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热闹的县城
2019-02-12 08:11

重新热闹的县城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城市周看(ID:cityzhoukan),作者:周看看


前所未有的热闹县城



“从来没见过那么多的人哦,街上都是满的!”


奶奶满是感慨地说。


我的奶奶83岁,就在广西北部的全州县这个小县城生活了83年,在她83年的过年阅历里,这是她觉得街上人最多的新年。


老人说得并没有夸张。大年二九,回老家例行懒觉的我,例行被爸妈拉到街上买菜,在我十多个回老家过年的记忆里,同样没有体验过如此拥挤的人潮:


卖鲜牛肉的摊子前围满了人,乡下带着霜的新鲜蔬菜一捆捆在路边摆摊叫卖,小电动、菜篮与担子交错,本来改造过很宽阔的步行街十字路口,竟然如此举步维艰。


在震耳欲聋的吆喝和鸣笛声中,我头晕目眩地想,这是为什么呢?


在我脑海中,全州县是广西人口外流大县,从工作来看,有无数人到珠三角、南宁工作生活。从房子来看,稍微有些积蓄的家庭,都开始在桂林、南宁市买房置业。


在一线城市群、省会南宁、以及地级市桂林的三重人口抽血下,一个小县城为何还如此热闹?


如果只是来自在外打工的回流和回家看老人的人潮,那么县城最多与往年一样,为何县城今年的年节这么红火?


在我国的城乡大格局里面,县城是非常微妙的环节,恰恰是城乡两个方面交汇的最好观察窗口。


请让我先把思考的结论和几个原因抛出来,再分别讨论。


结论:县城将在下一阶段城市化中扮演独有的核心联系作用。


原因1:乡村人口的相对膨胀;


原因2:乡村直接向大城市去路的切断;


原因3:县城吸聚了乡村的几乎所有资源。


乡村人口的相对膨胀


直到回另外一侧的外公家拜年,我妈给我讲了一个故事,一个城里家庭与一个乡村家庭的规模变迁,让我得到了启发——


外公家两位老人身体不太好,于是家里请了一位L阿姨来照顾。这一照顾,就是多年过去,L阿姨也成了家里的重要一员。


L阿姨的家在附近的农村,三不五时也会回去陪自家人。她的为人带着农村人的精明和朴实,而且非常心直口快。


有一回,L阿姨和我妈聊天,说起了她的独有见解:


“姐,你看我挣钱没你们多,但是我家现在比你家热闹多啦。”


L阿姨年纪比我妈还小一些,可她有1个儿子,2个女儿,大儿子大女儿都成家生子了,近几年给她又接连带来了3个孙辈。


L阿姨的家庭人数,从10年前的2+3=5个人,发展到现在2+5+3=10个人(加上儿媳、女婿)


于是,L阿姨家忽然就裂变发展成了一个大家庭。现在她每次回去,可是家里备受尊重的奶奶。


我妈这边呢,不好意思,10年前是三口之家,我爸,我妈,我。现在,还是一样……


小家庭的家庭人数比例——


20年前,乡:城=2:2


10年前,乡:城=5:3


现在,乡:城=10:3


当然,这是只算小家庭的裂变情况,如果从爷爷奶奶辈的大家庭来看,对于他们六零七零后来说,谁没有三五个兄弟姐妹呢。无论城乡家庭,过年总还是可以热热闹闹的。


但是到我们80、90后一辈,城里家庭就不会再呈现一种裂变的状态了,而乡村家庭每年还在注入新鲜血液,城乡家庭的规模迅速拉开。


对于这个事实可以有很多种解读,有些人乐观,有些人悲观,甚至有些人会为此愤慨,但我无意扩大讨论范围,只准备从城市化的角度来谈影响。


毫无疑问,乡村家庭膨胀的人口,是城市化最强大的后备军。


但是这股力量第一步能踏上的,多半是县城。


乡村直接向大城市去路的切断



县城,是城乡两个方面交汇的最好观察窗口。


从城的方面看,原有的县城人口在持续流失。县城但凡有条件的家庭,出于倒三角的结构,全力支持孩子的教育和住房,为孩子在附近地市乃至省会准备了房子,之后随孩子成家而缓慢迁出。


