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和宜家餐厅里的老年朋友聊了聊
2019-03-28 17:18

我们和宜家餐厅里的老年朋友聊了聊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上海市民生活指南(ID:SHerLife),作者:韩小妮,图画:二黑,摄影:最深V,毛笔:陈冬妮,做图:刘真


对于爱逛宜家的年轻人来说,周二和周四的宜家餐厅可能是视线之外的平行宇宙。


一些上了年纪的阿姨爷叔觉得宜家的家具“不实惠”、“不牢靠”,却相中了宜家餐厅的情调和免费咖啡。


十多年来,一个以相亲交友为目的的中老年群体自然生长起来,每周定期在这里碰头。


外界看待这个群体的目光多少是带有一些猎奇心态的。


“上海宜家一老头为向异性表明身体强健,当场倒立”、“三位老阿姨为一老头大打出手”……网络上此类标题的新闻时而引起围观。


前些日子,我在宜家餐厅坐了好几个下午,想要看看,这些阿姨爷叔到底是群什么样的人。


每次开口和他们“搭讪”前,我都心怀忐忑。毕竟,我想问的都是和他们隐私有关的问题。坊间传闻里他们如此“彪悍”,我生怕会被“怒怼”。


但是实际上,这些阿姨爷叔回到家里,就是年轻人的爸爸妈妈。而对自己想要找个伴这件事,他们的回应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大方坦诚得多。




“服务员,帮我拿只纸杯。”


这是11月上旬的一个星期四,下午2点,在宜家家居徐汇商场二楼的餐厅里,接连有阿姨爷叔拿着会员卡来到收银台。


“这两天商场搞活动,免费咖啡没有噢。”服务员指指柜台上的告示牌,打招呼说。


因为是工作日的关系,餐厅里像我这样的年轻人不多,六七成是中老年人。


免费咖啡不供应,2块钱一支的双色冰淇淋蛋筒大受欢迎。放眼望去,不少阿姨爷叔都在啃蛋筒。


有些爷叔两手各举一支蛋筒,笑盈盈地走过来,自己吃一支,再递给旁边的阿姨一支,空气里有一种轻松欢快的氛围。


乍一看,这些阿姨爷叔没什么特别。但再仔细端详一番,他们的穿着打扮可是暗暗用力的。


阿姨大都略施粉黛,秋意渐浓风愈凉,但穿裙子、蹬高跟鞋的大有人在。金秋季节,这里的时尚是在脖颈系一条空姐范儿小方巾,挡风保暖又好看。


染发的也不少。还有一位高个阿姨一头栗色俏皮短卷发,只是一转头,耳后露出一截灰黑色,原来是戴了一顶假发套。


爷叔呢,纷纷穿上衬衫,钮扣系到领口,平添几分正式感。还有更考究的套了西服打了领带。


大家的“dress code”(着装标准),参照的是请客吃酒、同学聚会这样的重要场合。


因为每周二和每周四,不少人是抱着相亲交友的目的来到宜家餐厅的。


阿姨爷叔三三两两坐在各处,有的小姐妹扎堆,有的男女混坐热闹成一团。


有的点了餐厅里的餐食,有的手拿一个保温杯,从包里掏出水果点心巧克力,一一摊在桌上。


工作日的宜家餐厅,有不少中老年顾客


那边有爷叔刚到,相熟的人跟他打招呼。


“侬哪能(怎么)才来啊?”


“早上起来已经7点多了,买菜烧饭,忙得来不得了,还有空到此地来?”


这边三位爷叔正在聊天,一个染红发挎红包的阿姨风风火火走过来。


她不坐爷叔旁的空位,而是背对他们坐下来,但又转过头去跟其中一位爷叔聊天,姿态若即若离。


“这个人就是我上趟跟侬讲的,67岁,阿是蛮后生(年轻)的?”阿姨把手机递给爷叔看。


“我今朝做了小菜带给侬吃。”聊了一会儿,阿姨故意轻描淡写地说。


“我不要。”爷叔不领情。


“我特地带来的。是我做得好,还是侬做得好啦?”阿姨对自己的厨艺颇为自信。


“当然我做得好。”爷叔不解风情。


“侬这个怪人!……不跟侬讲了,伊拉来喊我了。”阿姨被无情拒绝,只好找借口走了。


来宜家餐厅的阿姨爷叔,有的成群结队,有的单枪匹马


有几个“单吊”的老爷叔,背着手在餐厅里缓缓踱步,寻找合适的圈子加入。其中一位身材瘦削的犹豫了一下,在两位并肩咬耳朵的阿姨面前坐下来。


大家交谈了一阵,阿姨亮明态度:


