硅谷是个什么谷(第二十四章):有人出去有人回来
2018-12-08 16:00

硅谷是个什么谷(第二十四章):有人出去有人回来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虎皮妈的夜航船(ID:hupima)奴隶社会(ID:nulishehui),作者:虎皮妈。


地产经纪这行,准入门槛极低,是个标准的服务性行当。和国内的中介不同,国内的中介往往垄断了房源或者房产信息,除了服务费,更收了一笔隐性的信息不对称费。美国没有独家房源,所有信息统统挂在网上,面积、要价、历史成交价、房屋检测报告……


“而且,duel agent,既为买家服务,又为卖家服务,是非法的。”Kyla上课时说,“经纪要为客户的利益服务,这是我们的宗旨。”郝会会热血沸腾。


等连蒙带猜过了考试后,郝会会才意识到,Kyla的高屋建瓴她一时半会没有机会体悟,她首先要面对的,是生存问题。在中国超市打工的时候,虽然是体力活,但每个月好歹旱涝保收有两三千现金。现在换上了套装拍了美颜大头贴,没有客户,只能喝西北风。


2011年,中国买家大批涌入硅谷。玉米地里的一些美国人,依旧保持着问“中国人不留辫子么”“中国人真的吃婴儿么”之类的古早做派,而在宇宙中心palo alto的Kyla,已经敏锐意识到市场变了。越来越多的亚裔买家,越来越多的亚裔经纪。几年前,不过是那几个养老科技公司的中国员工百无聊赖,3点钟糊弄完工作后兼职带着同事买买房。但就这两年,开始有了一掷千金现金交易的土豪,有为孩子15年后在斯坦福上大学囤房的金领。那些中国人两眼放光:“也没有比北京上海贵么。”过来旅个游、看个eb5移民项目顺手就把房子买了。Kyla知道,她应该再招一个中国经纪了。


Kyla让公司里原本的台湾经纪Amy带她,但试想一下也知道,怎么有人肯把自己的客户分给别人?Amy很不开心。大陆客户她不是不能做,只是每次介绍时候会麻烦一点。每次当她自我介绍“我是湖南人”的时候,客户都会瞪大眼睛:“你不是台湾人么?你的口音很像台湾人啊!”Amy只能辩解:“我是外省人。”外省人是什么人?大陆同学不明白。面子上不能不听老板的,但Amy没少给郝会会白眼。她嫌郝会会土,嫌她学历低,嫌她英文不好。


但偏偏郝会会是个特别白目的人,对冷言冷语冷面孔都视而不见,锲而不舍地每天跑来她电脑旁,傻乎乎地笑:“Amy,有什么我能帮你的么?上次那个算利率的,你再给我讲讲呗。”Amy只能转变战略,语重心长跟她说:“做我们这行,积累很重要,一个是多看房,一个是从低做起。”于是扔了几个要租房的客户给她。没钱要求又高,跑断腿的活就让她做咯。


郝会会当了两个月地产经纪,腿跑瘦了,只替一个客户租到了房。她面容愁苦,某天晚上问冯品芝:“大妈,我要不还是去中国超市卖熟食算了。”冯品芝一瞪眼:“十三点,西装穿上去了脱下来啊?人家不给你么你自己找啊,你除了那个Amy不认识别的人啦?”


郝会会盘算了半天,鼓起勇气给林锐打了电话。


林锐这时正意气风发。脸书要上市已经沸沸扬扬了很久,F记员工一个个脸上都书写着“我是未来千万富翁”的骄傲。业务发展迅猛,手下招得人也多,当林锐每周都要花个一两天来面试招人的时候,他的头衔顺理成章变成了老年经理,senior manager。


老年经理替郝会会开了张,买了套在sunnyvale的独栋屋。看着郝会会兴奋地用蹩脚英语向Kyla汇报,王佳佳私下对林锐说:“到了美国,不说英语,还是只能做中国人生意,真没意思。”


林锐想了想:“其实很多人都是这样。出了国,依旧吃中餐,去中国超市,除了学习工作必须,朋友圈都是中国人。哪怕公司是外国公司,有外国老板同事,但工作内容不是做中国客户,就是跟国内团队打交道。”王佳佳摇了摇头:“真悲哀。”林锐看了她一眼:“也不能说悲哀吧,有些人自得其乐,日子过得不错。”王佳佳白一眼:“我可看不惯这种人。那他出国干嘛啊?在国内呆着得了,出了国就应该融入主流社会。”林锐若有所思,惊呼起来:“那你该找个白人啊!”


