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回家,我主持了寨子里最大的那场联欢会
2019-02-12 07:49

春节回家,我主持了寨子里最大的那场联欢会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Epoch非虚构故事(ID:epochstory2017),作者:石灿


过年,我可能要成为寨子里最靓的那个仔。


回家前,家里人告诉我,我当选成为春节期间的男主持人,要和女搭档主持首个“姑妈回娘家”过春节活动的节目。


姑妈,在我们那是指嫁出去的女儿,姑爷,则是指女婿。


回家前,我就收到了活动的节目名单和《上寨正月初三“接姑妈、姑爷回家”活动实施方案(草案)》,节目单显示,一共有27个节目,全部是我们寨子里的村民和姑妈自己上报的。


2018年春节,我们寨子里的活动,是把20多个单身汉集合在一起,进行批斗,希望他们抓紧找对象,赶紧组建家庭。


在我看来,对比去年,今年的活动要有意思多了。


但这一次,光棍汉依然被“重点关照”,这次“接姑妈、姑爷回家”活动的所有后勤伙食,以及打杂、治安保卫等工作,全部由他们负责。


但这些至少不是今年活动的重点。


回家 


回家当主持人之前,我还要想办法从北京回贵州的农村家里。


我的家乡在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州府是凯里,也就是这两年新锐导演毕赣两部电影《路边野餐》和《地球最后的夜晚》的凯里。


我家不在凯里市区,而是州府下辖一个叫榕江县的小寨子。从贵阳回家,要花四个小时。我这次从北京回家,用10个小时走完了两千公里的路程。


临近春节放假前一周左右,我无意间打开抢票软件看北京飞往贵阳的直达航班票价时,发现单程机票全部费用只要花1200块左右,于是,立马买了一张。


飞机在贵阳龙洞堡机场落地,我不用出龙洞堡机场,就能坐上回家的高铁。现在,贵州的高铁非常发达,交通的便利超出我想象。贵州一共有9个市州,在2018年8月,这9个市州全部通高铁,贵州的很多村落,也在三五年的时间内,从闭塞的农业时代,一下子跳到了高铁时代。


贵州高铁交通网


一个小时后,我乘坐的那趟高铁停靠在榕江站。


榕江是一个南方小县城,因县城古榕树繁多,有大河流过而得名,旧称古州,总人口37.2万,但侗、苗、水、瑶等少数民族占总人口的80%。我每次在外说出我的家乡时,都会有人问我:


“你是不是苗族?”


“不是。”


“你是不是侗族?”


“不是,我在当地是少数民族,在外面不是少数民族。”


“那你是什么民族?”


“你猜。”


“你会说少数民族语言吗?”


“会啊,比如‘纪枸埋’、‘佬骂佬’……”(音译)


“什么意思?”


“吃了没?来不来?”


其实,我是居住于少数民族占多数地区的汉族,这些地方往往比较偏远。


我从榕江搭上一辆小面包车前往镇上,再从镇上转车回家。从镇上回家不算远,半小时就到了,在没通车之前,需要徒步而行,从镇上回家得花一个下午的时间。


寨子 


我家所在地是一个迁徙寨,最开始只有几户人家,旁边全是原始森林,现在还有好几棵上了百岁的古树,我们一般会在特定节日去祭拜古树,祈求平安。


民国时期,我家寨子周边经常有强盗土匪出没。曾经,爷爷辈的老人们还与强盗斗争过,每年回家我爷爷都会说起他们反抗强盗的英勇事迹,每次听,都有新感受,那是他们那代人引以为豪的光辉时刻,就像《七武士》里面打败了山贼一样。


那一战,他们打伤了一个强盗,打死了一个强盗,再往后的日子里,再也没有强盗敢来我家的寨子打劫。


我家寨子的祖先很会选居住位置。寨子左边和右边都有一条河。按照上北下南、左西右东的地理方位做判断,面朝北,背朝南,左边的小河叫嘎车,右边的小河叫嘎邦,两条河汇聚后叫中寨河,除了中寨河,其他的名字全部都是苗语。


周边的寨子沿河而建,我家寨子叫做上寨,下面有一个苗族寨子,叫下寨,上寨以汉族居多,但深受苗族文化影响,很多地名都是用苗语命名的。


整个上寨依山而建,依水而伴


上寨出现过几个在政府部门工作的人,这几个人是上寨的榜样,小时候还在上学时,每次做家庭教育会,我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伯父伯母都会拿他们出来教育我,“你看人家,现在在外面工作多好啊,又不用在家里挑粪,又不用放牛,又不用耙田……”


在他们的认知里,在城里工作是有出息的象征,读书是农村子弟的唯一出路,哪怕你在外面做生意赚大钱,他们也不太认可你突破阶层的途径,除了读书,那些途径都不够正统。


上寨一户人家拆旧房子,盖了新房子,全寨年轻人都来帮忙


虽然偏远,但并没有多少陋习。我有一个朋友曾告诉我,她家那里举办酒席,女人不能上桌,女人在家必须做饭。


我觉得特别奇怪,我问她,凭什么设定这些歧视性的规则?