“我自己有钞票有房子身体好,要求对方条件也要门当户对。刻意去寻,是寻不到的。就在此地讲讲言话吧,消磨消磨辰光。”


“我听侬讲话蛮实在的,不像有些人欢喜讲假话。侬再转一圈,那边有几个女的……”


当然,来宜家的阿姨爷叔也不都是来交友的。靠走廊的一对老夫妻吃着饭,恰巧碰到了另一对熟人。


原来对方刚刚在龙华殡仪馆参加完追悼会,按照习俗,回家前要到人多的地方转一圈。


两对夫妻一边闲聊,一边看着周围的同龄人。


“交关(很多)老年人是来相亲的。没方向到此地来,先接上头再讲。”其中一位爷叔对这里的情况很了解。


“老早此地吃咖啡,餐巾纸、糖包随便拿。结果拿的人太多了,现在放到收银台去了。”


“现在老龄化问题是严重,阿拉中国两个亿的老年人唻!”爷叔又追加评论道。


这边厢四个人聊得起劲,那边厢一红一绿两个阿姨相对无言,打起了瞌睡。


沉默半晌,红衣阿姨起身伸了个懒腰:“没劲,今朝人少。儿子发消息来了,夜到(晚上)要来吃饭,我回去买点菜。”


“侬哪能回去啊?”绿衣阿姨问她。


“42调934,坐到终点站。我回去要一个半钟头唻。”



大玻璃窗边的高脚座椅正对着窗外的风景(韩小妮 摄)


餐厅的大玻璃窗边,有一排吧台式的高脚座椅。一些成对的阿姨爷叔喜欢肩并肩坐在这里,看着窗外高架、轻轨的车来车往,细细倾谈。


坐在高脚椅上的方爱玲(化名)看我在找座位,友善地指指她身边的一个空位说:“这边没人。”


她一头齐耳短发,人有些瘦弱,没有刻意打扮,笑起来很和气。


在她另一边,坐着小姐妹。此刻,她们俩索性转过身子,正对着餐厅里分贝渐高的人群,只是眼神有些茫然。


“倷住了啥地方?”忽然跑过来一个戴白色鸭舌帽的老爷叔。


“阿拉天山的。”小姐妹代为回答说。


“噶巧啊?我认得一个人,住天山电影院附近。侬几几年生的?”


(19)53年。”小姐妹看看方爱玲说。


“噢,来事(可以)呃。他是(19)49年。房子也有,71个平方唻,老大的。”老爷叔说。


“不是我寻,是她。”小姐妹指指方爱玲说。


“不是侬啰?侬不寻啊?”看小姐妹摇摇头,老爷叔对方爱玲说,“个么侬留只电话号头(号码)。他等歇(等会儿)大概来的。要是不来嘛,夜到通只电话好伐啦?”


方爱玲回了一句,见老爷叔没听清,小姐妹又代为问道:“她问,人哪能(怎么样)啊?”


“人可以的呀,接下来就是谈吐适宜(舒服)不适宜的问题了。”老爷叔很有经验地说。


“人再好也没用偿,谈吐不适宜也会崩脱呃,没缘分嘛!有缘分就谈得拢。没缘分的,两个人话也不讲,急死人了。”


“侬蛮好心噢。”小姐妹说。


“嗳,我跟他熟悉嘛。一般不熟悉的我不管的,这种事体吃力来兮的。”


老爷叔摆摆手,又力劝方爱玲:“侬留只号头,不来事嘛一记头崩脱,不好勉强的。”


方爱玲写下电话号码,老爷叔便匆匆走了。


宜家徐汇商场地处市中心,交通相对四通八达


我在旁边竖着耳朵“偷听”多时,有些犹豫要不要借此机会跟阿姨们搭话。


没想到方爱玲主动回过头来,像是解释似地对我说:“阿拉不认得的,他是在做红娘。”


她又指指身边的小姐妹:“这是我朋友。她有老公我没有,她陪我来的。阿拉是头一趟过来。”


接着,她又问我:“小姐侬过来吃咖啡啊?”