郑懿念法学院的时候曾经修过一门上庭诉讼课。小时候,她爸爸喜欢借录像带,大多数都是些打打杀杀的武打片,但有时候放罪案片。叔叔伯伯聚在客厅,背心大裤衩,喝酒划拳,笑声轰隆隆。但电视机上,有人头戴白发套,有人身穿大黑袍。架着金丝边眼镜的律师在法庭上走来走去,很酷地问:“你只需要回答我,是,或不是?”


直到郑懿开始上《证据法》开始上《上庭诉讼》,她才知道,律师那样的问法,叫leading question,有诸多限制;而诉讼多以控辩交易结束,走到庭审的只有极少,远不如电影里那样跌宕起伏。但当她站在模拟法庭,看着高高的法官席时,郑懿心底还是心潮起伏,仿佛那么多年后,童年时的念念不忘,终于现在有了回响。


但可惜,她不是那些从小立志做检察官的白人同学。她是中国人。华尔街、时代广场、中央公园,鳞次栉比的高楼,星罗密布的律师楼。混迹其间的黄皮肤黑眼睛律师,不是做并购重组,就是跨国贸易,要么就是知识产权。再往下,就要去到唐人街,在华语报纸上登“移民律师帮到你。”郑懿决不能做移民律师,她是北大的本科,NYU的llm,全奖念的JD,她不能容许自己沦落成唐人街移民律师。


入职K律所的那天,秘书带她参观办公室,边走边八卦:“那些中国客户特别难缠,每次收钱都收不上来。听说你在中国也做过律师?中国人是不是很不尊重专业服务?”郑懿礼貌地笑:“其实客户都差不多。”秘书做了个耸肩的动作,深V领上的夸张假项链晃了几晃:“没有冒犯的意思。我很高兴你来了,你知道么?每个人简历上都写着会中文,但一面试根本不是这么回事。Peter最后只好买了本中文书放在会议室,来了先读一页书。Peter让你读书了么?”郑懿继续微笑:“没有,Peter知道我是从中国来的。”


《The good wife》里有一集开董事会,一个黑人律师看着满屋子的白男,对Alicia说:“哦,我就是那个黑人,你就是那个女人。”郑懿的方便面从鼻子里喷了出来,笑出了眼泪。是的,无论什么场合,比她名字Yi更先被人记住的,是“那个中国女人。”


程悦欣倒没被当成“中国女人”,她充其量是“亚洲女孩。”欧美人种青春期就开始大胸大屁股,有些到了二十几就出现中年面部特征,对比起来,程悦欣这种白瘦纤弱的,哪怕快30了,到哪儿都被以为是高中生。去赌场被查身份证,买酒被查身份证,别人上门推销,看到她会问“我能跟你父母或者这家的主人说话么?”本着国人愿意显年轻,哪怕50多了都愿意扮成20的朴素信念,程悦欣本来都是很开心被人这么误以为的。直到她开始实习。


上完一年课,第二年就是田野实习和写论文,程悦欣被分到了一所离家30分钟车程的幼儿园。跟她一起搭档的Brianna其实才20出头,但黑人女孩是气场全开的性格,哈哈哈笑,机关枪一样说话,加上浓妆艳抹,很快就让所有人都以为她和程悦欣间,她是占支配位置的那个。当她们意见相左的时候,Brianna总是没等她开口,就自作自话按自己的方式做了。有时候程悦欣说话,她会瞪大眼睛问一句“what?”那种戏谑的微表情,让程悦欣舌头打结。


程悦欣气呼呼暗想:如果我们说的是中文,我一定把你骂得哑口无言。但心里想,也只能用中文想,英语说出口,就更瞻前顾后,渐渐,连对着孩子的时候都不大敢开口——我的口音他们能听懂么?


