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大师是飞驰时代的后视镜
2019-04-03 17:55

流浪大师是飞驰时代的后视镜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鸣岳几时有(ID: lvjingfeilin),作者:陈鸣、岳路平。头图来自:东方IC




为什么“流浪汉”一直是社会学重要的研究对象?为什么人们会下意识地将流浪状态和精神疾病挂钩在一起?为什么说随着资本主义社会诞生,流浪才开始受到贬低?为什么沈巍说自己像身处卡夫卡的《城堡》?文化工业如何将一切的反抗行为包装成商业再次出售?流浪北美的黑人如何用摇滚乐传承了文化基因,又如何被最终驯服?作家刘震云如何解释“吃瓜群众”?为什么说在今天这个时代,被数据化、格式化才是更大的挑战?


为什么说文化人对这个世界最大的贡献就是让更多人占自己便宜?


本期话题《流浪与围观》


1926 年底的一个夜里,巴塞罗那街头一个流浪汉被电车撞倒了,更惨的是他被电车拖了一条街。出租车司机看到不想救他,流浪汉有什么好救的。后来好心人把他送到医院,医生就让他躺在走廊。


一直到了 3 天之后,别人才发现他是历史上最伟大的建筑师之一安东尼奥·高迪(Antonio Gaudi)。他本人其实非常有钱,衣着也特别讲究,身上穿金戴银,但是自从他全身心投入了圣家堂(Sagrada Família)的修建之后,他脑子里面只有这个教堂,开始不修边幅,穿得又破又脏。


他有句名言:“直线属于人类,曲线属于上帝”,他全身心都在这个教堂的非直线世界里面。


圣家堂,高迪未完成的作品


同时代的学者本雅明几乎一生的学术都聚焦在流浪汉,因为他觉得在巴黎这个 19 世纪的资本主义首都,流浪汉有着重要价值,他甚至觉得真正的文人都应该是流浪汉气质。


大家在日常生活里面看到流浪汉多多少少有点避而远之,这个心态你细细琢磨的时候特别有意思。


首先我们觉得自己是一个正经人、理性人,说话做事有章法,每天上班坐到格子间,有自己的身份和地位。你看到这帮流浪汉,潜意识里的第一反应,就是这帮人咋来的?你们难道不能自食其力吗?你难道不工作、不上班、不为世界做出贡献吗?


有两种生活在这里产生了分野,一种是活着为了意义,为了理性,为了逻辑。另一种是感性化的,是为了诗意的栖息。


大家看到窦唯坐地铁的照片,感到惊讶,想笑,但是不敢嘲笑,因为这人拿起来过,他现在放下了,没问题,我们认,我们服气。可是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每个人都有那样的幸运,年少成名,或者说,能够在对的时间点踩在对的位置上。


这个世界上更多的人是像沈巍一样,四处飘荡,流落世间。


Before


After


沈大师火起来之后,他原来上班的地方就赶紧发了个消息,表明这么多年他的工资是照发的,一分钱没有拖欠。你注意查看一下这背后的逻辑,它是在说:这个人可不是因为没有钱去流浪,是他自己要放逐自己,他对自己人生不讲究,没追求,他才去搞流浪这么丢人事儿。可是你看沈巍其实自己活得特别明白,他知道,这路是我自个儿选的。


有几年,我跟张楚呆在一起,还拍过他的纪录片。他也就是一个浪人。你说他干嘛?他每天睡觉,起来就是找饭吃,然后去打游戏、聊天。我们约他出来他也不拒绝,出来他也不说话,你很难跟他相处,因为他一直在那儿发呆。你以为他有什么不愉快,他没有什么不愉快,他就是这么呆着。


发呆的张楚


最开始这个世界上的人可不是为了努力上进而活着。我最近刚好在翻一本书是芭芭拉·艾伦瑞克,一个《纽约时报》专栏作家写的书《街头的狂欢》。


她里面讲了一个非常有趣的例子,英国的诗人柯勒律治。他在当年那个年代算是一个特别自由派的一个人,结果他就特别看不下去热带那帮人,他们不需要耕种就可以吃到粮食,所以他曾经非常认真地建议,要把整个马来西亚的面包树砍掉,要不然这帮混蛋都不努力工作,不为生存去拼搏。


芭芭拉有一个观点我觉得特别好,她说就是在整个资本主义兴起之后,新教伦理渗透进来,提出了理性人生活最重要的一个要求,就是“延迟满足”。


“延迟满足”这个词,原来一般人不熟悉,但因为张一鸣讲商业鸡汤的时候,老说“延迟满足”,大家就都了解了。“延迟满足”这个词最早就是清教伦理里面来的。因为只有这样,整个资本主义的齿轮才会滚得最紧密,效率才会最高。


资本主义兴起之后,被打压的最厉害的是欧洲人的嘉年华(Carnival),也就是狂欢节。因为这东西完全在浪费效率。非洲原始人就开始有狂欢,本来他们热量就不够,食物都不够,他们居然把热量用来跳舞,跳到筋疲力尽。他们应该是储存好体能,白天好好去打猎,怎么可以天天围着篝火转呢?


