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聿铭一生的双重密码
2019-05-21 09:34

贝聿铭一生的双重密码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鸣岳几时有(ID:lvjingfeilin),作者: 拨惹尘,标题图来自东方IC


贝聿铭1983年获得了第5届普利茨克奖(The Pritzker Architecture Prize)。通常而言,一个奖项的前几届都是开创范式的打样,会定义它的整体走向和风格,可见贝聿铭当时地位之高。


今年是普利茨克奖第46届,中间40多年里,全球建筑风格也发生了巨变,从“现代主义”迈进了“后现代”。


从普利茨克奖最近几年的得主来看,兼具两种特点的建筑师比重很高,首先是非白人,其次是要有突出的人文关怀。


比如说日本的坂茂,他主攻“纸建筑”,专门去灾区的难民营盖这种建筑。


所以,当我们说贝聿铭是“最后一位现代主义建筑大师”时,首先要理解的是“现代主义”这4个字在建筑领域的含义,他是有多现代呢?或者说,离“现代”是多近,或者离得是多远?


坂茂给灾区做的纸建筑


1


我们如果非常冒险,用一个非常简单的大白话定义“现代主义”就是:效率和利润


什么叫效率?我拿到了一块地,你给我盖最大的有用空间出来。什么叫利润?就是我要卖给出价最高的人。


典型的就是川普大厦,我得把能占的上空都给占了,我还得卖给最有钱的沙特人、日本人和后来的中国人。


今天我们去798,里面看到的大多数建筑是由东德专家设计的“包豪斯”风格建筑,它也是现代主义的。你一进去就能非常直观地感受到,混凝土的、高度冷静的、理性的、功能至上的、利用率最大化的、歇斯底里地把效率放大到极致的那种建筑风格。


798随处可见的效率至上的包豪斯风格


2


贝聿铭的偶像叫密斯(Ludwig Mies Van der Rohe,德国建筑师,1886年~1969年)。密斯是什么人呢?密斯是包豪斯四大才子之一,也是纽约的大多数摩天大楼的设计师和垄断者,几乎定义了纽约的整个天际线。


有一次密斯在一个派对上见到了贝聿铭,他就说:“我知道你,就是跟犹太开发商一起混的那个人”。


这句话充满轻蔑,算是当众打脸。


设计师分为两种,一种是“唯利是图”的设计师,完全为甲方的意志服务,用尼采的话来说“建筑是权力的雄辩术”。


另一种是为设计而设计的所谓“有理想”的设计者。像柯布西耶、密斯、赖特这些,就觉得我不一定听甲方的,甚至甲方可能得听我的。密斯自己是大师,他看不惯跟商人合作开发利润。


3


贝聿铭被称为“现代主义”的最后一个大师,是因为他成功成长的时候,当时的学术主流已经开始反思甚至嘲笑现代主义,进入后现代时代了。


但是贝聿铭开辟了一条非常奇特的路径,一路高歌猛进,获得了另一种独特的“后现代性”。


比如说,卢浮宫的玻璃金字塔。虽然设计理念是现代主义的,线条明郎,宏观漂亮, 而且非常实用,用贝聿铭自己的话来说就是“采光又好,又不占地面空间”。


可它从第一天开始,就因为贝聿铭身上的华人标签,具有多元文化的属性,引发了当时整个法国的讨论。更因为它在卢浮宫,形成了强烈的上下文关系的,玻璃金字塔和卢浮宫之间,也形成了两种意象的冲撞。


法国人的全民大讨论,好比开启了那个时代的一个BBS讨论区。


就好像有的人说《蒙娜丽莎》作为一个作品,指的不是那幅画,而是《蒙娜丽莎》这幅画加上后来500年的所有讨论,才成为《蒙娜丽莎》这个完整的作品。


曾经被视为极不得体的古怪建筑


4


“现代主义”的一大特征就是简洁直白,不拖泥带水。有一种形象的通感说法叫做“不口吃”。


比如香港中银大厦。设计的时候它就肩负了一个使命,要把旁边的汇丰大厦比下去。在大部分东方城市,亚洲人首先不是考虑美学,问的第一件事就是“是不是最高?”


