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点》:纪录片里的创业故事
2019-01-22 15:20

《燃点》:纪录片里的创业故事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贵圈(ID:entguiquan),作者:展展,编辑:向荣,头图来源:豆瓣电影


1月9日纪录片《燃点》的首映会上,主人公之一ofo公司创始人戴威没有出现。20天前,据中国执行信息公开网披露,戴威被列入失信人员名单。


10月,他曾独自一人到细蓝线公司看了成片。那时候,小黄车深陷押金退还危机,公司也即将搬离见证它昔日辉煌的中关村理想国际大厦。


片子放完,窗帘拉开,光透进来。戴威感慨这段影像是一段历史,而乐观与天真这些东西,“可能在我们几个创业小伙伴的脸上,再也看不到了。因为我们是会长大的。”


这部名为《燃点》的纪录片,记录了14位创业者的故事,除了戴威,还包括罗永浩、张颖、Papi等。

 

在导演关琇眼中,戴威单纯、干净、温和。2018年年初,戴威到细蓝线找关琇喝酒。那时,ofo已出现问题。关琇劝他,团队如此年轻,既然无法掌控局面,不如去干别的。


戴威斩钉截铁:“关老师,我们就喜欢这件事,我们就要干这件事。”


关琇回忆起当时的情景:“这要是我的孩子我就急死了。套现走人得了,不玩了。我们不能现实一点吗?”


2019年1月15日,快如新品发布会上,罗永浩将电影《燃点》的海报投到大银幕上。海报上,他的头像最显眼。罗永浩调侃道:“神奇的是,被它拍摄的好像很多都要出事了。好像有三个已经出了很严重的问题,其中也包括我。”


变化如此之快。


ofo面临高达10亿以上的待退押金及繁杂的供应商纠纷,联合创始人薛鼎、张巳丁退出。罗永浩的锤子科技陷入财务危机。1月15日当天,罗永浩发布“聊天宝”,打出聊天就能赚钱的口号,这被一些人视为与其坚持的情怀背道而驰。


越是与纪录片中的场景对比,眼下的场面就越是令人唏嘘。


2017年5月《燃点》开机时,片中许多主角的头上都顶着耀目的光芒。比如戴威,那时他常提到的词语是“速度”,有时用中文,有时用英文。


速度的确够快。2018年7月,ofo拿到阿里巴巴、弘毅投资、中信产业基金领投的E轮7亿美元,创下共享单车行业单笔最高融资纪录。从白手起家到估值过亿,ofo不过花了三年。共享单车在硅谷被提及,风投机构认为这是硅谷公司应该学习的中国创新。


▲戴威与ofo


《燃点》中,戴威在一场活动上踌躇满志地发言:“Uber在全球每天提供700万次出行服务,而ofo现在是2500万。我们的目标就是在世界每一个城市、每一个角落,只要你看到一辆小黄车,都可以骑。”

 

关琇第一次与戴威见面就问他:“你觉不觉得自己像是在高速公路上,速度太快,把不住方向盘了?”


戴威愣了愣,点了点头:“有点像。”


那一年,全速前进的戴威或许无法真正意识到日后的危机。那是很多创业者都春风得意的一年。罗永浩宣布锤子科技获得新一轮10亿融资,熬过了史上“可能是最凶险”的2016年;papi及其团队服务过155个品牌;经纬创投迎来10周年庆典。


相比之下,安传东是片中最草根的一位。但他同样被时代的狂潮裹挟。他的创业历程开始于2014年3月26日。那是个想法“比较靠谱”就能拿钱的年代,最好的时候,他的银行账户上出现过8位数。


资本和创业者都疯狂了,安传东要做的就是拼命烧钱,为此欠下400多万元巨债。“你早晨上个厕所、刷牙、洗脸、出门,2万块钱已经没有了。”烧了不到8个月,钱烧没了。项目终止。


《燃点》开拍时,安传东的新项目“跨界美食家”仍处于初期。他组织活动,站在夜色下的餐桌旁招呼网友吃饭,脸上带着肉眼可见的生涩。


安传东身上具备最典型的草根创业者特质:来自小城镇,缺乏资源,拘谨与冲动、热血并存。他是千万个分母之一,是普通创业者的写照。他并不鼓吹创业,却对自己在创业中体会的高光时刻念念不忘。和那些创业明星相比,他将自己看得很低,这让他觉得踏实。“做人像水一样,水为什么越聚越多,就是因为它顺势而为啊。”安传东说。


1月9日的首映礼上,安传东坐在影院第三排,身边都是创业公司的CEO。他被“史上身价最高观影团”包围着,始终盯着银幕,感受着往昔一幕幕袭来。“我看到我那样的状态,当然也会觉得委屈,吃了这么多苦,但有些事它就是现实。”安传东说。