我抱着谈话可能即将终止的心理准备,老实地亮明了身份和来意。


好在她非但没有表现出戒备和反感,反而很高兴能在这里找到人说说话:“阿拉此地一个人也不认得,老戆噢。”


她告诉我,丈夫前些年生病去世了。刚开始,她有很长时间走不出来。“要得忧郁症了。阿拉儿子把我接过去,我有两年辰光基本没出门。”


等心情平复些,她“溜”回了天山的老公房一个人住。


“我想呢,小孩有小孩的生活观念,阿拉老人有老人的。伊拉‘哇啦哇啦’要讲小孩伐?我总归肉麻(舍不得)的。”


几个要好的邻居一直劝她“再寻一个”。“我讲我不寻,现在男人没好的,人都很自私的。”


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开始为将来担心了。“现在老邻居在一道还好解解厌气。”她说,“但是这个房子呢,旧是老旧了,住得不适宜。”


她既期盼着住房条件尽快得到改善,又有些忧虑拆迁后的生活。


“假使下趟(今后)房子拆脱了,我也老失落的,一个人住不放心。”她说。


“现在还不觉得,等再老一点,走不动了,就想有人可以帮侬搪脱一点了。我有心脏病,万一生毛病,身边没人总归老讨厌的。”


儿子是孝顺的,叫她搬过去一起住,但她不忍心增加儿子的负担。


“他丈人现在身体不好,小中风,他又要管小孩,所以压力老重的。我尽量把身体保重好,不去麻烦阿拉儿子。”


于是,她想着要不找个老实本分的人,大家一道过过日子。


“有些男同志会做的事体,阿拉不会做,比方讲修修弄弄。我现在拎米也拎不动了,只好每趟买一两斤米。”


“有亲戚朋友会帮忙介绍吗?”我问。


“人家不敢介绍,这事体老麻烦的。”她说,“因为阿拉这个年龄都有小孩,房产上都写自己跟子女名字的。”


“我听人家讲,有的人谈(恋爱)了,小孩晓得了,跟爷(爸爸)讲:侬结婚可以的,房子卖脱,一人一半。谈到后头就崩脱了。”


“侬房子卖脱,个么结好婚待哪里去啊?不管我有没有房子,侬总归要有房子啰,对伐?”


她这次来宜家,是听邻居介绍的。“小区里两个老太厌气没事体做,经常到此地来吃咖啡,讲这边有老年人来寻朋友。”


“伊拉讲:侬要多去几趟。假使只去一趟,没噶巧的。”


她和小姐妹1点半就到了。观望了两个小时,她的体会是:“我下趟不来了,伊拉都有圈子的。”


说到这里,她张望了一下餐厅里的人群。戴鸭舌帽的老爷叔一直没有再出现。“不要是骗子噢?”她说。


周二和周四,宜家餐厅里经常坐满了人


小姐妹看看手表,提议说:“阿拉到4点钟回去伐?前头有几爿商店打折头,阿拉去看看,再乘车子回去。”


方爱玲点点头,又回过头来对我说:“我跟侬讲讲开心唻,就是没寻到也蛮开心的。侬帮阿拉反映反映,独居老人太孤独了。”


“我有几个小姐妹,都没老公,大家一道谈谈苦经。特别是生毛病了,屋里厢又没人,要自己先撑起来,烧好弄好才好躺下去……就这个问题。”


“阿拉单身的人,好一道讲讲。对其他人,阿拉不讲的。苦在肚皮里,讲了人家不理解的,没体会。”


“碰到人家夫妻吵相骂(吵架),阿拉就讲,侬还有这个福气,像阿拉没这个福气。几十年下来了,小孩成家了,现在正是享福的辰光,要珍惜。”


临走前,方爱玲亲热地抱了抱我,想了想说:“侬假使看到那个老爷叔,叫他电话夜到8点钟以后打过来,或者明朝白天打噢!”



