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伟棠:奥斯卡,毕竟是美国精英的游戏
2019-02-26 20:40

廖伟棠:奥斯卡,毕竟是美国精英的游戏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大家(ID: ipress),作者:廖伟棠。头图来自:东方IC。


近些年的奥斯卡颁奖,挟政治正确与转型正义的利器,渐渐变成意识形态先行的美式左翼示威舞台——当然,这绝非坏事,这个世界上艺术先行的电影奖项已经太多了,需要一个有力的声音去平衡、去强调电影应有的道德立场。不过,这个角色由奥斯卡来扮演,总是让人顿生狐疑。


为什么?就像今年最佳影片《绿皮书》里面,最佳男配角马赫沙拉·阿里饰演的黑人音乐家说的一句话:“白人们总是通过表示自己欣赏黑人文化来显示自己有文化。”多少有点对奥斯卡的反讽在。


奥斯卡虽说是由美国电影艺术及科学学院主办,但无可否认好莱坞是它的大背景,这样一个由名利场与白人精英架构起来的游戏,越是竭力洗刷自己的原罪,越容易产生误判,吃力不讨好。去年颁给《水形物语》就是一个笑话,把暗黑性童话当成了女权宣言了。


今年奥斯卡放聪明了点,选择中庸,虽然也还是议题先行,但是小心翼翼地选择了大众不会哗然的结果。大众不哗然,影评人却看得牙痒痒,恨不得就那几个大奖给出一个自己的名单。


就从最佳影片说起。


《绿皮书》与《罗马》呼声均不低,但最终还是《绿皮书》获得了最佳影片


《绿皮书》,底层白人司机和黑人精英老板的历险记,温情多于冲突的种族和解电影。其中细腻铺排的角色成长是美国电影拿手好戏,对白的强张力、剧情的饱满、细节和隐喻运用的精准无懈可击。换句话说这是一部改编成戏剧也是剧力爆表的好戏——问题就在于此,它的电影感仅仅依存在公路片的架构上,谈不上太多突破;它的反思也仅依存在两位主角的特殊身份倒错上,精彩但毫不意外。


《绿皮书》得最佳原创剧本是实至名归的,但最佳影片的话,只能说是一个中庸无过的决定。论议题尖锐,它远远比不上另一部黑白冲突电影《黑色党徒》,后者也基于真实事件和特殊身份(一个黑人警探如何能卧底三K党),把戏剧性推到极点但然后并没有意图说教或者感化,只是以开放式结尾呈现残酷现实。


《黑色党徒》电影海报


论电影的整体气魄,《绿皮书》当然比不上形式上锋芒毕露、内容上深沉内敛的《罗马》,导演的掌控能力明明白白地摆在这,所以阿方索·卡隆得最佳导演和最佳摄影都是无容置疑的。这部富有诚意与技艺高超的小型史诗级电影,就像它的高质素黑白影像一样:清澈细腻明快,犹如未被玷污的记忆。


应该是故意为之,这清澈影像背后是沉重历史,阿方索以十岁孩子想像一个纯朴女佣经历的视角去呈现墨西哥现代史上最悲剧的一年,注定只能以小见大、寓重于轻,就像片头那架掠过洗地水倒影的飞机,飞机重要,洗地水也很重要。电影最高潮一幕的背景,是墨西哥著名的特洛特洛尔科惨案,同时,电影里女主角克里奥早产婴儿死亡。这种并列足见阿方索的匠心和野心。


《罗马》剧照


我们难以判定,哪一件事情更加悲惨,每个人被历史绑架的方式都不一样。而且,当时代的巨潮涌至,阶层的分野是否真的这么明显?生死离合,对于任何阶层的人都是平等的。这部电影不谈阶级斗争,倒有一个隐藏甚深的女性主义认同:仪仗队两次出现在门前,第一次是男人的出走,第二次是女人们的归来——所谓“一别两宽,各生欢喜”,焉知没有男人的世界是否一个新生解脱。



从大浪里互救而生还的女人小孩们,回到“罗马”的家,发现外婆已经把家大变样。一切不再以男人中心,镜头也不必因为男人厌恶狗屎而一直俯视地板了,随着克里奥登梯而上扬,最后飞机以实体而不是倒影经过,天空也不再是电影开头画面十分一的小狱窗。