落差显而易见,即便是现在——纪录片拍摄结束近一年——依然如此。别人的资源更好,团队更强,更有经验,“你其实就是屌丝的形象。”但他仍想继续,“让自己更强大,更下功夫做这个事。”


《燃点》前期筹备的PPT中,安传东的代号是“草根创业者”。导演组一早就想好,必须有这样一个人——普通家庭出生,没有资源,缺乏经验,项目不见得靠谱,仅凭一腔热血,踏上创业之路。近10位备选人物中,安传东的故事打动了关琇——2007年暑假,河南高中生安传东到北京打工,搬砖砌墙,因被拖欠工资维权讨薪,埋下渴望改变命运的种子。在关琇看来,安传东心里“那堵墙还在”。


成为《燃点》的拍摄对象,安传东有过担忧。相比那些名声在外的创业者,他担心自己表现不够好。


事实上,“跨界美食家”项目的确很快遇到问题。《燃点》中,安传东在挫折时翻看《易经》,为一个月多用200块钱电费与女友计较,用父亲干一年农活攒下的钱为员工发薪水。


这些细节使他受到争议。影片播出后,他被问到最多的问题是:“为什么要坚持创业?”


“你是不是脑子被踢了?你一个特别穷的屌丝,200块钱电费都要关注的人。很多声音就说,这个人是为了创业而创业。”安传东担心这些声音影响融资及团队士气,至于他本人,他说,很确定自己是个自我认知清晰的人,无需因此自我否定。


▲安传东


他解释,那时看《易经》是在无法自洽时短暂寻求他洽,借此疏导心中苦闷。至于电费,他至今不解,“有一些钱就是不必花的,我们是民用电,怎么一个月一两周的时间,电费用了一两百块,就是很奇怪。”


2017年10月24日,安传东参加创投会。节目组跟着拍摄他的素材,后来得知经纬的创始人张颖也在场,建议二人对话。


那是一次实力极不相称的对话。张颖气场强大,干脆利落,问及数据与逻辑,安传东无力招架,彻底慌了。很快,张颖判断,安传东并未想清楚商业模式,他的项目无法成功,两人分开。


“你最柔软的地方,他一针把这个气球戳破了。”镜头继续跟着安传东。他表情局促,对着镜头说话,听上去更像自言自语,“他没有否定我这个人,只是否定我这个项目。”


现在他承认,那句话是在逞强,是被大佬“拍砖”后,应激情况下的条件反射。这种应激反应并不罕见。创业的每一天,问题层出不穷,自我安慰是必须的。况且,“镜头对着我,我肯定要调节自己的情绪,让自己假嗨。”安传东说。


导演萧屺楠拍下这段“尴尬”的会面,十分兴奋,回去告诉关琇。两人商量后马上决定,要立即跟拍安传东,“我们作为导演,你看到一个人最真实的,其实他是乱了,慌了。”真实的总能引起共鸣。“新氧”创始人金星看了安传东的故事后说:“那就是我的第一次。”关琇说:“大家的第一次都一个样,谁也不是神仙。”


一周后,安传东决定关停公司。《燃点》也记录下了他的纠结和在打转的眼泪。他与两位同事坐下来道别,将电脑从办公室搬出,乘坐电梯离开日夜奋斗的战场。


在影院里,安传东从大银幕上看到自己回老家的场景,再次受到触动。“因为从一个农村孩子出来打拼,有很多人骂我也是因为这个,你怎么能用父母的钱支持你的梦想,支持你的创业呢?但有时候真的就到了那个关口。”


安传东成了千千万万没有经验、没有资源甚至没有天分的创业者的缩影。“很多现在你看着光鲜亮丽的这帮成功者的前面,他的昨天和前天也是这样子。只不过大家只叙述成功之后的故事,总结人家成功的经验,其实最没有用了。”关琇说,“别人做得特别好,确实可以鼓舞你,但是当成路标真的不是特别合适,这是我的真心话。”


不过,通常情况下,没有人知道故事的走向。尤其是现在,变化快到难以预测。“身边有那么多奇迹出现。前两天大家还一起在小饭馆里吃两块钱的面呢,过两天就成了一个巨大的互联网企业,改变、鲜花和掌声,大家看到的都是这些。”


但创业者的跋涉远没有看上去那么光鲜。罗永浩在发布会上说:“这个‘燃’可不是瞬间一下燃,小火熬得你就没法形容。”