另一天下午,我在餐厅里呆呆地坐了一个小时。咖啡和蛋糕都吃完了,还是没有鼓起勇气来跟任何人“搭讪”。


大概是因为像我这样硬是挤在阿姨爷叔堆里的年轻人比较少,有几个四处踱步的爷叔经过我的座位时,都忍不住要看我两眼。


眼看着时间一点点流逝,我终于硬着头皮站起来,走到丁瑞安(化名)面前。


他穿了件深色夹克衫,看起来比较面善,此刻坐在外侧的高脚长桌边,正在把最后几口酸辣汤送进嘴里。


听我介绍了来意,他很大方地请我坐下聊。


丁瑞安今年82岁,退休前是高级工程师,自从5年前听人介绍宜家餐厅有老年人群体后,几乎每周二和每周四都会过来坐坐。


“我呢,有老婆的,但是过来谈谈养老问题。”他说,“有的单身的呢,是来此地找伴的。各种情况都有。”


个别顾客自带了食物,“借”餐厅一坐


这些年,来宜家相亲、交友的中老年人一直保持着相当的规模,最多的时候达到五六百人。


这与商家的初衷相悖,丁瑞安也主动提到了这个问题:“阿拉老年人有啥缺点呢?有些人条件差一点,到此地来不大愿意消费。”


“侬坐在里厢占它位置,有辰光大家为了一只凳子还要争论,影响人家营业,这是阿拉老年人做得不对。”


“宜家管么是需要管的,不管更加一塌糊涂,但是有辰光呢……”


听到这个话题,一个瘦高的爷叔过来插话了,愤愤地对负责维持秩序的一些保安表示不满:


“有些人态度忒差了。老年人单身苦来兮呃呀,侬要有一个场所给人家。人家老年人来寻朋友,跟侬搭界伐?心态不好!”


我问他是不是来交友的,爷叔有些支吾:“我跟阿拉老婆一道来的。两个人嘛,屋里不开伙仓(做饭)了,就此地吃吃,一顿五六十块。”


见他穿了西装,打了条花领带,丁瑞安打趣他:“老杨(化名)今朝噱头呃嘛?领带一打。”


“天气冷了要气管炎,戴领带嘛搪(挡)一搪(挡)。”老杨说。


“这套西装老价钿(指价格贵)唻?”丁瑞安又问。


“友谊商店买呃呀,一千多块。这是品牌的,意大利面料。我还有几套要七八千唻。”老杨暗藏得意。


这时,走来一个短发俏丽阿姨,眼神一瞟,把老杨喊走了。


咖啡机上温馨提示:饮用咖啡,不宜过量


“伊拉是此地认得的,两个人相差二十多岁。”丁瑞安解释说,“老头子有点钞票,女的就跟牢他了。”


“前段辰光关系不是顶好。为啥呢?女的把屋里厢人从外地都迁到上海来了。现在嘛……也不要去管它了。”


“清官难断家务事。”在旁边沉默半晌的沈培民(化名)终于开腔了。他七十多岁,蓝色衬衫配一袭咖啡色细格纹呢子西装,搭配得很是得体。


“这位先生老早机关里厢做的。”丁瑞安介绍沈培民说,“他是单身,想寻寻朋友。寻不着嘛,阿拉老头子交流交流也蛮好,有辰光一道出去旅游旅游。”


“实际上在此地寻朋友呢,成功率蛮低的。”沈培民说。


为什么低呢?“老清爽的,女的要票子要房子,男的要年轻要漂亮。相互之间像做生意一样,交易哎!”沈培民感叹说。


“这些是先决条件,谈恋爱就是这样。”丁瑞安表示。


“老早不是的。”沈培民摇摇头,“我跟阿拉老太婆谈恋爱,不讲房子有没有,钞票有没有……”


“侬讲的啥年代啊?”丁瑞安笑他,“埃个(那个)年代就这点工资,大家都一样,有啥好谈啦?”


“现在小青年都要谈房子票子,阿拉也一样。”沈培民说。


“小青年只有简单,两个人看得中呢,就可以谈了。”丁瑞安评论说,“老年人考虑的更加多。”



眼看已经4点多了,丁瑞安起身说:“我要回去了。”


他把我“托付”给沈培民:“侬跟小姑娘再谈谈。侬不要摆出单位里当领导的腔调噢!”