开车回家,车熄火后却不下车。并没有多累,也没有多苦,就是浑身疲乏。反光镜里照出自己的脸,按国人的标准,保养得并不怎么样,这个年纪会出现的细纹眼袋法令纹,一个不少。但这一次程悦欣忽然想,要是自己看上去再老一点或许也不错。老一点,是不是看上去资历深一点?是不是更有权威一点?


站在28岁的年纪,想要的不再是粉红色的玫瑰童话。更向往的故事结尾,不是像公主一样无忧无虑被宠爱、被呵护,而是可以被尊重、被认可、被看到价值。但这一切,原来身边的人都帮不了你。从前张思禹会说“我养你啊。”程悦欣就真会辞职,天涯海角飞奔而来。而现在,有时当张思禹再说这句话,程悦欣都会想:所以我,就只能被人养么?


三十而立。轻盈的、欢快的、无忧无虑的尘埃都渐渐落下,从前被青春幔帐蒙住双眼的人,此时赤着脚踩在地上,惶惶然望着未知的前路。


但对于张思禹,程悦欣的失落有点像风花秋月的无病呻吟,他脑海中此时盘旋着的,是另一件事。


那天中午午饭时,鹏叔神秘兮兮地说:“你们记得那个钟嘉么?就是那个实习没留下来,最后灰溜溜回国那个?”09年的时候世道不好,因为身份原因,回去了一大批人。张思禹问:“他怎么了?”


鹏叔摸着蓄到一半的胡子,半是感慨半是卖弄地说:“我国内有个同学,找我打听钟嘉,说他在国内混得不错,打着美国的学历硅谷的牌子,做了技术总监。”


“总监?”一桌人哗然。


“你们猜年薪多少?60万人民币,60万!”


60万人民币,换算成美金,并不算太夸张,或许跟当时留在美国可以持平。但让人震惊的,恰恰是,原来国内开出的薪水可以和美国持平了?


“钱不去管他,但你知道他带多少人?现在手下带了100多个人啊。”鹏叔慨然。


常常有人拿在硅谷的印度工程师和中国工程师比较。同为亚洲技术移民,印度裔在硅谷占据了诸多大公司的高管职位,而中国工程师,常常到了四十多,也不过一亩三分田做到老,最后带个几个人的小team做一个techinical leader。但现在,一个刚毕业的钟嘉,一个留不下来只能回国的钟嘉,竟然摇身一变管起来100多号人?


张思禹体会自己心里的震动:这不是钱的事,这真的不是钱的事。这是忽然一瞬间,玻璃天花板被打破后,射进来的那道光,那道让他内心痒痒的光。他一下子理解了胡金柱说的,“回国之后,才觉得自己活过来了,才觉得自己是个人。”那是从乌泱泱的人潮中,从不起眼的芸芸众生,突然一下子到了舞台中央,有追光、有掌声、有鲜花。


张思禹想到从前冷敏问他:“他们都行,你凭什么不行?你比谁差么?你就准备这样过一辈子么?”


一颗种子一旦种下,渐渐就会生根发芽。就在那半年,张思禹忽然觉得身边都是海归的故事。论坛上、熟人里、熟人的熟人传说。世道不同了。谁谁谁回国了,年薪百万;谁谁谁做了个app,竟然被收购了;谁谁谁创业了,打着美国学历和硅谷旗号,竟然混得如鱼得水。


张思禹听多了,思绪便有些飘荡。有一次试探着问程悦欣:“你说,假如也有人给我年薪百万,让我带一支队,我们也海归好不好?”


“不好!”程悦欣斩钉截铁。到了美国后,她一事无成,所有的虚荣都在一张绿卡。她怎么回去?她回去怎么说?更加上——“你是不是看到胡金柱回国很开心也动心了啊?我告诉你我可不是郝会会!哼!”


张思禹没有说话,但心里默默想:从前哭着要回国的是你,现在坚决不回的也是你。


冷敏的电话,便是在这个当口打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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