近代,只要基督教到达的地方,每个人就像被上了发条一样,你要照着一个非常严苛的自律的高效率的生活方式去生活。从此以后,我们刚才说的所有这帮人,不管是张楚、窦唯、沈大师,这种游来荡去的人,就是社会上的渣滓,就活该流浪,大家是这么一个认知。


一个文明人对“脏东西”是非常敏感的。齐泽克曾经有过一个特别恶心的比喻。他说,你想像马桶里面的粪便冲走了之后,又重新回来,全家人的粪便都涌回来。


他其实是在揭示一种隐喻,我们的生活干净、城市干净,实际上都是以牺牲脏东西为代价的,但这并不代表脏东西不存在的。我们是怎么来建立跟脏东西的关系,所以你看齐泽克他抓这个点特别有意思。今天的沈大师,我们看着他浑身上下是脏的,可以他花了那么多时间做什么呢?拣大家丢掉的脏东西,还给垃圾分类。谁才是更脏的人呢?


沈大师说自己被几百个摄像头围观的时候,他说:“就像是卡夫卡的《城堡》”,他说自己就像是在一个笼子里面,这简直是一个沈大师版本的《景观社会》。我们现在已经成为被围观的对象,你也可以去围观别人。


沈大师面对的是一群在流量当中迷失的羔羊。


创意产业里面有一个词叫“波西米亚指数”,简单说就是流浪指数。


但是为什么它会成为创意产业的一个香饽饽,因为他把“沈大师”,重新包装之后,又驯服进入了一个叫“创意产业”的轨道里面。


比如今天住在宋庄、混在 798 的艺术家,很多人是把自己身上的“沈大师属性”拿来卖。


一直以来西方都有“布尔乔亚”和“波西米亚”的对比。波西米亚指的就是那些不守规矩、离经叛道的艺术家。一个地区这样的人越多,波西米亚指数越高,意味着他的创造力越高,它带来的创意产业的产值会越高。这是一个很天才的包装。它把你重新包装回到商品社会的轨道里。


福柯在《性经验史》里提到,只有一种性行为是资本主义认可的,就是夫妻床上的性行为,因为它是有生产能力的


一个东西就算你最后是没有用的,它也把你包装成无用之用。最有名的一个例子,就是《黑镜》里面的一集。那个黑人男主反抗真人秀制度,他就到舞台上用一片玻璃,以自杀威胁评委。没想到这个反抗动作成了收视率最高的举动,带来了流量,最后就成了固定节目,还给他一个超级精美的盒子装玻璃片,每天必须演一次。


其实现在沈大师正在被榨取的就是这个东西。



非洲的黑人被贩卖到北美,奴隶主不允许他们唱歌跳舞,因为浪费了体能却没有产出。那他们怎么保存生活里的旧仪式呢?


黑人们想出一个特别棒的办法,把唱歌、跳舞跟基督教的宗教仪式结合起来,很多教堂里面出现了载歌载舞的场景。于是文化基因就披了一层外衣潜伏其中。


后来摇滚乐、爵士乐作为一种艺术形式迸发出来的时候,大家会发现,我们又像人类老祖宗那样在非洲草原载歌载舞,摇头晃脑,甚至可以灵魂出窍了。


可是,你会发现这套逻辑在这个时候很快又被商业逻辑吸纳进去了,全部变成演出,包装成明星,再次售卖,又是一个完整的产业链。


刘震云说,中国网民为啥把围观者叫做“吃瓜群众”,因为“吃在嘴里,甜在心里”。


你看的其实是别人的生活,对你现在的生活没有任何冲击。你去看一个流浪大师,你对他赞叹、诋毁、崇拜、向往,都不影响你此刻的生活。你开开心心,获得内心的愉悦感,跟看肥皂剧也没有区别。自从有了网络直播,吃瓜群众更是获得了一个看热闹的新工具,可以分布式看热闹。


我一直不喜欢今日头条、抖音这类产品,因为它们为了自己商业上的成功,掌握了这个药方叫“延迟满足”,但是它递送出来的商品却是让你此刻满足的。也就是我已知获利的方式是什么,却给了你们一个“放逐你们”的方案。


所以像抖音你可以一条接一条地刷,你的每个行为是被计算好的,几个小时就被吸进去了。它就像一个像罗马竞技场,把人们扔到里面去跟野兽斗,你们就在上面竖大拇指或者喝倒彩。


我们今天聊沈大师的爆红,它还处在一个很重要的节点上面。这个世界上所有这些我们不管说他是精神上的流浪汉,或者说他是一个体面的认真的读书人,他都不得不被吸纳到另一种语境,一个新的危险里面。就是今天每一个人已经开始被数据化、格式化,而且很可能毫无反抗之力。


沈大师内心非常清醒此刻自己的危险和界限在哪里。有一次,他对所有围观者说:“你们今天陪我聊天这些人,怎么围着我、绕着我、烦着我都没问题,因为你们也是无权无势的人。现在要是来一拨人把你们清掉,你们关进去了,我也帮不了你们。我要是怎么着了,你们也帮不了我。所以该散就散了。”


文化人对这个世界最大的贡献是让别人占到便宜。比如说张继写了《枫桥夜泊》,你说这首诗别人付了他什么钱?其实没有,但是他给苏州这个城市几百年以来,凭空造出了多少的财富。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鸣岳几时有(ID: lvjingfeilin),作者:陈鸣、岳路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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