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素汐:没有困境我到不了今天
2018-12-15 07:45

任素汐:没有困境我到不了今天

虎嗅注:这是虎嗅“新女性”系列报道的第八篇文章。任素汐,中国内地演员,2006年正式出道,2017年凭借饰演《驴得水》中“张一曼”,获得第十四届广州大学生电影节最受大学生欢迎的银幕角色;2018年9月在《我就是演员》中表现抢眼;11月,任素汐主演的电影《无名之辈》上映,口碑爆棚,被网友赞为“坐着演戏就封神”。


12月2日,作为虎嗅2018年度新女性之一的任素汐,在她的工作室接受了我们的专访,在长达两个小时里,我们聊演戏,聊成长,聊生活,聊心态。她说,“生活有多复杂,表演就有多复杂” “困境是我最熟悉的东西” “什么都应该被真挚对待”。


本文头图由任素汐工作室授权虎嗅使用,未经允许,请勿转载。


作者丨虎嗅特约作者  柳下浪


任素汐接戏谨慎。角色“与自己贴近”是她最理想的状态,离自己性格太远的,就会仔细掂量。十几岁的小姑娘,眼里天真烂漫,她没法减去成长带来的沧桑。60岁的老人历经世事,她做不到靠想象演戏。这都是她列表里当下“一定不演”的角色,她认为“演员不是什么角色都能演”。


《归来》中的冯婉瑜是任素汐近几年很喜欢的女性银幕角色,但如果不是因为参加综艺节目,她现阶段不会尝试。“性格不贴合,年龄段也非常远。这是一个只能在综艺节目里出现的事实。”


而让她大火的张一曼和马嘉旗也不算近。《驴得水》里,张一曼满是风情,逮谁睡谁;《无名之辈》中,马嘉旗高位截瘫,嘴上不饶人,长期麻木,一心求死……这都和她搭不上边。


创作时间能填补距离,认识自我与捕捉生活是创作的核心。“先找到自己,知道自己拥有什么,这个材料里面具备什么,才能谈怎么去跟角色融合在一起。从根上一开始就去找到这个角色最抓地的部分,跟她契合的部分,真正能感受的部分。先把这个弄明白,再去演,演角色就是演好自己。”这部分被她形容为“种子”。


张一曼敢爱敢恨,果敢真挚;马嘉旗表面强悍,内心柔软。这都是任素汐抓取的“种子”。她演了200场张一曼,写过一本“一曼日记”,记述张一曼的过往。谢幕后,她习惯在剧场门口静静待一会儿。关灯入眠,脑子里张一曼的记忆翻江倒海。拍《无名之辈》,她在片场一直用方言和剧组人对话,体验高位截瘫的生活。时间铺陈,“种子”生根发芽,她活成了民国时的老师,活成了都匀镇上的泼辣妇女。“我没有要去塑造、勾勒、模仿、拿捏一个人物,生活在情境里就是我理解人物的方法。”


任素汐自认对自己的表演有清晰的认知,一次在舞台上,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自在,下台后在化妆间,老师周申告诉她“开窍了”。她自此学会了在舞台上生活。话剧《驴得水》演完,她已经明白怎样去“工作”一个人物。“我知道自己哪儿好,哪儿不好。对别人的话,我也能分辨哪些是对的、哪些是错的。”她警惕赞美,不排斥批评。有疑惑时,会将问题抛给有限的几个人。在表演上,她绝对信任在中戏求学时的老师周申,后者和刘露一起导演了《驴得水》。


周申和刘露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表演体系的严谨继承者,强调“体验”。任素汐师承周申,一心走在“体验派”的路上。她记性不好,但对生活中的细节能够进行条件反射式的捕捉。这几乎是从小形成的习惯,一定程度上能被称为“表演的天赋”。


部分时候,值得记住的细节是很“寸”的事情。给家人擦手机,一不小心就掉马桶了。捞出来拿水冲,用吹风机吹,不知怎么的机器就坏了。妈妈一顿骂,说所有东西都在你手里坏,用个剪刀也能掰成两半。遇上倒霉事的窘迫,家人滔滔不绝的抱怨,当下情景的尴尬汇成一团乱麻,“所有的衰事在那一刻完全扑来,我有种被生活愚弄的感觉,这种时刻我会牢牢记住。”


也有细节是生活中的一些小意外。妈妈对指甲刀有执念,要锋利、便捷,家里的指甲刀永远是德国进口的。每次剪指甲,妈妈就像干了一件伟大的事情。“我观察我妈,或者某一个家庭成员身上的特质,我会抓住这些特质,这是我生活中随处可见的,是我的抓手。”


捕捉情绪极为重要,身上那件写满“desire”“depress”等单词的T恤随时提醒着这一点。事件激发情绪,情绪化作种子,种子在戏里开花结果。


她一直期待着遇上一颗“大种子”——普通人,一扭头就能看到,她能将生活融合到极致。“越是离自己近的,越是我们身边的人越难演。要绝对真实,完全掺不了假。”


