硅谷是个什么谷(第十九章):锦绣前程
2018-11-03 16:00

硅谷是个什么谷(第十九章):锦绣前程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虎皮妈的夜航船(ID:hupima)奴隶社会(ID:nulishehui),作者:虎皮妈。


“女人当自强!”程悦欣信誓旦旦在MSN上写。张思禹发了三个问号给她,她都无视了。挑灯夜战,把改了三周的个人陈述改完了,申请网页上那些不高兴写完的问题写完了。点击“提交”之前,程悦欣有过一丝犹豫,要不要让张思禹给她把把关,看看有没有语法错误,但最后咬咬牙,自己提交了。


“早晚有一天!”程悦欣听着张思禹和父母在客厅看电视的说笑声,默默在心里想。


搞得我是个外人!程悦欣忿忿,出门倒水时故意把动静弄得很大。张思禹正在给他爸展示新出的iPad的功能,还有没几天就回国了,张思禹的购物情绪高涨。原来,程悦欣是不在意这些生活细节的,但现在,忽然就满心委屈。


在国内,哪个周末自己不去逛商场?哪家下午茶没去过?美容院的卡难道不是几千几千往里充的?现在呢,20美刀以上的衣服都要考虑半天,永远在看打折网站,永远在算计信用卡返现。还要被人说寄生虫,靠老公养!程悦欣愤恨地看了一眼张思禹手里的ipad,想到自己用的那个windows手机。


“悦欣,一起坐着看电视,”张思禹的妈妈招呼她。


“不用了,让张思禹陪着您看,我要进去写点东西,”程悦欣礼貌地笑。她憋着一口气,把原来的“爸”“妈”称呼省掉了,取而代之,用上了尊称“您”,明显冷淡,但滴水不漏。关门的一刻,她心里想:我又不是没当过公务员!


想来伤感,当年就是嫌在办公室搞这些太麻烦,满心欢喜结婚出国,以为可以避开庸俗现实的生活,但谁能想到,有一天,终究还是要把在职场的心思用回到家里来?


张思禹送父母去机场回来的那晚,只见程悦欣端坐在笔记本电脑前,噼里啪啦打字。


“你回来了?”程悦欣一脸肃杀,“正好,看下这个。”


一张Excel表格,竖栏列出了从“每天擦灰”到“三周洗床单”共98项家务。


“我们平分,一人49样,大家不吃亏,你看看还要不要加点什么。”程悦欣气鼓鼓的脸上,隐约又有些得意。


张思禹并没有领会到程悦欣最近又在生什么气。谈恋爱的时候,小作怡情,程悦欣三不五时的闹脾气,点缀了张思禹枯燥无聊的异国学习生涯。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张思禹对这种“永远要讨好,总是在认错”的生活有些力不从心了。也是心甘情愿过的。坐一夜火车只为一早送上她称赞过一次的生煎,飞十几个小时为了在她办公楼门口掏出戒指。明明这都是几年前还让张思禹心旌摇曳的瞬间,现在却连回顾都有些疲惫。


“你这个表格做得不科学啊。”张思禹随口开了一句玩笑,“每样的权重不可能一样的,比如卫生纸用完了换卫生纸,肯定和每周拖地强度不一样啊,这怎么可能公平。”程悦欣愣了一下,然后眼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积聚到了眼眶,先是眼睫毛战斗,随后鼻头红了,两片嘴唇抿了又抿,最后哭腔和着咆哮:“你现在已经要跟我算得这样清楚了是么?!”张思禹想说:“是你先算的啊。”内心里又明白,自己应当立刻表态“我开玩笑的,我不是这个意思”,但最终,他什么都没说。那股疲惫感压倒了一切。


2010年3月3日,这一天,腹诽汹涌但邦交正常的局面被打破,两人关系下降至无语言交流床上沙发划三八线的冷战对峙状态。


周末张思禹和林锐去Mission Peak爬山,爬到一半,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结婚真没意思。”


林锐横他一眼:“早干嘛去了?怎么着,你也想跟柱哥一样产业结构升级?”


