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所说的“新闻”,在多大程度上真实全面地呈现这个世界?
2019-05-29 14:00

我们所说的“新闻”,在多大程度上真实全面地呈现这个世界?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全媒派(ID:quanmeipai),作者:李婕,封面:unsplash


假新闻、后真相、“流量至上”、记者离潮……新闻业愁云难散哀鸣不断的同时,国内外的媒体也在不断地进行新的创新尝试。本期全媒派(ID:quanmeipai)特邀跨文化传播者李婕,谈谈“解困式报道”,及其背后做新闻的新思路。


离开从业多年的新闻一线采访岗位后,我曾经策划和制作过一个展览,关于德国两位八十多岁的知名艺术家,电影导演、作家亚历山大·克鲁格和画家格哈德·里希特合作的两本书,中文版由“理想国”出版。两人在书里探讨的一个重要议题是关于什么是“真实”,其中有专门篇幅提到新闻。


“新闻世界的基本要素是惊奇。重复受到禁止。最新发生的才是新闻。就像照耀着大都市的灯塔,新闻发生地点形成了一个光环,地球上重要的事物在其中相互交缠、共同呈现。所谓新闻价值,而非事实本身,构成了我们现实世界的日常图景。”



在书里,作者还讲了其他故事,例如报纸记者在圣诞节和新年跨年之间的周五,为了制造吸引眼球的标题,想方设法从警察局发言人嘴里套出一桩杀警事件的“狠话”;在沉船现场,记者如何“用文字把恐怖记录收集起来,把记录串成句子”。


我当时把这些句子挑出来并放大到了展览里,因为这些来自于其他领域知识分子的观察和感受,直接回应着我做新闻时的困惑——我们所说的“新闻”,到底在多大程度上真实全面地呈现着这个世界?



解困式报道:换一个角度做新闻


最近国内新闻业界总裹着浓浓的愁云和哀鸣。不打马赛克的新闻当事人照片和仅有标题信息含量的跟进、经过剪辑的录音信息源、杜撰的“非虚构”故事、持续的记者离职潮……一个曾让人无比尊敬和自豪的行业,混在大流量的自媒体群中显得身影模糊姿态卑微。虽然各国政治环境不同,不同程度影响了业界发展态势,但新技术也给媒体形态和功能带来了共同的挑战和机会。在这样的背景下,来自媒体内部的创新尝试一直在发生,对业界有借鉴价值。


2018年底,一张还未发行的报纸The Correspondent在英文世界引起关注。这张英文报纸发源于荷兰语报De Correspondent,2018年11月到12月一个月内,它为发行成功众筹了26万美元,支持者来自全球130多个国家和地区,我身边也有人参与了众筹支持。报纸将于2019年9月在美国正式发行。


而在荷兰本地,De Correspondent也曾通过众筹获得170万美元的支持,现在有超过6万的稳定订阅用户。The Correspondent延续姐妹刊的精神,打出unbreaking news的口号,直指主流媒体新闻“坏消息才是好新闻”的报道传统。



2016年,一个叫Catherine Gyldensted的丹麦记者在TED演讲里,讲述了她在美国华盛顿采访无家可归者的一次反思。当时她找到了一个愿意分享的失业者,她是揭示美国失业问题的典型案例。


Gyldensted按照通常的采访操作,了解完受访者的悲惨生活状况,然后准备收起麦克风离开,这时受访者却加了个“但是”,接着讲述了她从这些经历中得到的收获。受访者后面的故事和记者要抨击的问题其实已经有点儿远了,但却深深触动了记者。


这个故事发出后Gyldensted收到了比以往多得多的听众来信。有人说已经好久没有故事让他们这样停下来听了,因为故事“令人振奋”“让人意外”。Gyldensted由此反思,她作为一个善于“揭黑”的记者,是否准确地呈现了这个世界的全部。后来她投身于constructive journalism (建设性新闻)的研究和实践中去。



2010年,美国记者、作家David Bornstein和另外一个记者Tina Rosenberg在《纽约时报》上开始写一个叫Fixes的专栏。Bornstein觉得这个专栏能让他们换一种角度去看周围发生的事。他曾是报纸日常新闻的记者, 90年代初他去孟加拉采访诺贝尔和平奖得主尤努斯创办的格莱珉银行时有了新的关注——世界各地的实践者如何用创新的方法解决社会难题,这些问题是政府或市场忽视及无力解决的。