             

告别马嘉旗


任素汐主演的新片《无名之辈》,围绕一把丢失的老枪,讲述了一对劫匪、一个落魄的保安、一个高位截瘫的毒舌女之间发生的荒诞故事。劫匪为了逃避追捕躲进了民宅,遇见了轮椅上的马嘉旗。她蛮横、霸道,身残但嘴贱。


剧情脱胎于任素汐主演的话剧《蠢蛋》。拍摄期间,她和对手戏演员章宇一次次捋台词,改了很多稿。“不是说发了剧本就照着念,需要依靠梳理才能排出鲜活的台词。导演在表演上特别信任我,也给了我足够的空间去发挥。”


《无名之辈》讲述的是人的困境,马嘉旗的困境是身体的残疾。梳理角色时,她往前推演了几年,从她是个活蹦乱跳的摄影师到出车祸到电影当下。她用马嘉旗的口吻和导演聊天,用方言回忆自己推进手术室那天,大夫说休息一周看看结果,可以站起来了。“那一刻我特别开心,我哥哥在门口,我虽然一直骂他,但那一天我俩都很开心,就是一个小车祸嘛,我可以过去。”一周以后,没好,高位截瘫,再也站不起来了,她跟导演讲那一刻的绝望。过一段时间,她会对导演说自己怎么怨恨哥哥,吵过几次,每一次怎么吵的,哥哥雇了几个保姆,每一个保姆叫什么,为什么被赶走了……


这些是电影中未呈现的部分,但这是任素汐工作的一部分,“我只有把这个当做抓手,在电影展现的时候,角色就像冰山一角,但如果没有底下巨大的冰山,表面很快就被海水打走了。”


人物经历的填充是造冰山的过程。朋友的妈妈高位截瘫,有段时间她没事儿就去朋友家,跟她聊天,也陪她出去,感受高位截瘫病人的心理。任素汐发现她已经处于对生活麻木的状态,这种状态被她用在马嘉旗的日常情绪中。


她也试着体验坐着不动的生活,大概到三个半小时,全身麻了。后来她让自己尽量放松,这样可以坐更久。天台淋雨那场戏,章宇和潘斌龙冻得直哆嗦,她全力控制,因为马嘉旗身体没有任何感觉。在片场她尽量不起身,少喝水,一坐坐一天。


“我就是想拿到之后我先变成她,我先去体验她经历的一切,我能体验多少就演多少,如果体验不到,演的不到位我也认了,因为我就这个能力。她没有尊严真是到底了,我理解她为什么想死。虽然我真的遇到这种状况可能不会去求死,我死了父母怎么办?我毫无用处了,我成全了自己,那他们呢?这是我和角色之间的差异,但我既然要演她,我就一定会钻到她的思维里去生活。”


枪抵着脑门那一刻,马嘉旗迎来情绪上第一次剧烈转变,她眼里发出了光,言语开始激动,生命力旺盛燃烧,所有的积极情绪都指向一个目的——她想死。唯一能动的思维飞速运转,毒舌成了武器,她想借此结束没有希望的一生。当着劫匪的面失禁时,她的情绪第二次转变,求死让步于现实的羞耻,意志丢盔卸甲,生命力在嚎啕里七零八落,做人的基本尊严随着泪水尿液流了一地。在情绪无处宣泄的困境里,软弱袒露,麻木回归,情感滋长。


胡广生答应了马嘉旗的求死,马嘉旗希望死前拍一张站着的照片,于是有了片中动人的一场戏——两个劫匪想方设法让她站起来,最后俯拍,在地上摆出各种姿势,照片里的马嘉旗咧嘴大笑,背景音乐是“光落在你脸上,可爱一如往常”。


《无名之辈》(2018)剧照


阳台大雨后,胡广生为马嘉旗吹头发,并答应她开好煤气离开,她听着歌睡着了。这一幕是电影中为数不多的平和,在知乎“如何评价电影《无名之辈》”的回答中,任素汐贴上了这一幕的截图,回答”我那会儿没睡着,他趴在我腿上,我眯着眼睛看到了,但我没法感觉到他趴在我腿上……真难过。”


在《无名之辈》另一版结局中,胡广生被乱枪打死,按这一版的设定,贴图这一幕是两个人最后的交集。但上映的版本中,最后呈现的结局充满希望,两个人也有了进一步发展,但任素汐和章宇都觉得胡广生死去,人物的悲剧性更能亮出来,厚度会增加。她对章宇开玩笑:“死不了你别急,我写个歌把你写死。”有几天时间她心里装着胡广生,抓着吉他拨着弦,几分钟歌词和旋律就出来了,还是马嘉旗的口吻,说他俩是“两个魂喘着粗气”,对死去的胡广生说“你要的尊严我熟悉”,说“我啥子都不欠你哩”,最后说,“下个清明,我去音书祭你,还听,还静。”


