拼体力月入两万,外卖小哥灵魂还是进不了城
2019-02-24 17:05

拼体力月入两万,外卖小哥灵魂还是进不了城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独角鲸工作坊(ID: dujiaojing2018),作者:吴论。头图来自:东方IC。


吴论


有一个女孩发帖吐槽自己的男友没有学历,是个送外卖的。


自己月薪4k,男友月薪15k,俩人在魔都生活一年,租房子一个月要花5000多,她感觉看不到未来……


于是有了下面这些聊天记录。



再举一个例子,就是前不久同样火遍朋友圈的《一个北大毕业生决定去送外卖》中,作者张根问女朋友:“你愿意嫁给一个外卖员吗?”


女朋友答:“不愿意。”



送外卖,这是一个吸引底层青年们的高薪行业,但高薪,仍难使其摆脱低端劳动力行业身份,与这个职业在社会认同上遭遇的困境。


1. 小哥工资挺高,但又累又危险


如今的职业可谓五花八门,但外卖小哥在城市生活中的出镜率极高,不论是现实生活还是微博与朋友圈。就这样,外卖小哥被人称为“最熟悉的陌生人”。


另外,我们能从很多地方知道,外卖小哥的工资确实不低。抖音上偶尔还会有跑单王晒出自己的工资账单,月入过万已经不是稀奇事。


外卖小哥月入过万已不是新鲜事


不过,既然是体力劳动,收入水平必定与辛苦程度和危险系数成正比,而这两者又被人们默默观察着。


例如腾讯·大家前主编贾葭老师就为外卖小哥发过一条朋友圈:大家有没有这样的感觉:开车的时候怕撞死外卖小哥,走路的时候怕被外卖小哥撞死。


我觉得,外卖小哥这一职业的危险性,在被贾葭老师如此精辟概括的同时,也应引出人们对外卖小哥们的复杂印象与情感,包括我们眼中他们的辛苦、回报、地位。


一种职业的危险与辛苦,在外卖平台自己推出的报告中是看不到的,于是我通过自己的奶茶店朋友联系到了一位外卖小哥L,20岁。比我还小,这让我一直纠结要不要叫他L小弟……


本想约他出来见面,边吃东西边聊,但凑巧又不太凑巧的是,前一天清早送外卖时,他没有戴头盔,寒冷的北风将他吹得着了凉,正在家中休息。只是,因为感冒未好全,喉咙也不舒服,我俩只好在微信上打字,慢腾腾地聊了一晚。


小哥L就职的外卖配送公司里,配送员们是3班倒,其中早9-晚8已经最符合人类生物钟,11小时工作时间的工作制中,外卖小哥有时需要工作到凌晨2点甚至更晚。


昼夜颠倒已经消耗大量精力,而外卖小哥的工作时间比较零散,11个小时里,饭点往往是外卖小哥们最忙的时候,所以,外卖小哥们不得不养成了“饭点时看人吃饭,吃饭时已是下午3点,或者配送路上胡乱嚼两口面包”的饮食习惯。


不仅如此,与其余服务行业的一样,双休日、节假日也是外卖小哥们最忙的时候。因此,虽然外卖小哥们会有4天月休,但除特殊情况外,公司不会允许外卖小哥在双休日与节假日休假。


当女朋友吃晚饭时,小哥在送外卖;当女朋友睡觉时,小哥在送外卖;当女朋友休假时,小哥还在送外卖……


一整天下来,又累又危险,又没有时间陪伴女朋友,健康也受到挺大的影响。


2. 外卖小哥:送外卖没什么前途


“外卖行业有什么和之前在酒店上班不一样的地方吗?”


L小哥属于打字比较快,也比较能说的典型年轻人。在他发来的一长串回复中,我提取了几个关键信息:


  1. 工资较高。


  2. 比沉闷的工厂车间更自由,适合他这种热爱自由不愿拘束的年轻人。


  3. 人员流动性较大。


“送外卖这个行业的话,它是一直要招人的,他不会说哎呀招到多少人,他就不招了,他会一直招,因为这个行业人口流动性太大了,他说不定今天来,然后下个月就走了,所以他会一直招人,然后的话就是可能你当天去(应聘)你当天就可以上班,比较方便。”


图/图虫创意


我追问L小哥:“为什么会出现跳槽如此频繁的现象?” 


L小哥的回复开始有些言辞混乱了,我再一次追问后,他回复我:“因为父母觉得这不是个体面的工作吧,又危险又辛苦。”


“危险倒是确实的,不只是要为自己考虑,也要为父母还有对象、孩子考虑。”


“所以我比较注意安全。我还没有女朋友……”


“但这也不代表送外卖就不体面嘛。难道是因为这是服务行业,你们总需要给别人服务?”


