抖音和快手真的是跟着节奏做傻事吗?
2019-02-11 13:17

抖音和快手真的是跟着节奏做傻事吗?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单读(ID: dandureading),作者:任宁,编辑:蕴晨。


第一封信来自牛津大学政治学博士晓宇,他对那些宣言式的谈话感到质疑:我们在精神上批判过瘾了,然后呢?讽刺和怀疑之后,有什么可以取代它们?《单读》主编吴琦在回信中同样焦虑,我们能不能找到新的叙事方式,来讲述自己的故事版本,但他也相信,引起变革的力量往往就隐藏在这种看似混乱的过程中。


今天是第三封,投资人任宁寄出了给他们的回信,他也承续了那种“流氓”式的乐观,认为即使身处一片充满变数的热带雨林,我们仍旧可以期待,可以观察,无须害怕。



写信人:任宁 


(风投基金 ONES Ventures 管理合伙人,ONES Idea 媒体实验室主理)


吴琦:


距我们前次北京雪夜之会后半月工夫,上海街头已多穿短装。难怪人家讲“春有四季”了。


那回你示我以晓宇的来信(很巧,他也言及下雪),上周又读了你的回复,阅后感到其中最可一聊的话题,是我们应如何与整体转型中的社会相处。如“有意思吗”和“然后呢”般的哲学思辨古已有之,无非我们现在仿佛一台雷达失灵的自动驾驶汽车,冲向路边护栏,与它迎头相撞。


电影《荒蛮故事》剧照


在某集谈及北京地铁卡上“建设数字北京,享受现代生活”文案的“迟早更新”播客里,我引用了《纽约客》早期非常重要的作者 E. B. White的话:“若世界全然是诱人的,那便很简单。若世界仅仅充满挑战,亦可无甚问题。但我每早总在改善世界与享受世界两种欲望的拉扯中醒来。这让规划这一天变得很困难。


重点在最后:规划何难?按字面理解,熟谙合理分配时间之道的产品经理大概会推荐类似OmniFocus 那样强大的任务管理软件。但我觉得这里令 E. B. White 碰壁的问题在于内心的区分和验证:手头所忙之事,究竟是什么?尚在二十世纪的现代主义热潮之中,一位敏感的美国作家就隐约发现自己无法做到单纯改善世界一小时,然后再单纯享受世界一小时,因为从某个时间节点开始,二者已然融合,再无清清爽爽、非黑即白的分野与界线——黑白颠倒,或者,黑白作为单独概念已经不存。


埃尔文·布鲁克斯·怀特(1899年7月11日-1985年10月1日),美国当代作家、评论家


这般感受,简直是现代转向后现代时会经历的典型烦恼。现代主义虽有强烈个人化色彩,却依然追求集体意识和认同感。而后现代性的基本盘,是含糊了事般的“怎样都可以”。晓宇写“人们切身体会到了时代的不确定,对于不可置否的语气,心里打起鼓来”,你问“弥漫在我们周围的那些解构、焦虑、讽刺和虚无,背后到底是什么东西”,这自不必言是对宏大叙事热情的退散,但我更多看到的,是后现代主义树立或维持一种主流价值观的能力和动力的消失。


在消费主义制霸的今天,后现代之下是否潜伏着某股犬儒的暗涌?毋庸置疑。但这设问的答案也有一体两面的特质。你引用福柯,使我联想到他在评述康德的《何为启蒙》时提出,是否能把现代性看作为一种态度而不是一个历史时期。福柯笔下所谓“态度”,是指与当下现实发生关系的模式,指一些人所作的自愿选择,是一条思考和感知的路径,同时也是一类行为方式。它既是某种属性的标志,也表现为一项使命,有点像古希腊人说的“气质”(ethos)。这种态度使人得以把握眼前境遇中的英雄主义。现代性并不只笼统地是对短暂现在的敏感介入,更是一种使汲汲营营的日常“英雄化”的意愿。 



这在当下流行文化的“内容产业”里尤其可见。感谢高效廉价且广布的互联网基础设施,富媒体技术将一切都放大得纤毫毕现。晓宇言及“文化上的平行宇宙”,令我想到以前打开直播平台,以及现在玩短视频 app 时的观感。展现在用户互动界面上的一个个播放按键,像极了一个个平行宇宙的轻松入口。每个平行宇宙看似毫不干涉,各得其所。它们有交集么?当然,但程度会比许多人想象得浅。比如“二次元”的 ACGMN (动画、漫画、游戏、音乐、小说)里,热衷国漫和追捧日漫的圈子可以互相瞧不上。日漫群里,喜欢附田祐斗的人会嫌弃古谷实是变态和傻瓜,连冈崎京子和松本大洋这样在我瞧来风格相近的漫画家,粉丝都会为争谁更厉害而为偶像出头,辩个不休。