《罗马》得一个最佳外语片奖明显是一种为了挪位置给英语片的安排,在我心目中它才是最佳影片。最佳外语片,甚至最佳摄影,倒是不妨移给另一部已经在戛纳抡元的《冷战》——《冷战》里面那些高度冷凝的黑白影像内里是炽热的痛苦,波兰音乐家维克托和民歌手祖拉,一见钟情,相约逃亡西方世界,经历无数离离合合,在大时代的倾轧中,这样被分割的两颗心的外延隐喻,就是冷战时代被划分得支离破碎的欧洲大地。


《冷战》剧照


帕维乌·帕夫利科夫斯基从上一部杰作《修女艾达》的苦涩内省,到这一部《冷战》的颠沛流离的爱的追寻,不变的,是一颗伤痕累累的欧洲之心。议题先行的话,在难民潮下欧洲价值饱受冲击的当下,如果把最佳外语片颁给这样一部电影是否更能激发全球性的讨论?不过,奥斯卡和美国人更关注自己的邻居,和《罗马》一样细腻审察尘世的亚洲片《小偷家族》当然也没戏。


最佳男主角颁给《波西米亚狂想曲》饰演Queen乐队主唱Freddie Mercury的拉米·马雷克不意外,他占尽了角色便宜,同性恋、巨星、早逝,理所当然闪闪发光。我倒是想到另一个和他几乎完全相反的角色,那就是仅仅获得最佳视觉效果的《登月第一人》里的著名太空人阿姆斯特朗(瑞恩·高斯林饰)


《登月第一人》里的著名太空人阿姆斯特朗


《登月第一人》是一部很有难度的电影,不只是用近乎纪录片方式还原登月实验的技术难度。它表现的是人类史上第一个登月者阿姆斯特朗,是怎样抛开了包括地球重力和社会的压力,冲上太空,但始终摆脱不了亲情的羁绊:对亡女的爱、对亡友的疚,驱使他不顾一切要远离这个制造了我执的地球。


对于阿姆斯特朗来说,登月同志的牺牲是最大的质疑,他的成功到底是一将功成万骨枯,还是对牺牲者的延续、使失败获得意义? ——瑞恩·高斯林的精彩在于他拿捏到了阿姆斯特朗的矛盾和灰暗,远胜于一个登月英雄的光辉正面。在其他电影里经演绎过相似丧子男人的高斯林这次更加深沉,因为登月路上的亡魂集中到了他一人身上。


但很遗憾,瑞恩·高斯林连个影帝提名都没有,也许就因为阿姆斯特朗与戏剧性的Freddie Mercury刚刚相反,他是传统直男、高度压抑感情的科学工作者、最后被树为国民英雄安享晚年。其实要把这样一个设定演出特色来,不是更有难度吗?


同样的形势出现在最佳女演员这里。


奥利维亚·科尔曼凭《宠儿》里饰演可怜的安妮女皇获得影后,不少人视为冷门,因为一直呼声最高的是《贤妻》的格伦·克洛斯——饰演的是一个长年为丈夫捉刀直至他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的女作家。


《宠儿》中的安妮女皇


奥利维亚·科尔曼凭《宠儿》里饰演可怜的安妮女皇获得影后


公平地说,两人演技不相伯仲,后者戏份多但没有前者离奇。能把一个古代皇者的可悲与乖戾演绎得淋漓尽致,奥利维亚·科尔曼靠的是对当代现实同样悲惨的女性困境的洞察。而女作家被爱与家庭价值蒙蔽,不肯直面自己才华的独立,也是罕有的设定,只有格伦·克洛斯这种老辣才能驾驭。


《贤妻》中的格伦·克洛斯饰演为丈夫代笔的女作家


女同性恋女皇V.S.维护家庭价值的女作家,两者都在利用与欺诈中成长了,但角色天然优势归属了前者,是金子就会发光没错,但无疑后者的含金面被埋藏太深,挖掘也困难。


LGBTQ题材的加持能力不只是政治正确上的,毋庸讳言它对于“正常”评判和观众必然带有某程度的猎奇成分,今年影帝影后不但是两个Queen,还是两个Queer(酷儿),这可以视为奥斯卡的大胆,也可以看作另一种媚俗。


最后一问,为什么大热的《副总统》几乎颗粒无收?别忘了,奥斯卡毕竟是一个美国游戏。


本文原标题:《假如奥斯卡再大胆一点如何?——我心目中的最佳电影及其他异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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