“毕竟也没有什么前途。”


……


英国社会学家安东尼·吉登斯认为,“在现代社会,拥有一份工作对于保持一个人的自尊来说是极为重要的。”对于正常工作的人来说,一天通常都是围绕着工作的节奏里展开的。很多时候这可能令人感到无比沉闷,但它确实提供了一种日常生活的方向感。


在当下的中国,在很多人的眼中,送外卖真的不能算是一份“正常的工作”、“体面的工作”,尽管这份“工作”很自由,可能薪酬也还不错。


而且,很多时候,我们对一个职业的看法往往来自家庭教育的“偏见”。


小时候我经常听我妈说起一位哥哥,要我向他学习,他的父母本是工厂工人,自己依靠努力考上了大学,通过了当地镇里银行的考试成为了一名职员,后来买了车和镇里的房子。


镇银行职员的职业,在很多父母眼里已经是很了不得了。


底层家庭的父母很少会对孩子有很高的要求,孩子未来最重要的不是当银行行长还是银行职员,而是要通过努力摆脱重复体力劳动,或说低端劳动。


从小我妈和领居阿姨进行典型的中国大妈式闲聊时,她们就会教育我和发小:“在厂里上班苦啊!不好好读书,难道以后又和我们一样去厂里上班?”


如果说工人有梦想,他们的梦想就是摆脱工厂。


1994年在东莞,当地民工频繁跳槽,牛津大学人类学教授项飙这么总结工人们的思维:赶快跳槽、赶快赚钱,积蓄尽量多的钱,以后不用再当民工!


这个梦想一写下来看,就让人觉得很诡异。


底层父母与如今常被质疑的那些“将自己未能达成的梦想安在孩子身上”的父母没什么不同,发现多年打工而无法逃离打工后,他们将梦想着让孩子健康成长,并摆脱低端劳动。自己则成为真理:重复低端劳动无助于摆脱底层现状。


外卖小哥送餐时车被偷,蹲坐在雨中哭泣


送外卖也是这样一份重复低端劳动的工作,我想这一行业的流动性如此之大,便与工作者对职业的认同感有关:


反正都是为了挣钱,反正都不体面,反正跳槽方便,那么哪里不舒服了,换个工作一样是挣钱。


3. 一位跑单王,不及上海本地小姑娘


不少父母有个很有意思的特点,就是大多想让孩子摆脱自己干的这一行。我们经常能听到类似这样的消息,比如医生父母不想让孩子干医生,律师父母不想让孩子干律师,码农父母不想让孩子干码农。


何解?因为艰难。压力太大,生活作息难以稳定,容易猝死,容易落下一身病。自己受苦受罪就算啦,孩子要是也吃这个苦,心疼啊!


图/图虫创意


那么,除了重复的体力输出换成了重复的技术输出,外卖小哥与律师、医生、码农在生存环境上有什么不同吗?


明明大家过得都很不容易呀,大家明明都是靠辛勤劳动吃饭呀,体面的生活,难道不应该是能够赡养父母、照顾妻子、抚养孩子,给家人提供良好的生活吗?大家都有光明的未来呀。


说得都对,但是外卖小哥与律师医生码农这些人当然不同。


虽然大家过得都不容易,但成为律师或医生,就意味着在社会资源上占优势,信息资源,一些后门之类的资源。这些资源才真正将律师、医生们与外卖小哥拉开了差距,这也是技术输出与体力输出的差距。


拥有资源,便等于拥有更多可能性,等于拥有更多生存方法。


一位月薪2万元的跑单王,他的资源拥有量很可能不及一位月薪3000元的上海本地小姑娘。


我想,这也不难理解为什么一个姑娘很可能会愿意对一位外卖员说谢谢,却很难愿意与他结婚了,即使他收入比自己高好几倍。


别说是社会资源,外卖小哥们甚至缺少社会保障。


我问L小哥:“你们有社保吗?”


“社保这个我们这里是没有的。我们有意外险,从工资里扣。”


社保也是一个企业的支出成本之一,外卖小哥的流动性高,恰好解决了企业的这一块成本,因为外卖小哥一般与公司签的是兼职合同,这样公司就不需要耗巨资去为这么多外卖小哥缴纳社保了。


图/图虫创意


但相应的,以兼职身份(众包骑手)工作,加之许多外卖小哥的工资在次日便结算,这使得外卖小哥们想离职时也很方便,大部分外卖小哥在坚持一段时间后便会离开公司,有的是找到了其他职业,有的则是跳槽到了另一家外卖公司。


人员管理的不稳定,加剧了流动性,也在加深人们“送外卖不体面”的印象。


4. 外卖小哥形象不体面,媒体也“功不可没”


2018年4月,《中国诗词大会》第三季总决赛落幕,来自杭州的外卖小哥雷海为击败北大硕士,夺得冠军。


据媒体报道,雷海为一天送餐50多单,一日三餐的进食时间加起来也不超过半个小时,哪怕工作再繁忙,他也会随身携带一本《唐诗三百首》,在等餐的时候看上一首,外卖送到时诗就背会了。


曾夺得《中国诗词大会》冠军的雷海为(图/图虫创意)


