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风马牛 （微信公众号：冯仑风马牛）
封面题图｜马胜利
1980 年 5 月，一封署名“潘晓”、题目为《人生的路呵，怎么越走越窄》的读者来信发表在《中国青年》杂志上，顿时引发了一场关于人生观的全国大讨论。在信的结尾，作者写道：
“有人说，时代在前进，可我触不到它有力的臂膀；也有人说，世上有一种宽广的、伟大的事业，可我不知道它在哪里。人生的路呵，怎么越走越窄，可我一个人已经很累了呀，仿佛只要松出一口气，就意味着彻底灭亡。”
与“潘晓”一样，那一年道路越走越窄的还有石家庄造纸厂，这家连年亏损的企业，快要发不出工资了。
在这危机时刻，马胜利用“大字报”表明决心，承包下石家庄造纸厂。在他的力挽狂澜下，这家企业起死回生，迸发出勃勃生机。
马胜利火了，胡耀邦喊他“马承包”，邓小平先后 4 次接见，称赞其：有三十六计、七十二变。顿时，全国掀起了一阵“马旋风”“改革先锋”“全国劳模”“国家有突出贡献的科学技术专家”等一大批荣誉将马胜利推向了人生巅峰。
高光时刻，他渴望以一人之力拯救数百家亏损企业，这个庞大计划的迅速崩盘让所有人产生巨大的失望。自此，“国企承包第一人”马胜利跌落神坛。
卖包子，开厂子，历尽风霜的他再也没能东山再起，最终因病悄然离逝。
作为中国经济从农村改革转向城市改革的标志性人物，马胜利的奋争拼搏、成败得失，也将给后人带来众多思考与借鉴。
马胜利承包下石家庄造纸厂
1984 年，用一把剪刀，剪开了中国城镇企业改革帷幕的步鑫生红遍大江南北；偷偷雇佣一百多人的年广九被邓小平亲自撤销“牛鬼蛇神”的罪名。
这年 3 月 28 日，自称学了步鑫生事迹的马胜利在石家庄造纸厂门口贴出了《向领导班子表决心》的大字报：我请求承包造纸厂，承包后实现利润翻倍，工人工资翻倍，若达不到目标，甘愿受法律制裁……
很快，马胜利的决心书被厂领导撕掉了。但第二天，痛苦、压抑、愤怒不平的他又重新贴上了新的决心书，还加了副对联：大锅饭穷途末路，铁饭碗日薄西山。
在贴出承包工厂的大字报同时，马胜利还一直在暗中准备，他将自己管理过的一个用于接待客人的小饭店，一度向厂里的技术工人免费提供吃喝。
马胜利的种种行为最终被斥为“抢班夺权”“野心大暴露”，他和石家庄造纸厂书记刘广义的矛盾彻底激化，随即被免除科长职务。
彼时，“简政放权”是国企改革的主要思路，石家庄市政府领导为找不到突破口而十分懊恼，马胜利的大字报可谓是赶上了绝佳的时机，政策、人心、个人条件三者俱备的他顺理成章地被委任为石家庄市造纸厂新一任厂长。
4 月 19 日，马胜利签了合同，立下“军令状”，正式承包石家庄造纸厂。“打破大锅饭，砸烂铁交椅”，刚刚走马上任的马胜利将这副对联贴在厂门口，革旧布新，一步步践行他“层层承包、责任到人、多劳多得”的经营理念。
马胜利大刀阔斧地改革
“我这个人与生俱来的特性是：这山望着那山高。为了改变命运，只有像过河卒子，拼命向前，不断寻找和开辟新的领域。”
“市场需要什么，我们就生产什么。”销售科科长出身的马胜利根据市场需求在产品结构上下足了工夫。他将卫生纸包装由一个规格改为六个规格，颜色也由一种变成三种，还研制出了“香水纸巾”。厨师戴的白帽子、妇女用的卫生巾等许多新鲜的东西，都是马胜利研究出来的。
上至企业管理、用人方法，下至产品销售、员工激励，马胜利总结了“三十六项”治厂措施和“七十二项”变通方法，从根本上令死气沉沉的造纸厂焕发出蓬勃朝气。
除此之外，承包造纸厂时，马胜利还作出过一个轰动一时的决定：将 100 名招工指标给了刑满释放人员；劳教解除人员；因打架斗殴、小偷小摸被其他工厂开除的人员。
面对质疑，马胜利坦言：如果大家都把他们推给社会，那怎么行？经济效益要和社会效益并举才行。
他的大胆之举最终如愿以偿。这家连年亏损的造纸厂在承包后当年实现利润 140 万，第二年翻到 280 万，第三年又至 320 万，摇身一变成为全国明星企业。