“没办法啊。我家那边都这样。”她有些不好意思,“那你那里呢?”


我给她举了个例子。在我家每次做饭,要么是我爸爸,要么是我爷爷,我奶奶和妈妈等着饭做好了上桌吃饭就行了,想喝酒喝酒,想喝饮料喝饮料。这并不是说她们不会做饭,她们也会做,但在上寨,女性一般都洗碗,在酒席餐桌上不炒菜。


厨师们在准备牛肉火锅的食材


提议 


上寨隶属于中寨村,由两个行政组组成,每一个行政组都有一名组长负责管理上寨的日常工作,六组组长叫石昌坤,七组组长叫蒋元波。


上寨有个微信群,叫“同是一寨人”,群里都是男人。这个群是我伯父蒋元照组的,他在乡镇政府一个部门任职,年过五十的他一直把家乡建设记在心头,就组织了这个微信群。只要进入那里,相当于进入了上寨的核心阶层,所有关于家乡建设的话题都会在里面讨论、商量和决定。


群主蒋元照、七组组长蒋元波和我爸爸是同龄人,六组组长石昌坤和我是同姓同辈,我们是兄弟关系。他们是这个群的活跃分子,也是寨子里的KOL(意见领袖),寨子里很多事情都由他们来主导。


2018年10月5日,上寨一男青年结婚。这在农村是大事,很多在外务工的人都回家办酒席。


在餐桌上,上寨有年轻人建议,在2019年春节举办一些娱乐活动,热闹一下,把姑妈姑爷请回家来,给他们表演节目,做好招待。


黔东南的娘家文化非常深厚,以雷山县为代表的苗族村寨邀请姑妈回娘家活动,在整个贵州都有着巨大的影响力。


上寨很多人在雷山县有朋友,他们经常去雷山县参加活动,深受其影响,也想自己的家乡也能办一个那样的大型活动。


由于很多人都在外务工,第二天,这个提议在线下得到认可后,被搬到“同是一寨人”群里来讨论。



娘家年轻人去接姑妈姑爷挑回娘家的礼品,喜笑颜开


“你们还和姑妈都有互动没?我们要为我寨正月初三姑妈回家努力了,我们娘家人怎么想?”上寨的另一个KOL蒋元宏把这个消息发到群里。


上寨男青年石庆波得知这个消息,很开心,他在群里说,“学雷山西江一样,姑妈回家搞热闹点,长桌宴”。


“看看娘家有没有接待信心。”


“怎么没信心呢?还要不醉不罢休呢。”


“我三年前也说过这件事,今天在家的弟兄们也有着想法!我支持,但凡我寨嫁出去的,只要还在世的姑妈们全部通知。”


“我们要让她们回家感受到家人是多么期盼他们回家团聚。”


“那好,我们先统计一下姑妈们的名单。”


很快,一张姑妈群的截图发到“同是一寨人”群里来,“她们都在等了”。


对于农村人来说,分田到户之后,还没有像微信群这么能群策群力的工具,聚拢全村人的人心和力量。


在农村办活动最头疼的就是资金,只要资金到位,其他的事情基本上就好办了。


蒋元照给出了他的建议:时间定在正月初一到初三;娘家按人头出钱,每人50元;鼓励村民积极上报节目;如果其他人在场看表演,要留下来,视为全寨共同的亲戚一同参与就餐。



很多参与公共事物的人物名单会被书写出来张贴在公共场合,红喜事用红纸,白喜事用白纸


“建议就办初三一天,三天时间太长了。”最后综合下来,活动在初三举行。


在节目筹备期间,大家凑的钱陆续到位。接下来,筹备组开始紧锣密鼓地布置场地、购买电力设备、购买花草……


筹备 


2月4日,正月初一,蒋元波把一份筹款名单发到“上寨一家人”群里。


“2019年上寨首届迎接外嫁金花回家欢度春节集资。经众人决定:按每户人均底线为:50元起,多则不限。从即日起开始集资至农历11月底交清,望各位积极参与。以下是目前集资名单。”