关琇想表现的,正是这种无法形容的煎熬。


从《赢在中国》到《我是创始人》再到《燃点》,她见证过三代创业者的困境和破局。无论时代如何变迁,动力与艰难是一致的。而罗永浩、戴威与安传东所遭遇的问题也并无本质区别。“只不过安传东(团队)就3个人,想欠钱,就欠了两个员工一两个月工资,老爹那个钱就行了(作者注:实际是第一次创业失败时,安传东父亲出钱救急,非“跨界美食家”项目)。但是戴威和老罗就是折腾大了,欠得多,但是本质上是一样的。”关琇总结。


截至1月20日,《燃点》票房545.1万。第一天排片0.2%——这比关琇预想的少。尽管按她之前的构想,这是一部献给创业者的纪录片,受众相对狭窄似乎是必然的局面。


它的确在一定程度上促成了互相理解。以凯叔讲故事创始人王凯为代表的许多创业者,带着孩子去看了电影,希望让孩子知道父母在奋斗什么。有创业者带着员工去看,出影院时,员工抱了他一下,觉得老板真不容易。还有创业者在微博上写,“在快要压不住的时候,我专门到医院重症病房待了一天,好让自己心中的那团火、被生命赶出最深的场面冷却冻结”。


反馈如细流般汇入关琇耳中,让她深信,记录下这些创业者的故事是有意义的。


但有人质疑,《燃点》点到即止,未能深入,以心灵鸡汤式的采访及无意义的生活细节填充,最终不可避免地落入俗套,成为“创业者的一场集体自嗨”。


创业者的有所保留显而易见。原本,罗永浩与戴威才是影片的两大主角。但拍摄进行到后期,ofo面临生死存亡,罗永浩也身陷桎梏,直接对关琇说:“不要拍了,不要再折磨我了。”


说服已有名气的企业家参与拍摄并非易事。罗永浩极少接受媒体采访,有张颖牵线,才答应见《燃点》的导演关琇。第一次与Papi团队沟通时,对方一口回绝,关琇不甘心,约Papi的两位合伙人见了一面,事情才定了下来。


▲罗永浩


事实上,即便决定被拍摄,也不意味着敞开心扉。罗永浩害怕镜头,采访在小黑屋内进行,用布蒙住机器,关琇与摄影师窝在角落里与他对话。张颖的采访分两次。第一次20分钟,第二次拍到40分钟,张颖起身走了,“他没有耐心,也不想被拍,是挺难拍的一个人”。关琇说。


关琇很纠结。作为导演,她不想错过任何戏剧性冲突,但不至于死缠烂打,“努力了一段就释然”。


她在希望与绝望间摇摆,如同创业,“我很想拍,但是我有一点不忍心。一方面,我天天跟他们微信沟通,他们也不理我。”关琇承认影片当中的“佩服”视角,但她否认《燃点》是鸡汤。


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的雷建军曾经对她说,这个片子是“最不文艺的纪录片”。关琇听了很高兴,她自称性格“简单粗暴”,因此影片也带有相似的气质。文艺煽情的鸡汤,在她看来无用至极,马云脱口而出的金句被集结成书,成功大卖,但金句是用鲜血、艰难困苦、不眠之夜、煎熬写就的,这个过程才是最宝贵的。


她希望在《燃点》中尽可能多地呈现真相——哪怕被打了折扣。


比如,有关创业者权衡事业与家庭的段落。关琇想拍很多人的家庭,拍不了,最后只拍到“新氧”的创始人金星。金星回到家中,女儿不太愿意与他互动。妻子在厨房备菜,对着镜头说,婚前她问金星睡觉打不打呼噜,金星告诉她,只有累到极致才会。后来她发现,他没有一天不累到极限。


14位创业者中,不少人只在电影中出现过一两次,对着镜头表达某个观点。团队里有人质疑关琇:“那一大串人都干吗呢?”她却宁肯即使牺牲可看度,也要把他们放进去。关琇说,创业绝非人生必须选择,但若有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她对他们表示佩服。


“戴威的理想主义真不是装出来的。”关琇说起一个未剪进成片的片段。片段中,戴威讲述他在青海支教的经历:他在公益项目中结识徐小平,后者建议他创业,以此更有力量地做公益。“所以他的发心离商业其实挺远的。”关琇说,“你不可能让一个年轻的小孩变成一个老狐狸。老狐狸都是练出来的。”


时代的风云际会给了戴威机会,让他迅速到达制高点,也迅速跌至谷底,人生如过山车般跌宕起伏。


昔日“非常傲”的天之骄子,如今低头弯腰与人交流,“我觉得这就是他最大的收获”。安传东尤其佩服现阶段的戴威,四面楚歌时,仍坚持运营。


戴威和安传东是《燃点》中年龄最小的创业者,这被安传东视为财富,因为“还有几年折腾”。2017年11月,安传东开始了新的“折腾”——席读。影片中,这是他的故事的结尾。现实生活中,这是他新的开始。