无数的荣誉涌向马胜利
1985 年，是整个八十年代最具精神变革的年份。在大洋彼岸，大卫·鲍伊、鲍勃·迪伦、麦当娜、皇后乐队、埃尔顿·约翰、迈克尔·杰克逊等 100 多位天皇巨星正在进行一场名为“拯救生命”的大型摇滚乐演唱会。 16 小时演出时长， 15 亿观众，募集到 5000 多万美元，拯救数以万计难民的生命。在中国，计划经济时代的票证，在一夜之间突然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这年 7 月 26 日，全国的报纸都刊登了新华社的长篇通讯，题目是《时刻想着国家和人民利益的好厂长马胜利》，炙手可热的他很快被推上“国企承包第一人”的交椅。
然而没过几个月，正在大展拳脚的马胜利忽然被指存在种种问题，上级机关派出 9 个调查组对其进行连番调查。
“查来查去，我都是清清白白的。我觉得改革，不是自己想怎么着就怎么着，要不怎么叫改革？改革必定要触动一些人的利益，那么这些人就肯定不会让你好过。”
根据媒体报道，主导这场风波的正是原石家庄造纸厂书记刘广义。随后，刘广义被停职检查，郁郁而终。
此后三年，马胜利荣获“改革先锋”“全国劳模”“国家有突出贡献的科学技术专家”“全国首届企业家金球奖”等一大批荣誉，成为改革精神的化身。
“我是唯一一个两次获得全国五一劳动奖章的人。原先得了一次，后来他们说，哎呀还得再给马胜利一个……”
厂门口挂着“厂长马胜利”的牌子
“承包”成为解决计划经济体制下国营企业困境的第一副“药方”，一夜之间，大江南北刮起一阵“马旋风”，风口浪尖上，马胜利成为“改革英雄”。
在造纸厂门口，他竖起了一个高大的牌子，上面写着“厂长马胜利”。三年间，他做了 300 多场演讲，为了更好地代表改革的形象，单位还特地带他去矫正了牙齿。关于演讲火爆的场面，有记者描述道：谈笑风生、幽默风趣的马胜利一脱稿就是三小时，让人们憋着尿也能听得如痴如醉。
在他最红的时候，邓小平在北京召集一批全国改革典型座谈，马胜利在会上问邓小平：“你说让一部分先富起来，这部分人中包括我吗？”邓小平点燃了一支烟，沉默了会：“你说呢？”
“不包括。因为我是党员，首先要想到国家，为国家做贡献。”
从承包造纸厂到被辞退，十几年间，马胜利一直在厂内一个低矮的房间内办公和住宿，政府给予他的那些奖金也都捐了出去。
此后，邓小平 4 次接见马胜利，并称赞他：“马承包，不简单，有三十六计、七十二变，你为改革作出了贡献！”
马胜利在全国承包下一百家造纸厂
1987 年 8 月，国家召开了加快企业改革步伐的会议。在这样的宏观背景下，马胜利开始“放眼全国”。宣布决定承包 20 个省、 100 家中国造纸企业，打造中国纸业托拉斯。
彼时，全国竟有近千家造纸企业打出“强烈要求马胜利厂长承包我厂”的横幅。有打油诗写道：杭州城头插白旗，河北来了马胜利。自古钱塘多英杰，决战一番才服气。
不到两个月时间，马胜利承包了几十家造纸厂，以至于有媒体形容：这旋风般的节奏，本身就是一曲改革的颂歌。倘若换上别人，不知道要研究多少天！
值得注意的是，马胜利在全国大肆承包的过程中专挑亏损的企业，越困难，他越帮扶。
最风光的时候，母亲形容他“人来疯”，朋友提醒他适可而止，激流勇退，但倔强的马胜利憋足了劲往前奔，连市长的忠告都听不进去，他觉得改革就该这么干！
1988 年 1 月 19 日，中国当时最大的造纸企业——“中国马胜利纸业集团”，在一阵鞭炮声中正式宣告成立。几十家来自全国各地造纸厂的负责人高举起酒杯，把自己的期望送到了马胜利的面前。
彼时，有人指责他个人英雄主义，用自己的名字为集团命名，而且还在“马胜利”前面加上“中国”。对此，马胜利直言：我这个厂是个经济实体，不是政治组织，根本管不着我。
但令人始料未及的是，马胜利“一包就灵”神话的破灭，竟然比兴起还要快。
