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透是言论自由,还是道德问题?
2019-04-26 18:14

剧透是言论自由,还是道德问题?

相信很少人希望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被迫接受任何形式的“剧透”。


因为不负责任的剧透行为所伤害的,不仅是观影过程中的种种情绪体验,它同时还伤害了观影之前,我们所经历的那种莫大期待。


每当有新电影或新剧上映,又或者其他文化产业叙述性作品的出现,剧透和防剧透的较量,仿若一场暗战。


在这场暗战里,尽管憎恶剧透者往往占据道德上风,但剧透者或许有抑制不住倾诉的欲望,也认为自己享有言论的权利和自由。到底我们该如何看待剧透这件“小事”?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看理想(ID:ikanlixiang),作者:梁文道,头图来源:UNsplash


前两天,万众期待的《复仇者联盟4》终于上映。


有意思的是,《复仇者联盟4》(下称《复联4》)的首映还在香港引发了一件奇特的新闻事件——当天首映之后,有位刚看完电影出来的观众,居然就在影院门口大声宣布电影的结局,结果正在排队等待第二场观影的观众非常愤怒,双方发生了激烈争吵,最终有一群人涌上去,把这个剧透男子摁在地上,打得头破血流。


这样一件有些匪夷所思的事情,经香港某媒体网站发布之后,没想到还获得了2000多人点赞,即表示赞成这个人该打,许多留言也纷纷表示“打得好”,甚至有人开玩笑认为:今天第一个真正的“复仇者”出场了。


实际上,《复联4》在还未上映之前就已经先惹起轰动的原因之一,就是与它的剧透问题有关。


剧透,一种不妥当的存在


剧透,其实早已成为电影、电视前期宣传工程的一部分。


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些电影制作者或电视节目创作人在进行剧透,而是他们在围绕着剧透这件事情来做文章。


比如最常见的一种手法,就是想尽方法告诉大家千万别剧透,作为观众的我们,越是被不断提醒千万不要剧透,我们通常就会越有期待,这就是现在围绕剧透的一种营销手段。


其实剧透这个事情说起来只是件“小事”,但也有很多人是非常认真看待的,比如举个简单的例子,在瑞士一所著名高校——巴塞尔大学的生物医疗研究所,有一位高级研究员叫做大卫·肖(David Shaw),他专门从事包括医药、医疗伦理在内的各种应用哲学研究。


他曾经在2011年写过一篇简短的小论文,题目就叫做《剧透的伦理学》(The Ethics of Spoilers)



这位大卫·肖基本上是持反剧透态度的,这篇小论文非常简短,也就仅仅4、5页长度,有兴趣的朋友可以找来看一看。


你可能会因此认为,剧透是不值得认真对待的一件事,但是我想说的是,就如同任何文化现象一样,起码在我这种人看来,没有事情是小事,任何文化现象都是值得关注的,都可以拿来当成我们人类思考的一种练习。


就以剧透为例,今天我们很多人都会说,剧透是不好的。可是你是否考虑过,当我们说“剧透是不好的”,到底指向的是什么意义上的不好?


当我们说一件事情是错的时候,其实已经包含很多含义在内。比如,有人说1+1等于3,这是一个数学上的错误;有人说太阳从西边升起,这就是一种认知上的错误。


但还有些错误相对更为复杂,那就是我们一般所说的“道德上的错误”。


譬如,说谎是错误的,打人是错的,因为这些行为在道德上犯错了。但是,这不是一个事实犯错,也不是逻辑犯错。那么,我们现在可以来提这样一个问题:假如剧透是错误的,它在什么意义上是错的呢?


剧透,是一种道德错误吗?


这么一问,你可能又会觉得,这好像有点太夸大了,它顶多像是有一种错,我们认为是关于行为的,但又不是事实上的错,也谈不上道德上的错——而是一种日常习俗中、生活中被认为不妥当的存在。


接下来我们再思考另一个问题,假如我们硬要认为剧透是在道德层面上犯错,比如刚才提到的研究员大卫·肖,他探讨的关于剧透的伦理问题,就认为剧透是一种道德上的错误,但是我们以什么理由来认定这个错呢?