他后来还写了一本书, How to Change the World:Social Entrepreneurs and the Power of New Ideas (《如何改变世界》)。这本书2006年被翻译成中文,连着“社会企业”的概念被介绍到中国。延续书的主题,Fixes 专注于报道全球各种用创新方法解决社会问题的故事。


在通常的概念里,表达观点的专栏和呈述事实的新闻是有严格区分的,于是在2013年,Bornstein和伙伴创立了非盈利机构Solutions Journalism Network (SJN),通过培训记者、案例数据收集、制作指导手册等方式,在媒体中开始推广Solutions Journalism (解困式报道)的方法和理念。它区别于传统只揭示问题的“揭黑”调查报道,不但关注“问题”,更关注问题如何解决并是否有效。这样,通过媒体的传播效应,能让试图解决困难的人相互启发。



到2019年3月底,SJN网络里已经有超过30家媒体在实践这种报道方式,包括BBC的World Hacks, Crossing Divides, Politico杂志的What Works, Seattle Times的Education Labs, Project Homeless, 快公司的Impact,NBC的Reviving Detroit等。另外《卫报》的The Upside栏目,《经济学人》, NPR, CNN等也在做相关尝试。


无论是作为具体媒体的The Correspondent,还是欧洲Constructive Journalism,或是美国Solutions Journalism的称呼,这些媒体实践并没有放弃新闻专业主义及新闻促进社会良善改变的使命,他们虽然形式不同,却都在尝试类似的事情,并有几个共同特征。


比发现问题更重要的是解决问题


首先内容上,除了发现问题外,更关注问题背后行之有效、有借鉴价值的解决方法。例如SJN与Seattle Times共同设立的教育实验室(Education Lab),这个项目里的记者从通常关注的选题,例如曝光辍学率最高的学校和校董会丑闻或是跟进愤怒的家长,转而关注学校如何引入同辈陪伴或柔性管理大幅改善学生辍学率,或是其他州的学校如何通过家长参与提高了学生成绩。


记者通过调查、叙述和数据将这些案例的探索过程呈现出来,并持续跟进报道。在《卫报》The Upside版块,一个关于残障人士权益的选题,记者报道了残障人士如何协助英国解决寄养家庭短缺从而实现自身群体价值的故事。这些报道虽然是正面积极的主题,但绝不是好人好事的表扬稿。解困式报道的记者们显得更加警惕。这类题材不像灾难、犯罪等新闻那样显而易见,因此更需要批判思维和深入调查。



SJN列出了几个要杜绝的方式,包括把解决问题的人视作英雄或有情怀的人去一味赞扬;把创新的解决方法视作包治百病的万灵药;只说好的地方而不去反思和审视不足等。


基于此,他们提出了符合解困式报道的WHOLE原则,即W(What),创新的方法是为了解决什么问题,H(How),如何解决,O(Offer insight),记者的深度观察和访问,L(Limitations),包括方法的局限性,E(Evidence),提供解决问题的证据。


The Correspondent反突发新闻的特征也体现在它对解困式报道的重视上,它的原则里还包括:不用吸引人眼球的标题贩卖焦虑和恐惧,而是通过更深入的挖掘调查和严格的事实核查提供有价值的信息;通过公开记者的背景和价值观增加透明度,以让读者自己判断稿件撰写是否公平专业等。


关注每天都在发生的东西


其次,这种报道形式的出现是对传统新闻模式的反思,也是对社会发展趋势的回应。 De Correspondent和The Correspondent的创始人Rob Wijnberg是哲学出身的报纸总编,他把入行新闻后对传统新闻报道的观察归结为“耸人听闻”“例外”“负面”和“当下事件”几个词。由于媒体要吸引关注度的特点,也由于人脑对于坏事比对好事更容易产生反应的生物特性,导致“坏新闻总是比好新闻卖得好”。


生活中不常发生的“人咬狗”是新闻,而经常发生的“狗咬人”被普遍忽略。



Gyldensted在一篇研究文章里,提到《华盛顿邮报》“水门事件”的报道者之一的Carl Bernstein对自己Catching the Crook(抓住坏人)报道方式的反思。他说,记者往往把某个市政官员的一句话放大成一个大新闻,而忽略了其他系统性的事实,例如城市污水处理系统的漏洞或是水质污染对人健康的影响,他们错过了真正的新闻。