沈培民笑着摇摇头:“啥领导啊?退休了就什么都不是唻!”


一些来打发时间的阿姨爷叔,随身带着保温杯


“他家里住得比较远。”老丁走后,沈培民说,“他总归4点钟要走了,再晚家里老太婆要讲话了。”


“他长得蛮帅的对不对?人也蛮好的。”他对老丁的评价颇高,“好多老太婆欢喜他,都是年纪轻的,我晓得的。他会跳舞,也肯花钱请人家吃饭。”


丁瑞安人头熟,常常热心要帮沈培民牵线搭桥。“老丁一天到夜问我:这个人好伐?那个好伐?”


问及择偶条件,沈培民哈哈笑起来了。“这个讲不清爽……一个,要眼缘。啥叫眼缘?侬看到她,有感觉;她看到侬,也觉得还可以。这就是眼缘。”


“第二个,要能够相互交流。假使侬会谈,她只会当听众,那就没意思了。”


沈培民说:“这两点蛮重要的。这两点不成立,没什么戏好唱了。假使这两点满足了,接下去讲第三点了。”


说到这第三点,他顿了顿:“‘第三点’多唻,首先,身体情况蛮重要的。一般年纪大的都有毛病的,但是严重不严重?假使全是毛病,到底谁服侍谁呢?”


“接下来呢,单身有的是离婚,有的是丧偶,这就不一样了。”


哪种情况算是条件更好呢?“当然丧偶的好啰!”沈培民说,“丧偶的清爽呀,没有拖泥带水。离婚好多是离婚不离家,藕断丝不断,讲不清爽的。”


“还有性格,爱好,家庭情况,经济情况……所以讲蛮复杂的。”


来宜家交友的阿姨爷叔普遍退休工资不高,沈培民属于其中条件比较好的。


他曾经碰到过“双方有眼缘,能够交流,身体也可以”的,但是再往深里谈,发觉不合适了。


“她人蛮好的,但是家庭负担太重。儿子没工作,也没有成家。这个蛮讨厌的。”他说。


我有些好奇:“你们经常来宜家。假使没谈拢,以后再在这里碰到,会尴尬吗?”


“碰到嘛也是朋友呀!”沈培民觉得这根本不成问题,“只不过不好进一步发展,有啥啦?阿拉这把年纪啥没经历过,皮都老厚的。”


老年人和年轻人一样,喜欢舒适现代的环境


对于沈培民想再找个老伴这件事,女儿抱持着不支持也不反对的态度。


“她也不表态,这就叫门槛精(编者注:精明)呀。”他开玩笑说,“讲反对,老爸肯定不开心。讲支持,到底找了什么样的人呢?”


除了有许多现实问题要考虑,还要谨防遇到骗子。


“在此地寻朋友眼睛要睁睁大。”沈培民说,“这里好多老头子被人家骗脱了。”


“啥屋里出事体了啰,生毛病了啰,骗十几万不稀奇的。钞票骗脱嘛人就不出现了,阿姨跟侬拜拜唻!骗子各种各样的,男的也有。”


尽管如此,几年来,他还是时常来宜家坐坐。“没办法,一个人比较孤独啰。孤独么出来跑跑,就这样。”


聊到这,他环顾了下四周:“侬看,此地老太基本都是结伴来的,老头子单枪匹马无所谓。”


“年龄嘛,老头子八九十岁也有的,老太七八十岁也有的。说明老年人生活太单调了,没地方跑,宜家也是做了件好事体。”


周二和周四之外,有时他去公园跑跑。“我礼拜六礼拜天到人民公园去。”他说。


“侬去过伐?那边一个是给子女相亲,另外也有一些老头子老太婆自己寻朋友。但是呢,成功率也是很低的。”


不过,他还是相信缘分的:“这个事体不好急,有缘分推不掉,没缘分也拉不到一道。”