其实勉强可以以这样一种说法来考量,就是在伦理学上一个非常有名的流派,那就是功利主义(Utilitarianism)


功利主义是一般中文常用的一种翻译说法,但我个人认为最准确的翻译其实应该是“效益主义”。


什么叫效益主义?简单而言,就是要追求整个社会的总体效用或者功利的最大化。


但要注意,这里所指的功利和效用,往往是和福祉、康乐、幸福等相关,具体而言就是要追求整个社会幸福快乐的最大化,而这些幸福快乐几乎是可以量化的。


如果整个社会的幸福快乐加总起来得到最大化的话,那么做这件事情就是对的。那么相比较而言,功利主义者或者效益主义者认为,任何与快乐幸福相悖的、让这些快乐幸福产生负值的东西,让人难过或受伤害的事情,就是不好的、错误的。


假如一件事情会使得社会的幸福快乐总效益减少的话,这件事情就不应该进行,从效益主义的道德层面上被认为是错误的。


比如说,有件事情你对他人造成了伤害、造成了痛苦,或者说对整个社会造成了伤害,那么这件事情就可以被认定是不好的了,除非你能够证明这件让某个人或某个群体受到伤害的事情,对于整个社会的总效益来说是最大化的。


剧透伤害的不止是体验,还有观影前的莫大期待


在这个认知基础上,继续来看剧透这个问题。


剧透有没有对我们造成伤害?当然可以说是有的,因为剧透者绝对破坏了我们这些影迷观众在看电影时候的那种乐趣。


我们应该都晓得,看一部电影的乐趣之一就在于,随着剧情的逐步推进发展,我们跟随剧情逐步发现,再得到最终的结局,这本身就是一种观影的乐趣,它带有一种悬疑性,这种悬疑元素一旦被剧透破坏,很显然观影者的快乐就随之减少,快乐被减少了,就可以说这是受到伤害了。


如果我们进一步了解剧透的伤害,其实还不止是实际观影中的体验本身受到了伤害。剧透还伤害了另一个层面,这个层面就是我们在看一部电影之前对它所产生的莫大期待。


这种期待、这种兴奋,其实都是一种快乐。


就比如你如果是《权力的游戏》的剧迷,在第八季还没有开始播出之前,你就已经开始觉得紧张又期待;如果你喜欢足球,在世界杯还没开打之前,你就会提前进入一种亢奋的状态——


这都是一种快乐,而剧透破坏的,不仅是体验过程,它连这种提前预期所带来的快乐,这种喜悦都破坏掉了。



所以可以说,剧透带来的伤害是双重的。


再补充一点,既然我们社会上大部分人都能够因为种种文化产业中带有叙述性的产品而获得乐趣,比如说电影、电视、流行小说,剧透破坏的正是这种乐趣,以及造成双重伤害。所以我们可以说,剧透的确损害了社会的总体效益,对大部分人快乐的效益最大化并没有产生好处。


对此,刚才提到的大卫·肖也就此提出主张,认为大众应当对剧透行为做出一些具体的行动,比如媒体、互联网都应该联手做一些事情抵制剧透,虽然这必然会投入许多成本,但是相对而言,对抵制剧透投入的成本实际上远低于它所带来快乐的那种效益。


这也就构成了我们不剧透的一个理由,因为从功利主义的角度来看,这在道德上是错误的


剧透,是一种言论自由吗?


当然,我们还可以换个角度来看待剧透。


剧透本质上也是一种言论,那么这些剧透的人或机构,是否具备这种剧透的言论自由呢?我们是否又有权力直接限制这种“言论自由”?


关于言论自由有没有限制,其实在哲学上有着更多的争论。


其中一个比较知名的讲法,来自上世纪曾经非常走红的科学哲学家及政治哲学家,卡尔·波普尔(Karl Popper)。他在自己的重要作品《开放社会及其敌人》里,曾经提出一种讲法——宽容的悖论。


《开放社会及其敌人》卡尔·波普尔


经典观点:“宽容是和自由类似的,不加限制的宽容也会击溃宽容其本身”。


他提到,很多人认为言论自由就应该是无限的,社会对于任何言论的容忍度也应该是极度宽容的。但是,我们能不能够宽容一种“主张不宽容”的言论呢?我们能不能够容许一些人发表这样的言论:主张所有人都不应该有言论自由?


进一步解释,假如今天社会容许任何言论,包括这样一种言论,这种言论指出,我们所有人的言论都应该经过审查,不应该自由发表。


那么,这种言论我们又能不能容许它的自由呢?如果这仅仅是个言论,那我们当然能够容许,但问题在于,按照一种滑坡推理,如果这种言论真的促成了实质行动,很多人相信并且付诸实践,到最后会不会反过来消灭了言论自由,消灭了我们对社会不同言论的宽容?这就是所谓一种“宽容的悖论”。


但是还有一个言论自由的角度,是由功利主义里一个非常重要的大哲学家,同时也是古典自由主义者,约翰·穆勒(John Stuart Mill)提出的,他认为,除非某个人的行为伤害到了其他人,否则这种行为就不应该被任何力量,包括政府力量禁止。


约翰·穆勒 经典著作 《论自由》


言论,在他看来也是一种行为。但是穆勒补充,伤害并不等同于冒犯。


伤害必须指的是肉体或者实质上利益受到了损害,如果只是从言语上让你不快,或者尊严受损,这种不能被称作伤害,只是一种冒犯。


所以,如果从言论自由的两个角度来探讨,剧透这种言论,是否应该被限制?它对我们是否造成了实质伤害呢?我还是把这个问题留给你来思考。


结局更重要,还是过程更重要?