这个故事很励志,但并不是人人都像外卖哥雷海为这么幸运的。


重庆大学新闻学院的李双曾以人民网、新浪网的报道为研究文本,研究了“外卖小哥媒介形象建构”,结果发现,在媒体关于外卖小哥的报道主题中,表彰鼓励/英雄事迹占比22.48%,生存状态占比19.27%,违法失范、违法犯罪共占比23.40%。几者综合起来占比超过总数的六成五,具有一定的倾向性。


而且,李双的研究还发现,无论是代表民间舆论场,还是代表官方的舆论场,“其对外卖小哥的媒介形象塑造都处于负面状态”。


自然而然,公众容易对外卖小哥形成刻板印象,认为其总是违反交通规则、偏激不理性,或是生活艰辛并时常遭受苦难,并使得外卖小哥无法获得相应的社会身份和地位,无法获得尊重。


不过,也别总瞧不起送外卖的小哥,其实,有时候人家小哥也看不起下单的老主顾。


纪录片《仕递》里就讲述了这么一个情景:


“这个行业培养了很多懒人,我接到过送一瓶水的订单,一瓶水配送费6元,还遇见过送完餐,让我等一下把垃圾顺便带走的客户,其实垃圾桶距离他就2米,当时也不愿意,但是没办法,如果没有帮他带走垃圾,很可能就是一个差评。” 


说这话的,是一个送外卖的“老哥”陈师傅。


可见,不要看不起谁,都是为了讨生活,相互体谅一下,不可以吗?


5. 都市越来越离不开小哥,小哥们却终将离开


L小哥告诉我,2018年3月,他所在的外卖平台推出了跑腿服务,用户只要在软件上支付一些跑腿费,外卖小哥就可以帮人们拿快递、取文件、代购零食药品等。


很明显,外卖小哥正在更进一步地参与城市生活,外卖小哥对于城市居民的意义也越来越重要。而根据饿了么对外卖小哥职能发展规划,外卖小哥未来很可能成为社区中的重要组成力量。


外卖小哥将成继物业、家政、安保后,与城市居民的接触最为密切的行业之一。


而从外卖行业报告看整个外卖行业时,又能察觉到这个行业对于年轻人们的意义所在。


饿了么蜂鸟配送在2018年年底时发布了一份《2018外卖骑手群体洞察报告》。除了展示外卖小哥们的平均工资水平外,报告还显示,77%的骑手来自农村,而18-38岁的青年与中青年占到了骑手中的近9成。




外卖配送已经发展成为一个年轻人聚集的新兴行业,底层青年们依靠送外卖,在城市暂时站稳了脚跟。


从这两张图可以看出,外卖小哥主要来自安徽、河南、四川等地,上海与北京是最受他们欢迎的城市。


但是,大城市欢迎外卖小哥的服务,却难以承载他们在此扎根的梦想。


以上海为例:据上海统计局的数据,2017年底上海外来常住人口972.69万,比上年末减少7.52万。到2035年,上海市常住人口控制在2500万左右,也就是说,接下来的17年,只剩不到82万个常住名额了。


北京的外来常住人口也在减少。


严格的人口调控政策下,小哥们在上海、北京办下长期居住证,让自己的孩子在工作的地方入学或中高考,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而没有居住证的小哥们,虽然进入了北京与上海工作,却并不属于这些城市,他们随时可能因为一次大排查、大整治、大清理,被驱逐出拥挤的群租房。


图/图虫创意


大都市付给薪资,外来青年献出青春后离开,这似乎已经成为了专属于大都市的外来人口秩序。


而外卖小哥将成为这个秩序下最为尴尬的职业之一——他们全是外来人口,并且这个行业的人员流动性如此之高,却与城市居民、社区居民如此频繁、密切地来往。


6. 外卖小哥们流动到哪儿去?


我们经常在自己的朋友圈子里提倡:当外卖小哥将外卖交到我们手里时,我们该对人家说声谢谢,以示对小哥辛勤工作的尊敬。


但其实我们并没有将外卖小哥们放在一个平等的位置上,即使在法律与政治正确面前我们平等。根深蒂固的社会层级观念,让我们在心里暗暗将彼此的地位分出了高低。


图/图虫创意


“张华上了北京大学;李萍进了中等技术学校;我在百货公司当售货员;我们都有光明的前途。”


“我们都有光明的前途”不过是句政治正确的口号,我们一直不甘庸常,更对低端劳动力行业的辛劳与不体面怀有深深的恐惧。


于是我们逃离,我们进入都市,都市里到处漂着我们的梦想,关于自由、财富、资源、地位,而这些梦想最后大多坠落成老家的新房与快出生的孩子。


2019年了,这种恐惧还在蔓延,从中年到青年,从社会到曾经的象牙塔,我们并非恐惧自己对世界的价值不足,而是恐惧自己无法逃离底层。


有一个老问题是:年复一年,当青春耗尽,我们最终得到了什么?我们还能逃到哪儿去?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独角鲸工作坊(ID: dujiaojing2018),作者:吴论。头图来自:东方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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