接近傍晚,沈培民也准备走了。他在一楼买了两支冰淇淋蛋筒,递给我一支。


我们吃着蛋筒走出宜家,他指指漕溪路轻轨站方向告诉我,在宜家相互有眼缘的阿姨爷叔,会去这附近的餐馆一起吃顿饭,加深了解。


假使要腔调更浓些,淮海路光明邨也是他们所垂青的饭店。



11年前,第一批来宜家餐厅交友的阿姨爷叔可能并没有想到,这个自发的相亲角竟然延续到现在。


那是2007年,宜家家居宣布了一项营销策略:周一至周五,凭会员卡可免费换取咖啡。


一些阿姨爷叔敏锐地捕捉到了这条信息,接踵而至。


很快,一个以相亲交友为目的的群体在宜家餐厅自然生长起来。每周二和周四,成了他们固定的聚会时间。


宜家早餐价格不贵,有些老年人一大早就来了


2013年,复旦大学社会学硕士刘承欢在宜家餐厅对阿姨爷叔们进行了一系列访谈。


他把访谈内容和自己的思考写进了毕业论文《弱关系网络下中老年人的社会交往——关于万达广场舞和宜家聚会的实地研究》。


阿姨爷叔们为什么爱去宜家“寻朋友”?在刘承欢看来,这是因为“我们上海这个城市经济比较好,中老年人喜欢有些腔调的东西。”


“宜家有宽敞、明亮、舒适且功能丰富的休闲环境,满足了上海这群中老年人对腔调的追求。”


从社会学的角度来看,他认为:“这实际上提醒了我们,上海作为一座超一流的城市,有关方面需要关注到中老年人一些更高层次的需求。”


在和阿姨爷叔聊天的过程当中,他发现了一些有趣的现象。


“我跟他们聊下来,感觉到双方的诉求明显不在一个层面上,供需完全失衡。”他说。


“比如,七八十岁的老爷叔要找六十岁以下的阿姨,又有很强的大男子主义,要找到的人靠谱、愿意做家务,还附带了一些住房条件。”


“从阿姨的角度来讲,如果她们满足这些条件,那么对男方的要求也比较高,怎么会来找你呢?”


一位老爷叔用一句话总结了宜家中老年人的相亲观:“许多人只想获得,不想付出。”


阿姨们喜欢叫上小姐妹,一起来宜家餐厅


刘承欢发现,阿姨爷叔的恋爱,实际上是围绕房产和钱展开的博弈,最终没有几个赢家。


比如,假如从女方看待男方的角度切入,首先,如果男方没有自住房,那么女方基本不会考虑。因为双方拿的退休金一般都不高,如果租房的话,再婚后会影响生活质量。


其次,如果男方有自住房,那么围绕男方子女婚嫁、居住状况又要考虑三种情形。


其一,男方有儿子未婚,女方一般担心再婚后要承担一些经济费用,基本也不会继续交往下去;


其二,男方子女已婚,但与自己住在一起,女方也基本不谈;


其三,男方与子女分居,那么女方才可能有兴趣继续交往下去。


再次,在男方有自住房且与子女分居的条件下,女方会继续了解男方的退休工资数额,是否足以满足两人日后的生活开支。


最后,假如上述一切均为有利条件,男女双方会在进一步交往中,就生活费用的支出方式进行沟通或者暗中观察。


如果男方发现在与女方刚开始交往时,自己就需要承担吃饭、休闲或者旅游等所有费用,那么男方会担心日后所有开销要由自己埋单,不太可能跟对方继续交往下去。


唯一理想的情形是,两人一起的生活费用,男方承担较多部分,女方承担较少部分。


过这样重重考虑,一位阿姨自己也说,在这里成功配对的概率是“千分之一”。


然而即便如此,阿姨爷叔“依然不论春夏秋冬,风雨无阻过来聚会”。


究其原因,刘承欢认为,这些中老年人实际上彼此之间形成了一个相互认识但不深交的弱关系网络。


“这种关系非常弱,但你又不能把它忽视掉。”他说。


“这个网络更重要的是承担着为这些单身的中老年人提供排遣寂寞空虚、进行社会交往和沟通的潜功能。”


“对他们来说,相亲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刘承欢说,“重要的是,在那个年龄段,在人生比较孤独的时候,你走出来了,接触了一个比较大的群体。”


“事实上在这个群体里,即使不做任何事,都可以获得一种精神上的支持。”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上海市民生活指南(ID:SHerLife),作者:韩小妮,图画:二黑,摄影:最深V,毛笔:陈冬妮,做图:刘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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