胡金柱为了维持绿卡,半年要回一次美国。上次回来,酒足饭饱,便指点江山,高谈阔论。“教授在国内,待遇虽然上去了,但还是相对清贫的,就是社会地位高一点。”胡教授已经能打一点官腔了,“我看我有几个下海做生意的同学,好家伙,啧啧啧。那种高档会所你们去过没有?一晚上开酒就好几万。”胡金柱摸着自己的胸口:“还是要守住初心啊。”


看林锐和张思禹并没有预期中的向往,又拿出iphone来翻照片:“就是这个家伙,现在混得好啊,那次我们同学聚会,他就拿个麦克风在那里喊——忘记你的上半身,忘记你的上半身!你看,这是我们那次同学聚会合影。”


一时手滑,多翻了一张照片,出现了校园里夕阳下的周蔚。林锐和张思禹对望一眼,胡金柱慌忙收起了手机。


“怎么着,柱哥,不准备继续低人权优势了啊?”林锐似笑非笑。


“哪有。”胡金柱打哈哈,“一个要考我研究生的学生,学生。”


林锐就此论断,发展期,都是口口声声低人权优势;一旦发展起来了,都是赶紧产业结构升级。只是原先流水线上的工人,并不能跟着结构一起升级上去。


“太不厚道了。”林锐脚步飞快,踢走路上的石子,折回来对着张思禹,“早干嘛去了啊?我早跟你说了吧,你家那个是个雷,Trouble啊trouble,你非说茶包你也乐意。现在又后悔了?叫我说,人家程悦欣没错,人家从来就这样,现在非要说,哎哟,你怎么跟不上我成长的脚步啊?虚伪!明明自个儿变了还非得把屎盆子扣对方脑袋上。”林锐拿手上的登山杆杖戳了下路边的石头,愈加忿忿。


张思禹没有说话。又到一年的四月,从山顶看下去,漫山遍野的绿草里渐渐开始夹杂枯黄。三年前的四月,也是这样还没有开出太阳的早晨,自己在blue nile上选钻戒,林锐搂着郑懿在旁边沙发上看“Lost”。郑懿忽然脑袋凑过来,指着其中一款:“这个不错啊,大方简洁。”林锐嘻皮笑脸:“不能够啊,咱眼界可要高一点,以后哪能在网上买钻戒?Tiffany, Cartier走起!”


物是人非,变的到底是这个世界,还是我们自己?


一身臭汗爬下来,林锐还要拉张思禹去吃早茶,张思禹面露难色:“约了人了。”


“回去负荆请罪?”


“不是,有一个活动,‘硅谷星期六’,各行各业的一些人聚聚,碰碰头,还有国内来的一些人。”张思禹说。“你要不要一起去?”话说出口,他就后悔了,一阵心虚。


还好林锐不耐烦:“靠,这种活动有什么意思?一群人互相发发名片找找感觉,浪费生命。人越多越没用。禹哥,你怎么现在也跟柱哥一样,喜欢搞这些有的没的?”


张思禹脸一阵红一阵白:“去看看么,长长见识。总比一到周末不是去中国超市就是去Costco好啊。”


林锐望他一眼:“你家茶包一起去?”


“她不去,她最近在学车。”张思禹笑了笑。程悦欣长本事了,自己从论坛上问来了一个中国教车的师傅信息,自己掏了400块现金出来做学费。


“那你跟那个冷敏一起去?”张思禹正要开车门,冷不丁背后传来林锐的一句。


张思禹狼狈地笑了笑:“多参加活动,认识认识人,总是好的。下次一起去吧,你现在不是都带人了么,technical head,肯定能聊很多东西出来。”


“算了吧,没兴趣。”林锐不以为然。


所有人都在以不同的姿势往前走。开始油腻庸俗也好,开始迈向成功也好,不管你对此冠以什么称呼,所有人都必须往前走。曾经以为不会变的东西都会变,曾经以为会到达的彼岸,却是从不同的道路。


林锐折回去再爬一次山。这次一个人登顶后,莫名其妙大吼了一声。他打开手机,再看了一遍郑懿发来的那条短信:“5月16日,我毕业典礼,你来参加么?我给你留了一张票。”


这并不是郑懿的求和。郑懿的Facebook上早就昭告了她毕业要去一个纽约所,所有考bar有关的消息,都是纽约bar。真的要走了,算是,跟加州的过去握手言和,好好说再见?


