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死去的人不可耻
2018-11-04 15:35

孤独死去的人不可耻

17年冬,格外冷,临近春节时,村落里散落全国各地的男人、女人们迎着寒风归来,如回巢的鸟,悄悄换掉农民工的身份,以父亲、儿子、女儿亦或者母亲的面貌,回到亲手盖好的家。


他们马不停蹄地张罗着,满脸热情的红,好像外出一年的艰辛都在此刻融化,张灯结彩间,仿佛曾经只剩老人孩子的荒凉不曾存在。


这个冬天里,我走访了几个逝去老人的家庭,并做了老人晚年死亡状况统计,试图还原农村老人最真实的晚年。


他们垂暮的身上,映射着我们未来的样子。


我们都拼命地活着,却忘记死亡一直如影随形。


1


李高升生前的最后一句话是:凤霞啊,我想死。


说完这句话的当天傍晚,他用厨房里的菜刀划开了自己的喉咙,当他被老伴王凤霞发现时,已经气绝身亡,周身漫出的血呈现出妖异的黑紫色,血泊包裹的头部只能看清突出一半的眼球,和狰狞不已的面孔。


“脖子上有好几个大伤口,不知道锯了多少次才死,臭老头聪明了一辈子,死的时候却变傻了。”王凤霞坐在我对面,长叹了一口气,七十多岁的身体微微颤抖,她在极力遏制着自己的悲伤。


李高升自杀用的那把菜刀,因为用了多年,变得很钝,自杀时他已患病多年,体重更是只有不到一百斤,根本没有多少力气,所以他拼劲全力,划了多次,才用那把钝掉的刀成功把自己的喉管隔开,让血流喷涌。


所以他的脖子上布满了深深浅浅的血痕,只有一条最深,他的生命就随着这最深的一条豁口流逝殆尽。


那一年,是2008年,奥运年,举国欢庆奥运开幕,57岁的李高升气绝身亡。


李高升生于50年代,那些年是中国建国以来翻天覆地的年代,从文革至改革开放,从计划经济到市场经济,领导班子几代更迭,国际关系风云变幻。


但这些都与他无关,他只是一个一百多户小村落的小会计,大时代里的小人物,在邻里乡亲们的鸡毛蒜皮中度过了中国最波澜壮阔的年代。


年轻时候的李高升是一个极为气派的人,因为父亲是村长,所以很顺利就把二十多岁的李高升扶植成了村会计。当时消息闭塞,当时的老百姓对中国的领导结构根本没有什么概念,只对离自己最近的村领导班子有点了解,所以在他们心中,一个村会计,就是顶大的官职。


因为是行政架构中最小的权利单位,自然也就难以受到上级的全面管控,所以当时处于边缘的村领导班子,很轻易就形成了封闭的利益团体,李高升便是这其中的领头人物之一。


思想水准不高再加上利益团体闭环,自然就容易滋生蝇营狗苟,村领导班子表面上为老百姓服务,暗地里就变成了贪污犯,上头发下来的土地补贴和营收奖励,农民向国家上缴的公粮,都会被他们暗中搜刮一笔,几年下来,村领导班子的每个人都又长了不少肚子,家里更是敞亮非常。


                                                             (七八十年代农民交公粮场景)


李高升自然就成为了邻里巴结的对象,村里有人想经由他办什么事,都会请他在村头唯一的餐馆里吃顿特地用肥油烹制的大餐,好话说尽再送点小礼,主宾尽欢,这件事就成了。


当时胡吃海喝的李高升一定不会想到,自己引以为傲的胡吃海喝,会导致日后的自己患上了让自己痛不欲生的糖尿病,并因此而死。


他更不会想到,因为自己毫无原则的宠爱,导致小儿子在二十多岁就患上了糖尿病。其他被冷落的孩子也因此幸免于难。


80年代时,村附近开设了一家棉花厂,国有企业,这群村领导班子习惯性地把手悄咪咪伸了进去,他们联合厂长王彦民共同构造了里外一体的贪污体系,把国家发下来的钱拼命往自己口袋里搜刮,虚报产值,压低棉花收购价格压榨农民。


很快棉花厂就因为大量亏损濒临倒闭,他们本以为搞垮棉花厂之后,就像以前一样随便找个名头就过去了,结果这次竟然引来了市级政府的注意,上级警方很快前来彻查,贪污很快暴露,最终王彦民被判死刑。