1988 年 5 月，浙江首先传出马胜利承包浦江造纸厂“失利”的新闻，紧接着山东等地造纸厂因亏损与马胜利中止合同。随后，《人民日报》发表评论《由马胜利失利想到的》，首次将“马胜利失利”与“步鑫生沉浮”相提并论。
1991 年 5 月，“中国马胜利造纸企业集团”解散。四年后，石家庄造纸厂因资不抵债申请破产。马胜利被上级单位的一句口头通知免职退休，全程不到 5 分钟。以至于有人形容：马胜利的人生像抛物线一样，被定格在了 1995 。
在歌曲《改变 1995 》中，黄舒骏唱到：世界不断的改变改变/我的心思却不愿离开从前/时间不停的走远走远/我的记忆却停在/却停在那 1995 年。
带着怨气的马胜利在被辞退后孤独至极，整整 3 个月，他躲在家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反复想。起初，马胜利一直认为，自己的退休是一场“阴谋”的产物，因为把上级领导给得罪了。
当他拿到第一个月 135 元退休工资后，马胜利更加怒火：“这一百多块钱，光我抽烟就要花掉一半还不够。家里天天吃白菜，吃得我现在看到就反胃。”
一年后，马胜利在石家庄开了家包子铺，曾经被他帮扶过的失足青年许多人都成为了老板，纷纷前来捧场。当有人问及马胜利卖包子的理由，他坦言：“连老婆都说我穷疯了，我是穷疯了吗？”老马当了这么多年的厂长，这么出名，利就在其中。
1998 年，不肯认输的马胜利又与人合伙成立“马胜利纸品经销公司”。他销售的纸品起的名字特有意思，“援旺”“窦娥”“六月雪”……
但这家公司一直萎靡不振，几年徘徊后便渐渐消失了。此后渴望东山再起的马胜利还去了德州、满城、徐水等地承包工厂，但都起色不大，相继不了了之。
冯根生和马胜利
2003 年冬天，冯根生邀请首届“全国优秀企业家”到“西湖论剑”。当组织者播放当年大家奔波奋斗的视频时，老马潸然泪下：我比较坎坷，看上去是最老的。现场，汪海向马胜利“伸出援手”，聘请他为新注册成立的双星马胜利纸业有限公司总经理。
正当马胜利准备大干一场时，这次“承包”因为国企某领导有意见等因素很快便悄无声息。
马胜利终于闲下来了，他闭门写出了自传《风雨马胜利》。在书中，马胜利坦言：“我吃亏在好大喜功上，马胜利是人不是神啊！”他总结出了自己的“十大错误”，包括：个人英雄主义、盲目扩张、管理不当、缺乏创新等。
“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很多人都说我失败了，我不承认失败。就经济发展而言没有失败，只有调整和探索。我没有用国家给的荣誉和权力谋私利，从一个普通工人干到这份儿上，这辈子也算值了，没有给改革者脸上抹灰。老马走到今天，问心无愧。我会不断地总结自己、修正自己、完善自己，但不会迎合别人去批判自己。火的时候一说好就说得完美无缺，后来又说我坏，坏得透顶，一无是处。其实我不像他们说的那么好，也没那么坏。”
改革开放三十年，在接受媒体采访时，马胜利坦言：我最大的财富是身体健康。此后，他不再上网聊天，开始追求自己的快乐生活。读书、写作、养鱼、种花。“对牛弹琴还能催奶呢，跟不熟悉的人聊天没意思。”
五年后，马胜利不幸被查出肺癌，一家人好心瞒着他。
2014 年 2 月 6 日，大雪过后的石家庄被一片雾霾笼罩，但仍然抵挡不住人们浓厚的年味儿。在一座普通居民楼内， 76 岁的马胜利因病悄然离逝。房间里放着七大皮箱荣誉证书，以及挂满了他和国家领导人的合影。
“国企承包第一人”走了，前来采访的媒体与参加葬礼的人一样，寥寥无几。
临终前，有人问马胜利：如果时光能倒流，你还会去贴那张决心书吗？
“贴。”马胜利斩钉截铁地说，“我生来爱出头，所以一生就好像是走钢丝一样，遇到的困难和风波总是一个接一个。我们那是奉献的一代，也可以说是牺牲的一代，这也是我们那代人的特色。”
讲到这，马胜利不禁痛哭失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