硅谷是个什么谷(第二十三章):有时有雨
2018-12-01 16:00

硅谷是个什么谷(第二十三章):有时有雨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虎皮妈的夜航船(ID:hupima)奴隶社会(ID:nulishehui),作者:虎皮妈。


郑懿第一次离开家,应该是去上住宿中学的那次。时隔多年,她已经记不清自己具体的心情。或许是方言里那一点细枝末节的不同,或许是大街上人们的穿衣打扮,或许是遥远而疏离的人潮和商场,她心里渐渐有一种漂泊感——自己不过是一个抱着所有行李而又无家可退的异乡客。


后来去北京上大学,不再坐长途汽车,坐的绿皮火车。帝都的十月秋高气爽,周围乌泱乌泱都是人,公交车上是听不懂的儿话音。同学问她,家乡是哪儿。她嘴上说四川,心里却不确定。


再后来出国,从纽约到硅谷,从硅谷到纽约。习惯了蜷缩在经济舱的座位上,起飞、降落,在机长“感谢您选择我们的航班”中愣神,自己到底又到了哪里。每个地方都很熟悉,但每个地方又是随时会离开的陌生。


“我是谁?这是哪?为什么来?几时走?快乐么?会不会怀念?——遇见你,也这样问。”


林锐开车来机场接她,隔着人潮,仿佛一脚踏回到了5年前。但郑懿并没有愣神太久。林锐的野马已经换成了宝马,嚣张的红色却变成了低调的银灰色,华而不实的双门coup变成了经典实用的四门sedan。从副驾驶上跳下来一个穿着粉红运动装的女孩,推林锐的肩:“快替你朋友拿行李啊,就是这么没眼力见。”她的口气是责怪的,但肢体语言是亲密的,是一种微妙的主权宣示。


“其实不用麻烦你们。”郑懿跟王佳佳客气,“我自己打个出租车就行了。”


“那哪儿行呢?”王佳佳笑,“这又不是国内,叫出租车太麻烦了。况且咱们住得也不远,是不是林锐?”


郑懿笑了一下。她现在倒并不确定,到底是林锐还是这个新女友,想要对自己示威了。


一路上,林锐沉默开车,王佳佳三不五时从副驾驶上扔两个问题过来。


“东部雪现在已经很大了吧?本来想去波士顿找朋友玩的,他们都让我等到春天才去。”“听说你是律师,你做什么的呀?”“你喜欢东部还是西部啊?”“圣诞节你们一般去哪里玩啊?”


林锐从后视镜里看郑懿,见她一脸倦容,忍不住说:“行了,刚下飞机,让人家休息会儿。”


王佳佳瞪了林锐一眼,忽然回头盯着郑懿:“你们以前感情很好么?”


郑懿愣了一下,错愕地看了一眼同样惊慌的林锐。


王佳佳忽然笑出来,回身坐好:“我是说你们跟以前的室友感情怎么会那么好,别人离婚,你还要特地飞回来。”


郑懿也笑了笑:“人在异乡,多个朋友总是更容易点。”


王佳佳仿佛自言自语:“我倒觉得,人总是要向前看,成千上万个门口,总有一个人要先走。朋友只是人生中同走一段路,谁还能陪谁一辈子呢。是吧,林锐?”


林锐咳嗽了一下,嗯啊了几声。眼角眉梢的窘迫让郑懿觉得好笑,也亲切。人的审美真的是很难改变,林锐再重振旗鼓,喜欢的还是这种咄咄逼人的女孩。


就像胡金柱,错失过女神,被人当过跳板,但回过血来,选择的依旧不是郝会会。


“有没有办法不离婚?”郝会会在程悦欣骂了半小时胡金柱后,挂着眼泪鼻涕,可怜巴巴地望着郑懿。


“会会啊,你有点志气好不好啊!”程悦欣气急。


郑懿叹了口气:“我不是加州律师,我也不做family law,所以我不能给你法律建议。但站在朋友立场上,我觉得你现在应该做的,是保证自己经济利益的情况下,尽快协议离婚。”


“为什么要协议离婚?!”程悦欣跳起来,“就去法院告那个不要脸的胡金柱!他出轨找小三,还有脸做什么教授!”