从乡的方面看,外出打工的积蓄、家里拆迁置换,乡镇、村庄的家庭正在逐渐注入县城。


一进一出之间的比较,决定了县城人口是缩小还是膨胀。


在过去,流出是大于流入的。


在过去的年份里,中国总体来说还是大城市化的方向,这不是政策决定,而是种种外在条件共同作用下的结果。


出门打工,与其去县里打工,何不如直接去长三角珠三角。


买房子,若是五年前,与其买县城4000、5000一平的房子,何不咬咬牙买地市6000一平的房子、省会8000一平的房子呢。若是十年前二十年前,该去哪更不必说。


因此早一步离开乡镇、村庄的人,并不一定选择到县里,他们有更好的机会和选择。


现在,从乡村一步直接踏入大城市,变得更加困难。


是的,除了北上的户口还是有些拒人于千里之外,其他省会城市貌似已经放开了对人才的胸怀。


但这是表面的情形,事实上,就业机会、生活成本与房价已经筑起了新的藩篱。


中国的60后,70后们,相当多人成为了移居者,并且成功地在一代人内实现了从农村到一二线城市的跨越……这种情况被我们视作理所当然,然而从历史和全球的视角看,这种阶层跨越速度才是“非常态”,是在从零开始的新中国才会出现的,绝无仅有的机会。


以后的“常态”是什么呢?从农村到县城,从县城到省城,从省城到北上深……每次跃升,都需要个人的奋斗加全家的支援。


而且,一个多子女的乡村家庭,反而不会理直气壮地掏空“六个钱包”,每个子女得到的家庭启动支持更有限。


于是出于经济理性的作用,现在乡镇、村庄家庭的目光重新转向县城。


县城吸聚了乡镇、村庄的几乎所有资源



县城不是一开始就有意吸聚乡镇、村庄的一切资源的。


首先开始的,是县城与乡镇、村庄的联系增强。


比如村村通公路,汽车下乡。


我有个猜想,中东部地区的乡村机动车人均保有量,是超过城市的。现在乡村里有车的家庭,真不是一般的普遍。


而且这里的机动车,除了汽车,还应当包括摩托车、电动蹦蹦、电动自行车,总之是让一个人自己开着,能够很快、很自由、很感受飞驰人生的那种。


比如,只需要一辆1000块的电动自行车,飞驰在平坦的水泥县道上,哪怕一个中学生,都可以不怕堵车、20分钟到县城去。


县乡联系增强这件事带来的改变是根本性的。


从秦始皇设立郡县制的几千年来,县城一直是乡村地区资源汇聚的中心。商品消费、行政管理、人才教育、医疗、资本,都是如此。


在封建时代,这只能代表治国太粗糙,颗粒度不够,管理下不了乡。没办法,县城到村里还要大几小时山路。


在建国后,随着国家动员能力、组织能力的提升,我们把管理下沉到了乡,乃至村一级,相应的,把资源比如中小学、卫生院、农村合作社也下沉到了乡镇乃至村级,这是伟大的进步。


但是现在,时代又变了,村里到乡里10分钟,到县里也不过20分钟,那么,为什么不去看更好的医生、上更好的学校、逛更大更全的商店呢?


下沉到乡镇的资源更多是普惠性的,过于分散零碎,不具有规模化的竞争力,已经不能满足人民对更好生活的向往。


于是,县城成为了巨大的磁铁,把乡镇原有的资源纷纷吸走。然后直接跨过乡镇一级,辐射全县。


比如,乡镇中小学的好老师,这些年纷纷被县中挖走。虽然省里好中学也在挖县里好中学的老师,但是来的人总比能走的人多。所以,近些年乡镇中学学生、老师两头受挤压,纷纷难以为继,不少县级中学反而规模越发膨胀,向着超级中学而去。