接下来我们再做一个假设,假设我们都认同“剧透是错误的”这个观点,那么老电影能不能剧透呢?对于那些没看过老电影的人来说,剧透会不会也造成一种伤害?


其实历史上所有创作,都已经被我们剧透得很严重。


以《罗密欧与朱丽叶》为例,我相信今天几乎没有人是不知道这部著名莎翁戏剧剧情的结果,再去看《罗密欧与朱丽叶》的。


说到这些经典作品、经典戏剧,有时候你会发现,好像我们反倒是不怕这些作品的剧透,包括我们中国人的京剧,甚至任何中国戏曲,我们也都不怕剧透,这又是为什么?


《罗密欧与朱丽叶》水彩画  | Ford Maddox Brown


因为这些作品的重点,它的精髓绝不在于剧情的曲折离奇,所谓剧情的曲折离奇,或者意想不到的结局反而在这部作品里是一件次要的事情,真正非常在意结局是否可被剧透的,往往是一些类型文学或者类型电影,又或者是通常我们认为较为通俗的内容,比如恐怖电影、侦探电影或者间谍电影,这些往往是我们不想被剧透的作品,因为结局是这些作品里非常核心的部分。


当然我们还可以反驳:并不是所有的通俗文化作品都害怕剧透。


假使剧透就会破坏观众对作品的兴趣,为什么仍然有那么多大众文化产品历久弥新?即使我们所有人都知道它的结局,但是仍然不厌其烦地观之再三,一个比较典型的例子就是金庸小说。


许多金庸小说迷,即使知道了所有金庸小说作品的结局,但是他们还是反复看,这并不影响他们的乐趣,为什么?


这让我想起我的一位老朋友,也是一位忠实的球迷。但他有一个在普通球迷看来非常古怪的习惯,但是后来我也受他影响沾染上了这个习惯,究竟是什么呢?


他身为一个球迷,居然不看现场转播,也不怎么在现场看球,他观看足球的方式和许多人相反,他就喜欢看录播。也就是说,他不看及时的直播,会等到球赛结束之后再看。


而且,你认为他是否因为害怕剧透,不想被别人提前告知球赛结果而不在看球赛前看结果呢?并不是,他第二天早上醒来看比赛之前,反而还会先去看相关的新闻报道,也就是说,他在看球赛之前,其实早就知道球赛的结果了。


原来,他想看的并不是结果,他要享受的是整个过程。


我受到他的影响之后,也有一段时间采用了这种方式,神奇的是我发现,当我已经知道结果之后,反倒好像更能够不带情绪、不过分紧张地去欣赏场上球员每个人的技术,以及教练布置给他们的战术任务,他们是否能够完成。这些细节反而都看得更清楚了。


也的确有科学家从这个角度来研究剧透,认为某些情况下,剧透其实会增加我们另一种观赏乐趣,那就是在我们减少了这种情绪上的障碍,那种紧张感带来的障碍之后,反而能够更心平气和地去欣赏作品里的种种细节,那些剧情的堆砌和铺展,也会更让我们感到快乐。



最后,谈一谈今天剧透现象较为特殊的一点,那就是我们有了一套不一样的剧透文化。


剧透文化其实并不是新鲜产物,很早以前就已经出现了。比如早期有一种电视杂志,里面常常会有对本周播出的电视剧剧情的介绍。这些剧情介绍其实也包含了很多剧透,但是许多人还是会购买这些杂志,抑制不住了解剧情的走向。


不得不说,有时候我们的确会存在这种欲望,希望立刻知道所有事情的发展和走向,这也是人一种难以制止的好奇欲望。


当我们拥有了互联网之后,剧透又有了不一样的发展,甚至形成一种小小的次文化现象。


许多忠实影迷和观众,围绕着剧透而发展出各种各样的社群,有时是为了猜测/预测结局,共同创作许多虚构的剧透情节,还有些时候为了得到更切实的消息,会想方设法去打探和收集相关讯息。


许多剧迷即使看到了“剧透警告”的提示,还会迫不及待地点进去看。但是也有很多人,因为社交媒体“强制”浏览的呈现方式,受到了剧透的“伤害”。


说到底,今天的剧透文化,其实早已成为电影工业或影视制作者一种常用的营销手段了。尽管这种手段并不新鲜,但今天互联网的作用下,已经构成了一种“新剧透文化”的土壤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看理想(ID:ikanlixiang),作者:梁文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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