林锐冷笑了一声,想得倒美,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下山的时候脚步踉跄。是不是所有人都走了,只剩他一个人留在原地?


风吹过春天,被日头一照,突然就炎热了起来。五月头上,程悦欣收到了一封邮件。


“恭喜你,被我校儿童及青少年发展专业录取。”


“恭喜你。”程悦欣看着这个单词傻笑。来美国快三年了,不同的人跟她说过不同的话,但第一次,有人对她说了一句——“恭喜。”


她和张思禹的冷战渐渐缓和,已经恢复到“晚上吃啥”可以通过发邮件交流的程度了。她想了又想,删了又删,自己到底转邮件的时候写点什么,但最后,只是直接把整封邮件转给了张思禹。不到两分钟,张思禹回复邮件,两个字——厉害!


两个字,看得程悦欣眼泪都快流下来。但紧接着,捂住的嘴巴还是情不自禁往上翘。程悦欣很想大叫很想让全世界都知道,自己被录取了,自己终于在美国有事干了,自己终于不会再被叫做“寄生虫”了!她立刻拿起手机,给那个叫自己“寄生虫”的人拨去了电话。


“恭喜啊,”郑懿叫起来,“你终于还是迈出了第一步!”


“我还马上就要会开车了呢!”程悦欣像得意的小孩,所有的玩具都要摆出来炫耀一下,“我师傅说了,我再练几次就能去考了,我上周末已经敢开高速了!”


“不错啊,程悦欣同学,看来你能开车来参加我的毕业典礼了,”


“林锐来不来?”程悦欣立刻八卦起来。


“不知道。”郑懿在电话那头顿了一下,“他没回我。我以为,我们就算不能一起走下去,也是共度过青春里一段美好时光的。”


“你算了吧,先走的那个人才这么说,留在原地的那个人可不这么想。”程悦欣“哼”了一声,“你跟你之前那个怎么老死不相往来?”


郑懿难得沉默。


“我就不明白你跟林锐怎么就不能和好,你又不是真的跟那个吴昊在一起了。”程悦欣翘嘴巴。


郑懿毕业的那天,在场馆外排了很久的照。她的妈妈、继父和弟弟千里迢迢从国内来观礼,郑懿笑得很拘谨,但也很开心。八角的博士帽,金黄的穗,从这边拨到那边,就是三年的寒窗苦读,未来的千里迢迢。美国的同学更加热闹,毕业袍外,还挂着一串串的花环,美金做成的装饰,代表鹏程万里,贷款高筑。


郑懿的眼睛始终在搜寻,希望从哪个角落,忽然走出来那个人,跟她说一声“恭喜”,或者只是简单一声嗨。


“进去吧,你同学都进去了。”吴昊拍拍郑懿的肩膀。好事的程悦欣给林锐发了四遍短信:“你真的不来?”“我们要进去了,你没门票了!”


那一天,在旧金山市政中心附近,有一起打架斗殴。警察赶到的时候,一个华人男子正和一个流浪汉在地上扭做一团。流浪汉说,自己不过是问对方借一块钱,对方就对自己大打出手。华人男子说,流浪汉想抢自己的手机。流浪汉大叫:“他不是好人,他从中午就在这里闲逛,探头探脑,逛到现在。警官,把他抓起来!”


警察分开两人,检查完没有明显的伤痕,问华人男子:你的手机摔坏了,要不要去警局录笔录?


华人男子看了看自己的手机,自言自语:所以从前的短信都看不到了?


然后摇摇头,踉跄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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