虽然令人伤感,但这是科技和社会经济进步造成的,必然的资源重新配置过程。


重新思考城乡二元关系:长链起点与末梢放大器



让我们回顾一下前面的发现:


乡镇、村庄人口的膨胀提供了城市化最强大的后备军,但是,由于直接向大城市去路的切断,同时县城吸聚了乡镇、村庄的几乎所有资源,导致县城将变得前所未有的热闹。


过年的观察调研到此结束,再往后,是我基于现有发现进行的一些猜想,属于大胆假设的部分,姑妄听之。


县城,将在下一阶段城市化中扮演独有的核心联系作用。我把它称之为“长链起点”与“末梢放大器”。


“长链起点”的意思是,在村-镇-县-地市-省会-一线城市的中国城乡级别中,县城是融入城市生活的开端。


城乡关系中的“城”不再是一个笼统的概念,而是一条长长的链条,每次环节的跃升都不容易,都需要个人和家庭的努力。这条长链终会趋于稳定,既是阶层格局的稳定,也是城市间格局的稳定。


与之相对的,大城市的种种创新、享受、理念,未来可能会非常快地打通到县级。人们会重新认识到县的辐射能力,未来搞创新,可能要么就盯着几十个一线、省会城市搞,要么直接推广到县。毕竟600多个城市,与2000多个县也并没有多少数量级上的差距,而它们才真正辐射了庞大的乡村市场。


无论大城市还是小县城,大家看差不多的电影,追差不多的明星,刷差不多的抖音,踩着差不多的鞋子,背差不多的包包。


抛开某些稀缺资源,未来县城的物质和精神生活绝不会比大城市差到哪里去了。


“末梢放大器”的意思是,县城将重新发挥对县域的核心辐射影响力。


过去,县的作用是神经末梢,可以将基层的东西收集起来向上传达。但现在,在更强的引领和交通联系下,它反过来可以发挥更多的向县域的影响力。


在新的趋势下,即使是依然准备留在乡镇、村庄的人们,想要停留在原有的小镇或者乡村生活也是不可能的了,现在的乡村年轻人,谁也不想只驻守原本的乡村,如果没能闯到外头,那么至少要融入到县一级的生活圈中去。


年轻人在县里看电影、上学、消费和享受各类服务,县城汇集了巨大的人群和消费,引领的是庞大的原乡村、乡镇地区的人群消费。年轻人也比较希望能就近在县里打工,凭着劳动力吸引一些新的产业落脚。


县城成为了消费升级的末梢落脚点,汇聚了众多城里人并不熟悉的品牌在此拼杀,汇成了“拼多多”代表的强大消费力量。


以县城为中心,可能会将纯粹的乡村生活方式,升级形成一种新的、兼具城市和乡镇特色的生活方式,与一线大城市引领的生活方式交相辉映。


城乡二元也不再是一个截然对立的关系。而是一个长链上的渐变关系,一线城市在最前面发挥拉动作用,县城在最后,发挥密切联系乡村的辐射作用。


后记1:县城的发展和作用,听起来似乎是一直如此、理所当然的?


并非如此,在过去历史上,村-镇-县-地市-省会-一线城市的长链上,有时候发展的重心是乡镇一级,也有许多时候发展重心是地级市这一级,县的作用,并非一直得到发挥。


后记2:文章是基于广西的观察,对哪里都有效吗?


并非如此,中国各省各地区发展差别太大,广西只能代表城乡各级发展均匀、没什么特色的一般地区,例如珠三角发达地区的发展是以镇、甚至是村为基础的,而某些人口流出省份,也许只能保证省会的人口流入。所以请勿以本文作为任何直接投资参考。


后记3:中国城市格局,除了县城,别的层次在发挥什么作用?


可以参见中国城市化格局的文章“高铁+城市网络:中国在走一条全新的城镇化道路”;城市格局分工的讨论,“十三五观察:地方竞争的崩解,宏观调控的再兴”。对县作用的思考,比较好的完善了我此前提出的中国城市格局,特别是关于对外和对内,竞争和稳定之间的分工。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城市周看(ID:cityzhoukan),作者:周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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