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葬礼”,一群孩子们的伤痛和坦诚
2019-05-28 21:30

一场“葬礼”,一群孩子们的伤痛和坦诚

来源:华盛顿邮报

记者:Laura Meckler

照片:华盛顿邮报摄影师Melissa Golden

翻译:程贤

微信公号:程贤Allen(ID:allenchan157)


译者:距离高考再一次不到10天时间了。许多镜头和文字,也再次聚焦向了这场考试和无数少年们为之抛下其余一切的三年时光。这其中的情绪大都是怀念和昂扬的,仿佛这一刻真的是大多数人知识和视野的巅峰,而“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的状态也是一生中难能可贵的奋斗经历。


但并非所有孩子们都能分享这种昂扬。如果你稍加注意,孩子因为不堪承受成年教育者的体罚、侮辱而结束自己生命的悲剧时有发生。就在今天,甚至有这样一条新闻,学校以“保障高考班级”的借口,在炎炎夏日中剪断了其他年级空调的电线。


所以,我希望分享另一个故事。在这里,学生们在教育者口中听到的是:你们每个人都很重要,有值得被人聆听的情感和伤痛,对我们来说,你们远远不止是成绩单上的一个数字。


01


当所有的学生都已经走过那口敞开的棺材时,几百封信被他们留在了其中,每一封都记叙了这场葬礼的哀悼者——也就是学生们希望埋葬的东西,也就是自己亲身经历过的的种种痛苦。


这是一口货真价实的棺材,但这场葬礼却是一次“表演”。举办它的是一所位于亚特兰大西部的学校,四周是经济状况并不乐观的社区。随着回荡整个体育场的福音音乐,葬礼开始进行了。一个牧师做了关于救赎和自我价值的布道,一位在去年刚刚失去儿子的母亲也作了讲话,表达了自己的哀思和想念。



葬礼结束后,这些信件倒是并没有真的随着棺材被埋进地里,而是交给了学校的工作人员和校长。他们一封封地拆开并阅读:


那是冬季里的一天,很冷,没有灯和水……


每个在我周围的人都买卖毒品……


我从来都知道我父亲是谁、什么样子。


“明白了吗?这些困扰,是让学生们无心学习的原因。”Ed Morris对校长Ellis L. Duncan说。Ed是在这所学校(Frederick Douglass High School)就职的一位社会工作者,这场“葬礼”的举办就是他的主意。此时,他正在阅读一封信,信的作者说自己时常有自杀的念头。他将这封信放进口袋中。“我需要和这个孩子谈谈。”


社工Ed Morris


这场“模拟葬礼”的目标,是让学生们去面对自己最真实的情感,哪怕是其中痛苦的部分。在接下来的几周里,老师们还将和自己的学生探讨宽恕,探讨他们可以倾诉的对象,探讨如何去帮助他人。


02


这次“葬礼”,是一场全国范围内针对学校和学生的行动的一部分。它的大目标,是去理解和重视学生们的情感需求,去帮助他们面对生活中难以跨越的挫折和伤痛,而非仅仅将他们视为完成学业目标的工具。矫正曾经仅仅将重心放在读写、数学和考试成绩上的趋势已经获得了许多共鸣和相应。


学生们开始学习如何应对分歧、作出明智的决定以及发展健康的社交关系,比如在早上见到时互相问好,或者围坐成一圈分享自己此时的感受和情绪。已有研究证实,这些举措也有助于提高学习成绩。


不同学校的所选择的形式也是不同的。一项调查显示,三分之一的学校开展了情绪学习项目,但只有其中一部分具备合格的质量。人们也还不能确定,亚特兰大这所学校举办的“葬礼”是否能够对面对困境的学生们起到真正的作用。和许多已经有完善的研究和成功先例的形式不同,这一个更像是一次“即兴创作”,而诸如谈话等本应后续进行的步骤也因准备不足被推迟了数周。


亚特兰大的公立学校系统对于进行情感教育的方向很有热情,相关项目的主管人也是领域内的专家。但地区的官方已经明确表示过,还没有经过证实评估的“模拟葬礼”并不属于学区内的官方正式项目。


“许多学校和小区域内都有开发了自己的项目,但却不一定有足够的研究和证据作为基础。”Melissa Schlinger说。她是“学术、社交和情绪学习协会”的项目副主席,顾名思义,这是一个和本地区学校合作,在情感教育方面进行调研、开发项目的组织。