蒋元波把看名单发出来后,我看了一下,一共有54户人家,233人凑了16000元,其中,姑妈每人出了300元。这是上寨第二次这么做,上一次是因为家里修公路。


初一晚上,全上寨人在修好的娱乐广场开会,大家决定选举出领导小组和各个细分小组及成员:安保、后勤组、书写组、接待组、场地综合服务组、财务组、节目主持组、煮饭组、收洗组。


初一晚上开会现场


回家前,我就收到了活动的节目名单和《上寨正月初三“接姑妈、姑爷回家”活动实施方案(草案)》,《方案》显示,财务组负责全寨老少所有捐款必须在农历11月底统一交给蒋元波,蒋元波逐一公布捐款进度,筹备小组根据最后的捐款数额统筹安排这次活动。


根据需要,筹备小组逐一委托财务管理及采买组购买物资,采购物资必须取得发票。活动结束后,由出纳会计把账务处理好,在一周内由石开远老师用红纸把这次活动的收支情况向全寨老少张贴公布,同时在“同是一寨人”群里公布。


后勤组负责事项是:为使这次活动能够顺利进行,保证全寨老少大家玩得开心,同时也为了上寨厨师后继有人,这次活动的所有后勤伙食全部由光棍汉负责。到时筹备小组将每天的菜谱交给组长,组长按照菜谱上面的要求组织光棍汉认真做好每一道饭菜。同时,打杂、治安保卫等也都由光棍汉负责,组长、副组长有权根据各位光棍汉的能力进行分配工作,光棍汉要坚决服从组长、副组长的工作安排,如有不服从的交筹备小组严加教育。


我拿到的节目单显示,一共有27个,我当时特别担心,计划中,节目开始时间是中午12点半,按照我之前参加活动的时间来计算,这么多节目怎么可能在一个下午完成呢?我特别紧张,但没办法,报名的人全部都是亲友,拒绝谁都不好,我和我的搭档说,不管了,硬上。


初一晚上,我们继续讨论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初二,全村杀牛杀猪,准备伙食。大家很希望把初三的重要时刻用影像的方式记录下来,请摄影师要花800元,大家在会议中,一说到这里,发现资金不够。


我爸爸曾经是是村里面的村主任,他在会议上有一定的话语权,我跟他说,我单独出800元来请摄影师可以吗?他说,行,你和蒋元波叔说一下。


蒋元波宣布了我要这么做,他问大家有什么想法?有一个人说,我捐100来继续支持摄影后期工作,然后,不断有人涌现出来捐钱,大家很是激动。


初二一整天,全寨人都到广场集合,为初三的活动做准备,有人在厨房处理食物,有人准备欢迎姑妈姑爷的大门,有人打扫卫生,各司其职。



上寨舞蹈队在做排练,她们一共在当天活动上表演了三支舞蹈


我的主持搭档叫吴青青,她是上寨的姑娘,很漂亮,还没嫁人,在贵阳一家国企上班,很多人都想娶她,但还没有人能如愿。


初三一早,我便叫她起床,到广场开始准备。我们一到现场,发现节目单中的节目配乐都没有准备好,前一天,我写完节目串词,有人告诉我,已经有人准备好配乐,放心喝酒去了。


我开始逐一下载每一个节目的配乐,花了一个上午,把所有节目配乐下载完成,谁知道,好几个节目临时决定撤销。我和吴青青开始逐一重新核对节目串词,中午11点,我们弄好了,姑妈姑爷也到了。


上寨整个村落依山而建,姑妈姑爷在嘎车和嘎邦汇集处集合,从那里一起挑着礼物,一起走上广场。娘家人给姑妈姑爷准备了红围巾和胸花。我们还准备了充足的烟花,他们快到广场时,开始燃放烟花,整条路他们都被烟花环绕着,人声沸腾,大家纷纷拿出手机拍照。


在农村,新闻媒体并不是最主要的信息传播渠道,QQ、微信和快手才是他们社交的前三位首选,前两者的群功能备受他们青睐,后者的同城功能被很多年轻人称赞。农村人的社交集中在居住的村庄周围,一旦活动视频在群里面传播开来,附近的村庄和当地政府工作人员便会知晓,一传十,十传百,如果活动办得好,就会被交口称赞,如果办得不好,会有人说三道四。