Gyldensted认为,虽然拆房子的人更吸引眼球,但建房子的人同样应该被关注,因为这也是事实的重要组成部分。Bornstein在不同场合的演讲里,都提到过“不只是那些做坏事的人被挡在公共视野之外,那些做了了不起的好事的人也是少有人关注的”。这也是为什么The Correspondent能在短时间内吸引到众多支持者的原因。业界批评家及支持者期望看到,它如何提供被传统媒体忽视的视角和故事。“区别于关注今天发生了什么,我们关注每天都在发生的东西。”Wijnberg说。


如果把新闻报道看做是社会的反应机制(feedback mechanism),那么解困式报道关注的东西,即解决方法,就是对这个时代发展趋势的映照。正如Wijnberg总结的,人类社会已从狩猎、农业、工业社会发展到科技和崇善可持续发展的时代,生产力变化引发生产关系及社会结构改变。


现在的时代充满了波动、不确定、复杂及模糊性,产生的问题,诸如城市化、新能源、气候变化、老龄化、人口福利等已经比传统意义上的贫困、污染、疾病、自然灾害等复杂太多。



新的复杂问题催生出新的解决办法。扶贫加入了“可持续发展”的理念,“授人以鱼”变成“授人以渔”;垃圾处理和环保引入了“资源回收再造”的实践。因此,在政府和市场之外,出现了新的参与者,他们可能是个人、非盈利机构、商业机构或是其他形态。


他们从单纯的情怀和孤立的好人好事变为策略性地回应问题、跨界合作、引入新的方法并建立新的系统。“创变者”“社会创新”“社会企业”“B企业”“商业向善”“影响力”等称呼和概念应运而生,也带动着传统慈善、商业及政府治理等领域的迭代。千禧一代甚至更年轻的人正越来越多地加入到这一潮流里。



长期跟进这一趋势的Bornstein曾经调侃,2003年~2004年的时候,他要做关于社会创新主题的演讲,找到十五六个观众都不容易,但是十多年间,这股潮流已经席卷全球。每年各个城市都有关于创新的大赛和论坛在举行,商学院和大学增加了社会企业研究的课程,投资机构也从单纯重视数字和KPI逐渐转向社会价值和影响力投资。


“商业向善”也正在成为越来越多商业机构的核心理念。这个趋势正在各地发生,席卷全球,以前瞻性和社会性为重要特征的媒体,没理由对“新”的东西“视而不见”。


读者是记者报道的合作者


最后,解困式报道的实践者正在重新定义和观众及读者的关系——受众从和广告挂钩的被动信息接收者和消费者,从“提款机”的角色回到“利益相关者”(stake holders)的位置


De Correspondent在这上面走得比较彻底。对它来说,读者是记者报道的合作者,而不仅仅是故事的读者。De Correspondent 将评论区变成贡献区,记者每天花大量时间和贡献区的观众互动,因为这些观众是记者新闻线索和专家库,他们能为社会问题的解决提供各种各样的办法和洞见。而在贡献区留言的读者也会标出自己的专业,报纸甚至会调查这些专业领域的读者身份是否属实。


报纸发起过一个叫New to the Netherlands project的项目,279名读者连续五个月每个月至少和身边一名刚取得荷兰居住权的难民见一次,一对一交谈,了解他们在荷兰融入新生活的经历和困境,这些采访最后成了报纸难民系列文章的重要素材,而这些故事和角度是主流媒体上少见的。记者甚至会把没写完的稿子拿出来和读者分享,听他们的看法和意见。



虽然其他媒体在和读者互动上,没有De Correspondent走得那么彻底,但在解困式报道的版块,和读者的互动及读者间的分享仍是重要环节。例如“教育实验室”就经常组织线下分享,讨论教育问题的解决办法,读者和业界的参加非常踊跃,这反过来也增加了报纸的订阅量。


美国另一份地方性报纸犹他州的Deseret News,2010年因订阅下滑不得不裁员43%,之后他们和SJN合作,开始尝试解困式报道,2013年,这张报纸成为了美国全国销量第二的报纸。有研究统计过,在同一个月,这张报纸一个关于人口贩卖的选题,报道问题的文章,阅读量、Facebook和Twitter上的转发量分别是916、45和36。


而一篇飞机空乘人员如何协助解决这个问题的文章,相同的数字则分别是17428、5000和5000。这个研究还调查了这份报纸上关于监狱状况,学生识字程度,非洲教育状况等选题的文章,解困式报道的故事阅读和分享量都比传统只揭示问题的报道要大。