这恰是现代主义的强项。


比如纽约,从建筑的角度看,存在着“两个纽约”,“有电梯的纽约”和“没有电梯的纽约”。电梯发明之前的纽约长得很像欧洲城市,有了电梯以后的纽约就“哇啦啦”地往天空冲。


电梯加上抽水马桶,是现代主义建筑的两颗肾。


很长时间里面,“现代主义”就是为这种“哇啦啦”的实用主义而生的。


是不是最高?


贝聿铭的美学系统其实超级简单,就是密斯的玻璃幕墙,加上柯布西耶的混凝土、钢结构。你想一下香港中银大厦就明白了。


这种美学让一般的老百姓觉得亲近。


比如现在任何一个老百姓到了上海,很容易会想到去登金茂大厦。我总得去最顶层去看上海吧?到日本东京,我要到六本木之丘看东京塔吧?我到纽约,要去帝国大厦看纽约全景!到巴黎,我要到埃菲尔铁塔看巴黎全景!


我要登到最高,在顶端俯视这个城市,当时的中银大厦就给人这种这种满足了这种冲动和愿望。所以它是不难理解的。


5


其实中国的传统美学也比较“包豪斯”,“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大雁塔就是古代的中银大厦,追求的同样是“手可摘星辰”的感受。


人称“大裤衩”央视大楼的设计师库哈斯,他策展的威尼斯建筑双年展,就专门探讨了中国的“营造法式”,发现我们的榫卯结构跟包豪斯存在很深的共通逻辑。


当时的“营造法式”在朝廷眼中就是为了反贪。因为营造法式把建筑模块化、单元化、预制化了,每座建筑的成本就能算得清清楚楚。


什么级别的官员,建筑体量是多少,都给限好了,就像海军限吨位一样。它又非常类似于乐高玩具,是可量化的。我给你6片乐高,你自己搭,你用到7片,就僭越了,要砍头。


日本也特别、超级喜欢魔术化、模块化,塌塌米都是模块化的,也是乐高模式。


6


如果我们再看得细一点,会发现,其实“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都不足以定义“贝聿铭”。


因为你还得用 600 年“贝家”的历史来看。因为贝聿铭自己和背后的家族都太独特了。


“狮子林”曾经就是贝家的私产,是贝聿铭从小玩耍长大的地方,连乾隆皇帝都羡慕得很。有一种说法是承德避暑山庄就是按“狮子林”的样式来造的。但是建国以后,狮子林就捐给了国家。


贝聿铭102岁去世,他恰好也是在全世界设计了100零几个建筑,这很有趣。当你把这100零几座建筑串联起来,成为贝聿铭的时空轴,你几乎可以看到整个中国的变迁史,乃至文明的兴衰史。


从这个角度讲,“家国不幸诗人幸”,贝聿铭跟曹雪芹还有些许共通之处。


作为承德避暑山庄母版的狮子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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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文化舞台上的中国顶级艺术大师,他们好像都具备巨大的跨界跨文明的能力。比如说,我们老聊到的徐冰,他会调用儒家、基督教、伊斯兰文明来策展。然后李安也是,对,贝聿明身上也是这个样子。


李安拍《卧虎藏龙》《断背山》《少年派的》,他非常不甘于只拍台湾的故事,他早年的中国故事。


贝聿铭也很早显示了他的全球图景和雄图大略,他的作品几乎遍及了全世界的主要的文化场景,版图极为完整。他一生102岁,就是构建一个全球版的“狮子林”。


他失去的少年乐园,最后通过这么一个全球时空实践补完了梦想。


所以我们看贝聿铭的一生,他的创作动机,不能只拿“现代主义”去定义和解释。他的密码是双重密码,这里面还有家国情怀在。


8


白先勇有一次在访谈里聊到一个类似的场景。他回大陆做一场演出,晚上请朋友吃饭,订的地方他走过去怎么觉得这么熟悉,原来是到了小时候的家。如今已经物是人非。


这是中国版的伊萨卡故事,他用一种奇异的方式回家。像贝聿铭以一个建筑师的身份回家的时候,一般的人作为旁观者很难理解他这种痛。


以前诸葛亮写过一首诗,“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


当年这是他家的私产,现在他只能为这个地方做装饰。这一切就像一场大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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