郑懿摇头:“法院又不是居委会,出轨不违法。”


程悦欣愤慨:“那让胡金柱把钱全交出来,让他净身出户滚蛋!”


郑懿依旧摇头:“美国大多数州,包括加州,都是无过错离婚,不存在过错方的说法。无论是什么原因婚姻解体,个人财产归个人,共同财产一人一半。”


“那问他要赡养费!还有抚养费!”


“抚养费是根据收入固定的,但赡养费……这么说吧,美国是个个人主义的国家。所谓个人主义,就是自己要靠自己。像会会这样婚姻没到十年的,本身又比较年轻,法院判赡养费的概率不高。再进一步,就算有赡养费,也不是终生的。不是让你维持原先生活水准不变,而是给你提供必要的经济支持,让你能尽快返回社会、经济独立。”


程悦欣顿时语塞。一瞬间有巨大的愤怒:所谓的美国法制社会,竟然是这样的?


“而且——”郑懿顿了顿,“胡金柱回国的话,这边法院其实没有执行力。关键是,他在美国没有什么财产,他在国内的收入当然是共同财产,但一来不多,二来你查不到。你真要找律师查也不是不可以,但律师费也不便宜。作为朋友,我觉得,对你来说最好的情况是,利用胡金柱现在还内疚并且着急离婚的心理,不要上法庭,协议一份对你来说最有利的协议。不要拖,不要拖到他愧疚心没有了,胜负心起来了。离婚案很多最后结局都不好,就是两人的着眼点,都不在维护自己权益,而在一定要让对方过不好上了,钱宁愿付律师费也不给对方。”


“我不要他钱。”郝会会按着眼睛,颤抖着嘴唇,“我什么都不要,我不要离婚。离了婚,孩子怎么办?我不离婚。你们去跟他说,只要不离婚,他跟谁在一起我不管。好不好?我也不要他钱,我自己能赚钱。好不好?”


垂死的人,总要抓向空气。明知道什么都抓不住,但依旧不肯松开手。


夜里,郑懿跟着程悦欣回到了南湾。张思禹奉命去胡金柱的旅馆做思想工作,郑懿和程悦欣并排躺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


“你说会会肯离婚么?”程悦欣问。


“很多事,不是你不肯就不会发生的。”郑懿回答。


“太不公平了!”程悦欣忿忿,“胡金柱这种人简直狼心狗肺!”


郑懿没回应,任由程悦欣骂骂咧咧许久,方才说:“你知道么,美国的离婚率都快50%了。如果你知道今天有50%的概率外面会下大雨,你又没有伞,最理智的做法是什么呢?”


程悦欣没有答案:“是什么呢?”


“不要出门。”


整个圣诞和新年假期,都围绕着胡金柱郝会会的离婚。据说,人接受失去都要经历五个步骤:拒绝、愤怒、挣扎、沮丧、接受。郝会会的挣扎,很快在胡金柱的决绝里消磨了。郑懿算了一个数字,虽然让胡金柱肉痛了许久,但为了奔向新生活,最终还是签了字。


去大使馆办完手续后,胡金柱和郝会会一前一后走在寒风刺骨的旧金山街头。郝会会很想说些什么,说些豪迈的或伤感的话,让胡金柱后悔或者让胡金柱羞愧。总之,她很想说一些什么话,给这段婚姻的结束一个仪式。但她还没开口,胡金柱已经一个箭步冲了出去。他借的车街趴超时了十分钟,正赶上警察贴条。


她对着胡金柱的背影说:“金柱,你一定会后悔的,但你后悔的时候,我已经走了。金柱,你别看你现在那个小女朋友,她对你肯定不是真心的,你以后绝对不会遇到比我对你更好的人了。我以后肯定变得可厉害,让你踮着脚尖都够不上,到时候你跟在我屁股后面喊,我一眼都不看你。我就奔着前边去,我一眼都不看你。”


胡金柱跟警察打完交道后,看到站在风里哭成泪人的郝会会。他有些不忍,又有些不耐烦,问了一句:“怎么了?”


郝会会抹抹眼泪,摇了摇头:“没事,风大。”


郑懿走的那天,本来说是程悦欣送,却没想到等来了林锐。


郑懿问:“怎么是你?”又看了看副驾驶,“你女朋友没来?”