年轻人们的确怀抱着“深刻的怀疑”,但他们的怀疑指向并不仅限于主流传统,也包括与自己同级别的故事和语境。“英雄化”意愿依然普遍存在,但就像“复仇者联盟”里那样,英雄数量一多,便少不得令观众记不清楚谁是谁,以及谁的传奇事迹更情词可悯或更能燃燥心绪——除非你是资深漫威迷,或者是某个角色的重度拥趸,才能替众好汉排出心目中的座次。Craig Calhoun写过,“阶级”说到底是个人主义的概念——起码马克思主义的“自在阶级”是这样的,根本上是将有许多共同地位的人归为一类。但目前,要毫无争议地“划定成分”越来越趋近不可能,就像你没法替海滩上每颗沙粒都取一个名字。个中最值得拎出来讨论的问题,或许不是挠着头皮的历史学家与政治学家们该“出世”还是“入世”,而是“世”本身——我指的是人群,或曰阶级,被严重割裂了,在范围和程度上全是如此。



这当然会令人尴尬困惑。前日就碰到个案例:与一位从事“消费升级”的相熟朋友聊天,她大倒渠道运营方面的苦水。厮杀激烈的红海品类要在淘宝上进入买家视野,不花钱几乎无计可施。就算愿意付费优化搜索结果,其成本之高,基本是把从淘宝上赚的钱又全数掏给平台,约等于徒劳。林林总总的垂直电商又圈定了各自版图,攥紧手心里的核心用户,建起座座带围墙的花园。于是没有银弹(Fred Brooks 的比喻义或指兜里缺钱,都成立)的品牌方想卖货,只能挖空心思做“增长黑客”( growth hacking),一家家谈将过去。其中所耗人工之繁,她开玩笑地说,竟生生地把科技公司搞成了劳动密集型企业。


但这盘散沙里也含有极丰富的养分。你问“新的叙事或者叙事的替代品是什么?”,又说“最近的阅读体验,的确是那些不以写作为生的人更容易打动我,有时甚至能够如巡航导弹一般击沉那些陈词滥调”——我不认为这如你所称“只是精英的危机”。此事所涉群体远比“精英”来得广泛,而且亦可不以“危机”视之。


电影《荒蛮故事》剧照


例如,有网友说抖音和快手上的主播就是靠“跟着节奏做傻事”来换取流量,但借你的说法,背后到底是什么东西?吸引眼球的,究竟乃是情景的差异之处带来出于猎奇的关注,还是人性共鸣的回响引起的共情?大概二者皆有。而一定程度的“隔阂”在其中颇为微妙地发挥着有益的效力——维持距离感,才能引出创造力的启发,才能保证“文化杂交”不至于成了近亲结婚。就好比说,先要有了貌似牢不可破的“第四面墙”和“次元壁”,方可令人心生“打破第四面墙”和“穿透次元壁”的英雄式冲动,墙壁轰然倒塌后残垣衬托出的新天地也才会格外缤纷鲜美。


我们看到“自带解构”的年轻群体(但与“用户画像”上的年龄无关)以个人化的方式融入社会,借此体验自己与他者的丰富生命。“没意思”和“不知道”或许只是“有意思”和“知道了”的另一种暂时性的表达。与其说这是“时代所设下的陷阱”,倒不如说眼前是一片充满变数、琳琅满目的热带雨林,正在不断孕育出新的物种——自然厌恶真空。对此我们可期待,可观察,可抓来解剖研究,可撒上香料炭烤,但无须害怕。春有四季,但大气候总归是向暖的。



那天在外地开投资项目会,不知怎么扯到了关于“悲观的乐观主义者”论调上。我相信熵增带来的糟糕混乱是常态,但我们还是很可以做些什么,去解决问题、铲平障碍,或至少积攒经验。这大概也属于与世界“互相内化的过程”吧。宋人话本开篇常带个“得胜头回”,以一则小故事或若干诗词引出主要情节。鲁迅和胡适都分析过,是因为说书人开讲时听众往往未齐,于是不急展开“戏肉”部分。后来这成了明清小说的公式,比如《水浒传》前面《洪太尉误走妖魔》那节“前传”。《单读》“书信共和国”栏目大幕初起,好戏将上,我这“做投资的”文化圈外人也来凑个热闹,权当是抛砖引玉,来一段“得胜头回”罢。


任宁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单读(ID: dandureading),作者:任宁,编辑:蕴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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