姑妈姑爷进入广场前,娘家人会前去接客,接下姑妈姑爷肩上的礼物,别以为这个时候他们就轻松了,接下来他们要面对的,是上寨乃至于黔东南地区最隆重的拦门酒和大肥肉。





舅妈们在准备拦门酒和栏门肉,欢迎姑妈姑爷的到来


姑妈姑爷进门前,会被娘家人灌酒、灌猪肉。他们不会生气,谁吃得多,娘家人越重视谁,越觉得这个人好。


初三当天,现场非常热闹,周边寨子的人听闻上寨有姑妈姑爷回娘家后,也开车前来观看,拿出手机拍下视频,发布到社交媒体上。


姑妈姑爷喝完酒、吃完肥肉进入广场,全寨人给他们提供座位,欢迎他们坐下,准备开始中午饭。


演出 


12点半,节目开始,吴青青和我登场,第一个节目是广场舞,现场欢呼雀跃。


但是活动现场的音箱出现了问题,时而有声音,时而没有声音,现场工作人员十分紧张,每次音箱音量停止,就像是我的心跳停止了一样。


好在现场有两个系统配置的音箱,还有一个可以用,我们立即决定使用另一个。


现场节目之一


忽然间,表演节目的歌曲又出现了问题,节目表演到一半,演员忽然说,这个配乐不是我们最开始跳的那个。她们想换配乐,中间暂定了几分钟,换好节目后,她们又继续上。期间,有不少节目的表演人员放弃表演,我和吴青青零时改变策略,修改串词。


所有幕后工作人员都绷紧了神经,都觉得漏洞百出。好在全村人都被搞笑的小品、别致的个人弹唱、其乐融融的家庭合唱等节目吸引住了,现场气氛特别热烈。


最后一个节目是拔河,姑爷和舅舅拔河,姑妈和舅妈拔河。全场氛围达到另一个高潮,所有人都忘记了之前出现的各种问题。



姑爷和舅舅拔河(男VS男),姑妈和舅妈拔河(女VS女)


拔河过后,开始准备晚餐。晚餐主食是一盆牛瘪。牛瘪,又被称为“百草汤”,是黔东南地区独特的一种食品,深受侗族苗族人民喜爱,被黔东南少数民族视为待客上品。


“牛瘪”的制作工序复杂,人们将牛宰杀后,把牛胃及小肠里未完全消化的内容物拿出来,挤出其中的液体,加入牛胆汁及佐料放入锅内文火慢熬,煮沸后将液体表面的泡沫过滤后食用。以往被视为重要的食物成了配菜。


黔东南注重酒文化,上寨一样,如果到上寨不喝酒,一定白来了。在广场上,娘家人摆了长桌,每一桌都有牛瘪,都有一壶酒,酒缸就在广场旁边,喝完了最开始上的酒,可以自己去酒缸打酒。


每一桌都安排有娘家人,引导大家喝酒。忽而一群人拿着酒碗站起来,忽而几个人站起来敬所有人的酒,场面十分热闹,十分壮观。


此前,我们定下了一条规则,所有喝酒的人都不能开车。


晚间,姑妈姑爷成为舞台的主角,他们唱流行歌、唱榕江山歌,把现场当成了KTV包间。


为了这场活动,娘家人特意装饰了场地


初四,我去一个伯父家吃饭。有个刚刚结婚的大哥说,在节目中,有一家三口唱了一首叫做《让爱住我家》的歌,他们的孩子唱得非常好,他十分羡慕那样的家庭,他要告诉他的孩子,要学会好好学习,多才多艺,寻找自己的特长。他说,家庭教育有时候要比学校教育和社会教育重要。


2018年春节,上寨把20多个单身汉集合在一起,进行批斗,希望他们抓紧找对象,不要再混了,赶紧组建家庭,要对家庭负责,也对自己负责。


姑妈姑爷的合影照,他们特别看重集体合影,年龄小的姑妈20多岁,年长的姑妈已经90多岁,一晃就老了,谁都不知道下一次合影要到什么时候


成家立业是农村对一个成年男性最基本的成败判断标准,那位刚结婚的哥哥说,有时候批评单身汉也没用,用这种集体活动来引导他们,刺激他们,让他们知耻而后勇反而可行。


有人说,如果以后上寨都这样,一定比靠其他方式来扶贫可靠:团结一致,自力更生,别等靠要,把现有的资源调动起来,实现当下的目标。


活动结束后第二天,上寨人把初三的剩饭剩菜吃了,用不完的物料,蒋元波以集体名义卖出去,钱留给寨子,用于公共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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