而我们村的领导班子,因为对前来检查的警方打点得当,甚得他们心意,便因此逃过一劫,成功把所有的名头都搞到了王彦民身上,但据说后来王彦民买通了警方,在执行死刑前搞了个掉包,自己则带着一家老小逃到了新疆。


而李高升就是这所有计划中的领头羊。


后来因为几个孩子的接连降生,醉心权势利益的李高升才逐渐选择安下心来,分出了一半心思顾家。


李高升一生3儿2女,原本两个儿子两个女儿降生后一切相安无事,但等到第三个儿子降生时,一切都悄然改变。


因为小儿子聪明伶俐,李高升就尤为偏爱他,时常会把别人请自己吃的大餐带回来一份,多数都会拨给小儿子吃,平时的零食玩具也就小儿子的最多。别的孩子看到自然心存不满,但碍于父亲的权威便暗自压在心底。


李高升永远也想不到,自己的晚年早在此刻就已被书写完整。


后来,李高升的小儿子高中辍学,李高升便开始了自己的新一轮计划,他先是动用关系把他安排在小学教书,而后以小儿子的教书经历为根基,李高升再次动用关系成功把他推到镇里的教改组。一时间,李高升风头无两,逢人便说自己的儿子多厉害,年纪轻轻就当上了镇里的官。


这一切都被李高升的其他子女看在眼里。


2005年12月29日,第十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第19次会议通过了“关于废止《 农业税条例》的决定”,自此,我国农民不再需要向国家缴纳公粮。



眼见无油水可收的李高升,自然就选择了悄然隐退,开启了早就筹划好的安逸晚年。


结果刚下台没多久就被查出患上了糖尿病,很快各种并发症接踵而至,仅仅一年多李高升便经历了急速变胖与迅速消瘦,同时期,小儿子也被查出患有糖尿病,其他子女则幸免于难。


07年时,他开始大小便失禁,经常在外头与别人唠嗑时就大便失禁,很快,那些往常对他奉承不已的人就对他避之不及,而好面子的李高升也就此选择闭门不出。


此时,李高升多年积累的钱财几乎大半都被疾病吸走,他只好像自己的孩子们求助,结果在家中商量对策的时候,两个儿子和两个女儿早年积累的怨恨彻底爆发,和他大吵一架,不欢而散。


本就心气极高的李高升自然不会低三下四地请求子女赡养自己,他便一心托付在了自己宠爱的小儿子身上。


王凤霞说,李高升晚年时,经常坐在屋子里大骂,说自己老了之后,谁都敢骑在自己脖子上拉屎。


或许对他来说,此时最大的痛苦已经不是病痛,而是曾经对自己阿谀奉承的人也敢对自己白眼以对,曾经引以为傲的东西全部都消失殆尽,那是一种对自己一辈子建立起来的自尊的彻底摧毁,是对一个人人格和尊严的彻底毁灭。


曾经有多辉煌,此刻的李高升就有多悲怆。


于是他选择了自杀,用最疼痛的方式。


2


“那天她疼的满地打滚,嗓子都喊破了,只能在那里张大嘴巴,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后来一点声都没了,我把手放在她鼻子下,没气了。”王陆坐在我对面,长叹一声,他的左后方摆着和老伴的合影,两人互相依偎,平实而甜蜜。


合影的旁边是一副巨大的杉木棺材,这副棺材,就是如今王陆每天晚上的床。


照王陆自己的话说:“老了就不中用了,家里也没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死了,到时候也没人收尸,臭在外面多不好,不能死了都被人嫌弃,就每天睡在棺材里,死的时候也方便。”


王陆的妻子名为刘秀琴,17年冬去世,去世前天还到我家串过门,和我奶奶聊天。


那段时间她每天都戴着自己早就准备好的陪葬品,金项链和银戒指在阳光下格外亮眼,当我笑着说:“刘奶奶你的项链真好看”的时候,她长叹一声,说:“这是我的陪葬品,我知道自己活不长了,才每天都戴着这些戒指和项链,免得我死了之后被几个孩子扒拉出来卖了,那就再也带不走了。”


她刚说完这句话后的第二天,癌症病发,疼死了。


早年气头强盛的刘秀琴,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会以这样难看的方式结束自己傲气的一生。


年轻时候的刘秀琴是一个极为强势的女人,当年她嫁人时,就不顾全家的反对,嫁给了有眼疾、且家中破败王陆,她嫁人的当天自己的亲家都没来,她就这么独身一人嫁给了王陆,像个视死如归的战士。