林锐不多话:“上车。”


一路上都没有话。没有办法像从前那样聊天,也尚不能像老友重逢相逢一笑泯恩仇。只有音响飘荡的,依旧是从前野马上的那盘老狼——“忧伤,开满山岗,等青春散场。”


临下车,郑懿才故作轻松地说:“我在你女朋友心目中,一定是那种阴魂不散特别讨人厌的前女友吧。我挺喜欢你现在的女朋友的,王佳佳对么?我觉得比我适合你。”


林锐眉头紧锁:“我们现在要比谁更大度了么?我是不会祝福你跟那个吴昊的。”


郑懿顿了顿:“那我还是祝福你们。林锐,我祝你幸福。”


郑懿并没有说谎。她确实觉得,王佳佳比自己更适合林锐。王佳佳会在爱情受威胁时候跳起来保护,王佳佳会让林锐知道自己的喜怒哀乐。不像自己,永远保持着一个抽身的姿态,随时准备着打包去下一站。郑懿回想起吴昊问她的话:“你为什么不能在怪我的时候直说你怪我呢?”她想起林锐问她:“你为什么认定我不会跟你一起走呢?”


可能,是害怕吧。像如果有50%可能下大雨,她就会害怕,她会选择在屋内不出去。老天爷并不会眷顾她,她必须自己照顾自己。


飞机颠簸,等再降落到肯尼迪机场时,郑懿去卫生间化了个妆,对着镜子微笑了半分钟,才拨通了电话:“嘿,Roger,新年过得好不好?有没有时间出来吃个饭?”


郝会会的沮丧期格外漫长,漫长到,她开始愧疚,觉得辜负了身边所有人对自己的一番好意。


按照励志片的做法,她应该在离婚第二天就容光焕发。但她没有。她身心俱疲,对Wendy和Emma都失去了耐心,对吃失去了兴趣,对做家务去Kyla家打工,都意兴阑珊。她对着自己喊:郝会会,你说好要让胡金柱后悔的!但没用,虽然她强撑着不想让所有人失望,但精神状况还是一点点糟糕了下去。到了开春,结结实实地大病了一场。


病得昏天黑地的时候,郝会会反而有一种坦然。胡金柱留下的钱,省吃俭用,够她们用几年。那就这样吧,烂泥扶不上墙,那就瘫着吧,让她就这样瘫着吧。她有时闭着眼,都能感受到冯品芝盯着她的目光。她能感到,冯品芝是知道这病是怎么回事的,但她不想睁眼,不想解释。前途茫茫,就让她闭着眼,沉到底吧。


Kyla是郝会会病到第二个月时来的。郝会会以为Kyla是来通知她不用再上班了,没想到Kyla对她说:“Hui,等你好了,我希望你去考一个地产经纪执照,到我的公司来上班,现在我有很多中国客户。”


郝会会摇手,着急:“No!我不行,英语,no good。”


Kyla按住她的手:“你听着!我15岁的时候生了我儿子。”


郝会会张大眼睛:“15岁?”


Kyla笑:“哦,不是Jacob,是我大儿子。我15岁怀孕了,生了我第一个孩子,变成了单亲妈妈。我父母非常失望,你知道人年轻时候,脑袋不清楚。我生了孩子,没有上大学,有很多坏习惯,又被从家里赶了出来。我那时候做过很多工作,但不论我做什么,我都觉得,我的人生完蛋了。我30岁的时候遇到我前夫,就是Jacob的爸爸。是他让我的人生安定下来。我30岁开始上社区大学,然后转到一个好大学。我35岁才大学毕业,38岁才开始做现在的工作。如果你要问我有什么人生经验,我要告诉你,永远,永远不要让别人告诉你,你不行了,你这辈子完蛋了。如果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事,就是永远,永远不要跟自己说,我不行,我这辈子完蛋了。这辈子太长了,Hui,太长了。你没有资格现在就说完蛋。”


Kyla用的词简单,郝会会能听懂大概。她眨了眨眼,还没开口说话,眼泪却慢慢溢出来。


“你不相信自己,你要相信我。我说你可以,你就可以。”Kyla扔下两本书,“你没时间生病了,你现在需要学习。你可以继续伤心,但请在工作结束后再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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