Schlinger告诉我们,这场“葬礼”的确是以一些研究成果作为根据的,这些成果表明,当孩子们意识到学校中的大人了解、关注自己时,通常会在各方面都做得更好,但依旧需要后续的评估。


“学校在以此向孩子们传递一个很重要的信息:我们很珍视你们每个人,我们关注你、了解你,我们明白,你们远不能被科目和考试代表。


这也并非是人们第一次举办一场模拟葬礼了,且此种尝试常常会引来一些争议。今年早些时候,位于孟菲斯的一所学校就为举办类似的活动道歉,他们在一个儿童尺寸的棺材中摆放了一个洋娃娃。这本是作为埋葬掉不理想的考试分数的标志,但一些学校的工作人员对此表达了反感。位于加州、密歇根和纽约的多所学校也通过模拟的车祸和随后的葬礼,来戏剧化地教育学生们酒后驾车的危害。


03


亚特兰大举办这次“葬礼”的学校,名叫Douglass High。这里走出过一些很有名的毕业生,如马丁·路德·金的两个孩子、说唱歌手Killer Mike和亚特兰大的第60任市长Keisha Lance Bottoms。



它另一个“不同寻常”的地方,就是学生们极不乐观的成绩。去年,仅有9%的、2%学生分别通过了州级的英语、数学考试,与此同时,却有92%的学生达到了减免午餐费用标准的贫困程度。


在“葬礼”正式开始前,学生们在教室中观看了一段视频,视频中是学校的老师们和其他工作人员回忆自己并不愉快的童年经历:母亲入狱、父亲杳无音讯、目睹了两次谋杀、校园霸凌、在17岁时怀孕、在没有通电的房屋中长大,等等。


之后,老师请的学生们写下关于自己生活的短文:是什么阻止着你发挥出自己最棒的可能?你希望埋葬掉什么?


“为什么一定要谈得这样私人?”一个男孩问老师。


“我好像并没有什么感觉。”另一个也说。


但在隔壁的另一间教室中,学生们却不需要多少额外的鼓励,便主动写下了自己的故事。Tremetrice Wheeler是他们的社会学老师。


老师Tremetrice Wheeler


“你们要写出内心深处的东西。我们所有人都有需要讲出来的故事,需要去面对和处理的,需要去埋葬的。”她告诉学生们。所有人都写好后,她问是否有人希望当众讲出来。五名同学举起了手。


“我是一个非常易怒的人。我又了这样糟糕的态度,是因为一切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一位女生说。尽管她戴着墨镜,但依然能看出她在流泪;另一位同学说,自己曾经尝试过自杀:“我觉得没人会理解我的感受”;一个男孩告诉全班同学,自己曾亲眼目睹另一个年龄小一些的孩子被狗攻击、脸部被撕咬,却没能上前做些什么,自己永远无法忘掉这无助的一幕。


学生们在讲述自己的问题


文章开头提到过的社工Ed说,自己是在另一所亚特兰大的学校工作时产生了这个想法。那里是一个十分混乱的区域,帮派横行,有严重的治安问题。


他自己在圣路易斯长大。他的父亲是一名毒贩,他记得自己在三岁时就曾目睹着父亲走进卫生间注射海洛因。他还曾多次看着父亲殴打母亲。五岁时,一群陌生人曾踢开自己家的门,随后用枪指着自己和母亲的头。


在这之后,母亲便带着他离开了。大学毕业后,他便来到了亚特兰大。


在2015年,他来到了Douglass High工作。每天,他将一大部分时间都拿来在走廊上散步,和经过的每一名学生打招呼、挥拳问好、拥抱、表示鼓励。一米九的身材让他格外显眼。


Ed在拥抱学生


“你最近很有进步了,别开始胡来退回去。”


“快进教室了,加油,Bye!”


“把兜帽摘下来,爱你,快摘下来。”


“这就是教育的关键。”他对记者说。“去爱孩子们。”每天,他都会告诉许多人,他爱他们,这其中既包括几十个孩子,也包括老师们。


04


这场“葬礼”是自愿参加的,但体育场的座位还是被坐满了。随着福音歌曲“Broken But I’m Healed”,学生们找到座位并逐渐安静下来。


抬棺人是几名校女生篮球队的队员,穿着她们的黑色球衣,将棺材抬进了礼堂并放到所有同学面前的空地上。棺材有绸缎装饰,人们在上面摆放了花。


最开始,很难说有多少同学是认真在听。仪式的主持人在讲话中告诉同学们要去相信自己。接下来,合唱团开始演奏。观众席上,有小声说话的声音,甚至还有一些笑声。许多同学们似乎对自己耳机里播放的东西更感兴趣。