后来因为家中的指责,她干脆就直接和自己的亲属断绝了关系,彻底孑然一身。


没有束缚的刘秀琴就好像一匹脱缰的野马,迅速以女强人的姿态站在了所有人面前,她心灵手巧,心思活络,是种庄稼的一把好手,年年的收成都比其他家高出一大截。


后来她做女工,被老板赏识,一年内就成了领头人,她的娘家人如何也想不到,被他们定义成“一辈子都过不好”的刘秀琴,竟然自己一手打出了天下。


刘秀琴年轻时气势极盛,比男人不差几分,从来不巴结什么人,也吃不得半点亏,不管对方如何有权有势,只要敢触犯她一点利益,她就决不罢休,非要在别人家门口骂个两天两夜,直到对方认错为之。


她的强势自然就换来了村民的疏远,但她也不在乎,和自己老伴过的滋滋润润,日子红火而充实。


有其母必有其子,她的几个孩子也都和她性格相仿,眼高于顶,对谁都一副看不起的样子。


我母亲对我讲,当年村落搬迁的时候,我家是第一波搬迁者,在我家建好之后,刘秀琴一家就随之搬了过来,他们搬过来的东西在门口堆积如山,几乎把整条路都给堵住了,只留了一条只能一个人通过的路,挨着他们物品堆的一侧还摆放着他们老家拉过来的瓦。


一天下雨,我父亲从田地里回家,行至路口,推着自行车通过这条极窄的路径,只能踩在他们的瓦上过去,结果这一幕被刘秀琴大儿子看到了,他大儿子就冲出来破口大骂,说凭什么踩他家的瓦。


我父亲明白这一家子不讲理的个性,就直接推车回家,半声不吭,刘秀琴大儿子就一个人干骂着,吵架本就是两个人的事,互相还击才能滋生攻击欲,一个人干骂注定无法持久,又骂了几分钟,刘秀琴大儿子见对方懒得和自己对战,只好悻悻而归。


后来刘秀琴的大儿子考上大学,这在当时又是一件轰动全村的事件,因为当时尚处于九十年代,还实行着大学五年制,大专四年制,大中专两年/小中专四年制。考上大学几乎就等于飞黄腾达,未来几乎都会一路青云直上。


儿子的成就更是增添了刘秀琴的底气,再加之她本身就是刚硬自强的性格,此时就变得更加富有攻击性,眼高于顶,谁都看不起。


她一生3儿2女,但除了大儿子外,其余最多是中学学历。而且刘秀琴重男轻女严重,一直以大儿子为榜样的大女儿本来立志考大学,但没到大女儿上完小学,因为刘秀琴生了二儿子,她就直接勒令大女儿退学了,要她在家里照顾二儿子、也帮忙种地。大女儿当时痛哭一场,无可奈何,只好留守家中。这也成为了大女儿一生的伤痛和遗憾。


等到刘秀琴生三儿子的时候,刚好赶上计划生育最严的时段,如果被发现会罚很多钱,她就直接2000元把三儿子卖给了隔壁村的一户人家。


一切顺遂到2016年,在街头谈笑风生的刘秀琴一阵抽搐后昏死过去,被救护车拉到医院,检查后发现,胃癌晚期。


胃癌晚期的疼痛彻底打磨掉了刘秀琴的棱角,她甚至开始反思曾经风光无限的自己,她向大女儿道歉,但于事无补,大女儿和她大吵一架,认定就是刘秀琴毁了自己的一生,转身对重病的她不再过问。二女儿和二儿子都身家平平,又如何经得起胃癌治疗的费用,到头来她只能靠自己的大儿子。


大儿子在上海生活,曾经是村中艳羡无比对象的他,和老婆儿子在上海住着一个几十平米的房子,付着一月几千上万的房贷和教育日常消费,日子拥挤而艰辛。



而儿媳妇自来嫌弃这两个在乡下的老人,不愿让孙女孙子托给两个老人养。更别提让刘秀琴搬过去养病了,大儿子在这其中左右为难,只好常常汇点钱给刘秀琴,让她自己好好养病。


但这点钱又如何负担得起治疗费用,刘秀琴早早就打听到,村子里得癌症的基本都死了,就彻底死了治疗这条心,她开始搜集早前的存款和金银细软,找了一家专门打造金银首饰的店铺,花了几万做了套陪葬品。