席读的办公室在北京高碑店,目前有10位员工。项目是他先前结识的投资人的,后来交由他负责。


电影为席读带来了明显的关注度。最近,席读每天增加三五百个用户,每场电影看完都有人下载,半小时一个小高峰。安传东调侃:“估计就是大家想看这么‘二’的人做的产品是什么样的。”


安传东曾经是团中央力推的青年创业榜样,2016年、2017年前后曾受邀去北大演讲。“我其实也有高光的那个时刻。”他以为这些素材会出现在电影里,但并没有。他推测,可能是因为导演组给他框定的人设是“草根屌丝”。


但依然有不少人将他视为创业导师。碰到前来咨询的,安传东都会说,自己只是创业学徒,告诫对方一定要慎重,要想到最坏的结果,“最坏的结果可能就是妻离子散”。


“你想过吗?”


“我想是因为我有这样一个女朋友,我们俩最穷的时候,4毛钱公交钱都刷不起,那她也没有把我踹开呀。”安传东说。“她愿意支持我,你们有吗?”


不过,安传东的梦想已经发生变化了。《燃点》开头,他雄心勃勃,理想是做一家上市公司。后来,理想变为将公司卖给BAT。如今,他更现实些——“为了生存。”“如果创业真的不行了,那我去一家上市公司也可以呀。”


他感到年纪渐长,不能再让父母一味支持。并不是非创业不可,只是年轻时,他更倾向于折腾。他预想过最坏的结果——欠一屁股债。2016年年底,第一个项目失败时,他欠下几百万元外债,甚至打算白天上班,夜里捡破烂还债。后来,投资人收购了他先前的公司,这才度过一劫。


如《燃点》最初设定的那样。安传东是无数草根创业者的缩影。他有强烈的改变命运的愿望,如罗永浩所说:“泥腿子改变命运的冲动,远远强过富五代守住家业的动力。”


▲纪录片《燃点》海报


那个打动导演组的故事中,安传东本打算用搬砖赚得的钱购买一双耐克鞋,没想到被拖欠了薪水。“我觉得我当时就特别委屈……当时就想买一双耐克鞋,你会发现坐地铁上之类的,大家都在穿那种鞋,我一直在穿那种拖鞋,就想换一双鞋。”他非常不解,“北京这个地方,应该是非常讲道理的一个地方,没想到没有道理可言,你就是弱势群体。”


几个月后,父亲替他讨回那笔钱,为他买了双30块钱的鞋子。鞋底是空的,踩久了就凹下去,男孩运动量大,穿着穿着,脚底就起皮。


但恰恰是那个夏天,使他产生了留在北京的强烈愿望。2009年,安传东考入人大,真正开始“被按在地上摩擦”的校园生活。他不会“玩”,同学唱歌如同歌星,他五音不全。


学习是他在河南农村最擅长的事。入学后,他定下拿奖学金的清晰目标。考试前,他提前两三个月开始在自习室学习,考试结果一出,奖学金属于没他用功的人。他第一次理解了何为“天赋”、“资源”及“基因”。


“你只能拼其他,人需要为自己找一个突破口。”创业是安传东重构自信的方式之一。他感到能力在提高,思想意识也在提高,得到了非常实用的生存教育。


如今,每当被问到“为什么坚持创业”时,他总说:“因为这个事情可以给我带来价值。”


安传东这样告诉上小学5年级的妹妹:“我们跟别人不一样,我们得靠自己。”与此同时,他又对她说:“你不用想太多,变成一个有趣的人是你终生的目标。”——他不希望妹妹踏上自己的道路,创业过程中,他放弃掉很多事情,6块腹肌没了,他成了一个“无趣”的人,在为看不清的未来努力着。


 《燃点》给他带来了关注,也带来了网友的质疑和否定。他没有去网上争吵,但内心仍然忍不住想,“纪录片是一个非常客观的事情,但是单纯一个片子去给一个人下定义,是不是不够客观?”创业的人都需要强心脏和好心态,“网上说你两句骂你两句受不了了,那你还创什么业?你怎么说你有一个通透的态度?”


每个人的故事都在继续,关琇也还在拍。


不久前,关琇重看了安东尼奥尼1972年拍摄的纪录片《中国》。那年她7岁,《中国》中的一切就是她的童年——人们穿着蓝绿工装,公共汽车圆乎乎的,普通人家墙上挂着燕子造型的风筝。有时她在想,等人们二三十年后重看《燃点》,此时此地正在发生的一切,也许同样会穿越时空扑面而来,“你不一定再看它的内容了,但是它会留下一些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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