但当三位母亲走上舞台时,人们安静了下来。她们每人都有在Douglass High就读、却意外去世的孩子,孩子们的照片被展示在大屏幕上。其中一位的表兄还对学生们说:“我们今天就站在你们身边,告诉你,你是被爱着的,你是被珍视的,所有人都需要你们在。”



最后一个上台发言的是Penny Brown Reynolds。她曾经是一位州法庭的法官,一位牧师,也曾在电视的模拟法庭上参演。这天,她穿着法官袍,却负责带领大家祷告。



她讲述了自己的故事:自己是母亲被强奸后怀孕生下的,并被母亲一人养大,却后来成功进入法学院并取得学位,也“找到”了自己和上帝的关系。


她回忆道,在一次应聘失败后,一位教授安慰她说:“你做的已经足够了。”简单却有力量。


“那一刻我就流泪了,因为从来没人这样对我说过。我相信你们也是,没有足够的人这样告诉你们。”


“你们做的已经足够了。”Penny一遍遍对所有人重复着。她的声音回荡在整个体育场上。



老师们自发地排成一队,和观众席上的学生们拥抱着。有些老师也将自己的信扔进了棺材中。



最后,当所有人的信都躺在棺材中以后,所有人回到了各自的教室。


“首先,我希望你们都能做一个深呼吸。”上文提到的社会学老师Tremetrice Wheeler对学生们说。“你们要明白,你们一切的问题不会因为今天的活动就立刻结束、过去。”


“但好像一个曾经的禁忌话题就由此开启了,我们好像有了一个安全感更强的空间。”一个名叫Kristin White的学生说。


后来,老师Wheeler告诉我们,这场“葬礼”也让自己从中受益良多。一段时间以来,她都沉浸在自己丈夫去世的悲痛里。这天以后,看到更多学生的故事和眼泪,她感受到更多的与世界的联系。


05


社工Ed也开始了自己的工作:阅读学生们的文字。


“我的母亲说,外祖母当初根本不应该从福利院收养我和两个妹妹。”


“我外祖父经常虐待我,但母亲却几乎不做什么来阻止。”


“Tim叔叔走好。哥哥走好。妈妈走好。我的双胞胎姐姐走好。爷爷走好。”


“别人总给我感觉他们希望杀了我。我讨厌这样。自从我的表兄被杀后,一切都不一样了。我一直想去报复、去伤害别人。”


“我希望宽恕强奸了我的人。但我的母亲却不支持我。”


“我曾醒来后,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四周都是玻璃的地方,身旁有一个男人手中拿着刀。我能做的只有哭、试着逃跑,但这没什么用。”


“有机会把这一切写下来,我很开心。因为我没有其他人可以倾诉。”


Ed说,现在,他需要帮助孩子们重新“建起”一些东西。


他有一个连续八周的项目,在两位朋友——一位作家,一位项目主管的帮助下完成了一门课程。这其中包括了激励视频,课程讨论和一些作业,比如向自己生活中的某人写一份表达感谢的信件。这一切的目标是将自己的成果可视化,表达和发泄愤怒,学习将自己的所得传授给他人。


Ed说,尽管他不算特别在意自己的课程是否被专家评估,但他依然希望走完这个流程。


这些课程原计划是在“葬礼”后的一个星期开始。但直到开始,学校的老师们也还没有接受合适的训练。Ed决定亲自录制一些视频并在每个学生的教室中播放作为替代,以确保准确地向学生们传达自己希望的内容。


但不久,Ed的继父就去世了。他只好离开亚特兰大一段时间,并推迟了整个项目。直到今天,“葬礼”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但后续的项目还没有开始,尽管Ed十分在意整件事情。


“葬礼”结束后很久,他依然不停地反复思考信件中的内容,担心学生们在心中所一直承受的沉重分量。他希望能和学生们有更深刻的沟通,但所有的信件却是匿名写成的。


第二天早上,Ed在学校的广播中对大家讲道:


“我希望你们知道,我昨晚读了你们的信件。如果你们有任何问题,我们都在这里为你们提供帮助。请一定要讲出来让我们知道。”


“有人看了我们的信?不是应该被埋起来吗!”一个学生在教室中喊道。


Ed的声音继续从扩音器中传出来。


“我们之后还会做些什么的。你们不需要一个人面对一切。”他保证到。之后,他提醒学生们法官Penny前一天说过的:


“你做的已经足够了。不要忘记这点:你们做的已经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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