晚年的刘秀琴好像软了下来,彻底没了以往的傲气,她开始走街串巷,打点邻里关系,甚至开始低声下气地为往年自己的作为道歉。


她曾在和我奶奶的聊天时说:“人老了啊,哪有什么尊严,跟要饭的一样,得把老脸抓花才能好好活着。”


听到这句话的我一阵恍惚:他们也只是万千个底层人民中的一员,要拼尽全力才能好好活着,用尽毕生气力把孩子培养成材,也只能把他们送入大城市中,继续承担生活无边的压力,而老去的他们,则在乡村里独自一人面对晚年的孤独和悲伤。


对他们来说,活着本身,就是意义。


17年冬,胃癌的疼痛再次汹涌袭来,她如往常一样想要硬挺过去这次疼痛,只是这次,疼痛战胜了她。


当生命逝去,往昔不再,所有人都开始遗忘,刘秀琴只活在每天晚上都会躺进棺材里睡觉的老伴心里,等到老伴也死在棺材里


这世间将全然不再有她的痕迹,如同没有活过。


也没有荣光。


3


“老太太死的时候没受一点罪,坐在椅子上晒太阳的时候,眼一闭,就再也没有睁开。”王富强微笑着说,并没有多少悲伤,这对他来说这是最好的结局,母亲死的时候就好像睡着了一样,没有一点痛苦的痕迹,只有安详。


老太太20年前去世,1998年,享年78岁。


这在农村家庭中极为少见,在我所调查的所有逝去的老人中,能够无疾而终的只占不到百分之一,多数老人都是病死,有少数会因为生活艰难,家庭不和或者过于孤独自杀。


老太太生来性情温和,一生五个孩子,全是儿子,她对待每个孩子都很亲近,并无太大优略之分。


但因为每个儿子婚娶都要花费一大笔钱帮儿子盖房娶妻,总是东拼西凑,但也不见她有太多烦闷,反而每天乐呵呵。


大儿子王富强说,老人年轻时就总说:哭着也是过,笑着也是过,笑着总比哭着舒坦,那为啥不笑一笑呢?


这种乐观的心态影响到了她身边的每一个人,五个儿子自来都是乐天派。


在老人年老需要照顾时,老大甚至没有跟其他四个兄弟商量,独自一人就扛起了赡养老人的重任,让老人住在自己家中,悉心照料着。其他四个兄弟也会常来看看,陪老人聊聊天,大笑一场,欢喜归去。


大儿媳妇也非常孝顺,按王富贵的话说,她媳妇在盛饭的时候有一个死规矩,第一碗一定是给老太太的,第二碗是给老头子的,第三碗才到别人,谁也不能抢头两碗饭。


家庭和睦在体制内形成了良好的闭环,每个人都从中汲取到生的力量。在这个家庭中我几乎感受不到悲伤与孤独,只有善意和美好。


似乎死亡,也只是开往下一站的旅行,路上风景不断,偶有悲伤,但笑容常在。


所以王富贵一家在老人死去之后并没有多少难过,他们都坚信老人去了极乐世界,依旧快活温和。


5年后,2003年,老太太的丈夫去世,同样无疾而终,眼一闭,安详地走了。


死亡对于他们,不是逝去,


而是一段温暖而忧伤的告别。


4


哲学家叔本华说:只有知道了结尾,才会明白开头。


大意是说:只有“生命和死亡”交接那一刻真实的醒悟,才知道一开始活着的证据。


只有死亡的钟声敲响,才豁然明白生的意义,明白往昔的自己与走向终点的自己其实早已形成了闭环,如一个圆圈,从一开始,就预设好了未来的走向。


你所走的每一步,都呈现着你垂暮时的面貌。


而如今的我们,都只是活在大时代里的小人物,我们被裹挟进时代的潮流中,或焦灼、或悲伤,每个人的命运都留待被书写,每个人还有很多今天和明天。


每个人也都会拥有垂暮的身体,在人生的终点处独自面对孤独与死亡。


记得40年前的1978年,《今天》杂志创刊,诗人北岛在创刊词里写道:“过去的已经过去,未来尚且遥远,对于我们这代人来说,今天,只有今天!”


所以,我只祝你今天愉快,


你明天的愉快留着我明天再祝。

     

本内容为作者独立观点,不代表虎嗅立场。未经允许不得转载,授权事宜请联系hezuo@huxiu.com
如对本稿件有异议或投诉,请联系tougao@huxiu.com
正在改变与想要改变世界的人,都在 虎嗅APP
赞赏
关闭赞赏 开启赞赏

支持一下   修改

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