,鬼夜哭”。


天上下雨一样地掉下了各种谷粒,而鬼,夜晚在偷偷地哭泣。


造字有那么可怕吗,天上会出现异常现象,鬼要夜里去哭?鬼,为什么要在文字诞生的那一刻去哭泣呢?


在我的解释之内,是因为至此之后,真正的鬼、真正的那种着魔体验,就被文字屏障隔离开去了,它再也没有办法自由地出入人世。


从此之后,这种种我们假设在着魔经验背后的鬼,它只能够偶尔浮现在我们意识深渊的水面上下,浮浮沉沉,偶尔在这里露出一角,偶尔在那里笑一声出来,但是永远无法明朗地穿透我们的文字世界,进入我们的社会、我们的文明当中。



从这个角度看,文字是一种隔开了鬼的东西,所以用文字去写鬼,怎么样写都写不到位,用文字去写那种着魔的体验,你总觉得好像还是差了那么一点点。


然而有意思的是,文学是什么?我们创作文学的人,创作艺术的人,总是在追求感官的极限的摸索,总是想用文字去形容笔墨难以形容的事情。


文字设定了一条基本的界限,把我们人类跟很多的东西隔开,但是同时我们总是试图要把这个界限推得再远,想用语言去说明一些很难说明的事情。


例如现在,我听到屋外的这种风声;炉子里火焰燃烧柴木的时候,我仿佛听到的一种类似于呢喃的声音……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看理想(ID:ikanlixiang),作者:梁文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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