“我想用自己的方式,让这两个人物打个点。唱歌对我来说是表达的一部分,想表达东西是溢出来的,就是这样出来了,写完了,唱完了就特别舒爽。”歌出来了,胡广生和马嘉旗的故事在任素汐这儿才算告一段落。


            

与困境共处


困境并不陌生。幼时父亲生病住院,家境拮据,任素汐进入了人生第一个困境。母亲在医院陪护,没空照顾她。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她只能寄居在邻居家里。她形容那段日子“如履薄冰”,一个家庭塌了的无助感,“走到哪里都焦虑:出了事怎么办?遇到困难怎么办?没有支撑的东西。邻居对我很好,但是幼小的心灵里面一定有不舒服的部分,在心理上我是不被保护的。”


三年级时,班主任为任素汐争取到一个贫困生的名额,能够拿到400块补助。她细想,觉得“贫困生”的名头是一种对尊严的打击。“我很谢谢那个老师,但是当时确实心里有点儿不得劲,当时也不能形容出具体的感觉是什么,但你能理解,人的那种心理。”


钱一直没下来,班主任自费给了她四张100元。她买了挂面,送给各个邻居。“我不是有钱了嘛,得做点什么,三四年级的小孩就会干很多幼稚事。好像买了那个面,我能稍微抬起头。”


那个时期,任素汐最大的愿望是快点长大。“怎么还不长大,怎么还不能自己挣钱,有自己的房子就好了。现在反倒淡了,人越缺什么就越需要什么,有了安全感之后就不会因为这些把自己桎梏住。”


没有安全感的表现是急躁,什么都愿意干,什么苦都愿意吃。读大学后,任素汐去过电视台,扛机器拍片,晒掉皮,也尝试过别的工作。“我想看看这个我能不能做,最起码让自己吃饱饭嘛,想拥有求生的技能,试试哪些东西能把我撑起来。”独立是她早早希望达到的目标。



家人的支持成为持续困境中的安慰。她出生在山东的一个小城,在亲戚们的固有观念中,娱乐圈很乱,学表演更像一件“不务正业”的事情。妈妈会听到各种声音“不要让她学这个,这一行本来就乱。她成绩那么好,很容易考上985、211,多好。”妈妈听完了回来只会说:“我才不听他们的呢。我的孩子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现在妈妈很少看她的作品,最初任素汐还问问,妈妈说句“还行”就扯到别的话题上,久了也不问了。“我现在不需要她对我作品的支持,因为在我最需要她支持的时候,她已经做到了。我妈没有读过多少书,但她觉得我快乐就好,自己选,高兴了就去。现在想想挺感动的,她觉得我行,我的自信心也树立起来了。”


她最爱的电影是表现困境的《海边的曼彻斯特》。主角钱德勒因为自己的失误,让三个女儿死于一场大火,此后与妻子离婚,一蹶不振,在波士顿无休止地做着各种杂活。影片用两个小时铺排出生活的一地线头,钱德勒深陷其中,淹不死,逃不了,每天活得无可奈何。


任素汐觉得这个人物是“顶好的人物”,这个故事也是“顶好的故事”,它展示了生活的本质——没什么波澜壮阔,但一个回忆片段都会压得人喘不过气。“观众从头到尾都知道人物身上要发生的事情,也能理解为什么那么做。生活的困境实实在在摆在那儿,每个人都能体会到痛苦。”在这部电影中,她感受到了生活与艺术的结合。


建立起世界观后,任素汐试着与困境共处。“困境是我熟悉的东西,没有困境我也到不了今天。现在可能看似事业发展越来越好,也仍然会有这样那样的困境。好了有困境,不好有困境。人就是生活在这个世界里,不可能脱离困境,所以我们每次都想着我要是能那样就好了。那样有那样的不好,这样有这样的不好。就看你要不要承担这个不好,那你要承担你就往那走。”



              

与困境一同在任素汐生活中的还有角色。她分明感到,演完张一曼后,自己的底线提高了。“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什么都应该值得真挚地对待,即使这个东西是错的,我也不会用华丽的外衣包裹起来。可能这样不合时宜,不自恰,但是我想用这种方式跟世界对话看看,不行撞了墙,我认。我可以接受我选择的结果。”


不说谎是她现在的底线,“我挺长时间不说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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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我们首度以1988~2000年间出生,即18~30岁之间的科技界、商界、文化界中国新女性为研究对象,描摹其中的突出样本,并且评出了2018年度新女性杰出代表


“新女性”,将是虎嗅今后长期年度关注与投入的一个报道与评选产品。目前“新女性2019”系列报道正在策划中,我们将在2019年2月中旬后开始推出2019新女性新一季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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