解困式报道的支持者认为,新闻满篇满屏的负面信息让读者及观众心情低落并感到无力,不信任感加剧,这是很多人停止关注新闻的原因。牛津大学路透研究所2017年的一份news avoidance的调查也得出类似的结论。


Gyldensted在她的博士研究里把积极心理学引入到新闻报道里,她的研究和测试发现,只关注问题的报道会让观众渐渐变得麻木(desensitized),通过引入积极心理学,从关注问题转到也关注问题的解决方法能让人重拾对新闻的兴趣并获得信心和力量,这不影响报道的公平,也能让传统的“揭黑”报道在受众中产生更大的效应。



Bornstein曾做过一个比喻,如果一个家长希望自己的孩子成为更好的人,每天在早餐桌上不断严厉批评孩子的各种缺点和问题,和他告诉孩子有什么方法可以改善或提高问题,两种方法的效果会有很大差别。既看到问题,又能给出解决方案,新闻能起到溶解剂(catalyst)的作用,让社会分裂、社会问题、不信任找到解决的出口,这不也是媒体本该起到的作用吗?


争议难免,值得一试


当然解困式报道的这种方式,在国外的新闻界里仍然有争议,人们担心另类宣传和公关,这也是为什么已做出尝试的媒体机构仍在不断摸索经验的原因。同时推广者们也强调,这种方式不是要取代传统的新闻实践和理念,而是事实完整性的重要补充。


这种正在被越来越多媒体尝试的实践,在中国也应该引发更多关注和尝试。尽管有大批的媒体从业者离职或转行,但仍然有专业的人留在这个行业,同时也有很多新鲜血液仍在选择学习新闻专业。限制即自由,束缚太多的时候也是换一个角度寻求突破的时机。


和全球其他地方一样,创新的风潮在中国大陆、台湾、香港正轰轰烈烈地展开,而越是热闹的东西越需要冷静地审视。过去一年,我遇到过很多让人眼前一亮的项目和人,他们在用新的方法激发着“问题学生”的潜力;和高校学生一起完善农村水质安全的信息平台;把城市资源和全球的年轻力量吸引到乡村中去激发乡村活力;用国际发展的思路为东南亚的创新项目链接资源;帮公益机构链接非公益领域的专业人才;用设计思维帮企业设计社区服务项目……还有更多我没有遇到但散布在各处默默经营的故事。


他们在挑战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用能想到的办法。他们也在颠覆“公益”“改变”“商业”“千禧一代”等概念的定义。



当然,我也看到表面酷炫花哨实际另有企图心、经不住推敲的项目,它们也在巩固和利用着社会的既定偏见和惯性思维。鱼龙混杂的时代,需要专业度和洞察力极强的人去甄选、鉴别、记录、呈现,记者当然是其中的不二之选。而第三方视角的冷静审视往往也能让这些新出现的现象更加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优势和局限。


比尔·盖茨曾经说过:“敢于冒险的人需要支持者,好的想法需要布道者,被遗忘的群体需要倡导者。”虽然媒体不是慈善机构而且独立于慈善机构,但如果要公平地呈现真实的世界,那些“敢于冒险的人”,“好的想法”以及“被遗忘的群体”肯定得包括在内。



电影导演克鲁格和画家里希特,在关于新闻报道与“真实”的讨论中还写了一个有趣的故事。一次法国《世界报》要找随军摄影师记录法国军队出兵马里的过程,一个艺术摄影师而不是新闻摄影师被阴差阳错地派了过去。结果《世界报》的编辑被艺术摄影师发回来的艺术照吸引了。有一张照片拍摄的是一所被烧毁的房屋里一块大理石瓷砖的细节,这个房间曾是18世纪派往占领埃及的法国轻骑兵食宿的地方。


《世界报》的主编认为:“和当日出现在报社的其他照片相比,这张大大扩展了当前热点的范围。”事实上,德国一家大报2012年10月曾做过这样的尝试,把当天的新闻图片换成了里希特的照片和画作。


被媒体忽略的真实世界,也许能为挣扎中的媒体和媒体人,提供新的眼界和机会,反正都挺难,为什么不去试试呢?


作者简介:李婕,跨文化传播者,关注社会创新趋势。曾供职于国内外多家媒体,如《华盛顿邮报》、《福布斯》、美国全国广播公司(ABC)等,也是凤凰卫视驻香港及北京资深记者。在北京参与创办艺术中心,策划并制作多个国际文化艺术展。毕业于香港大学新闻及传媒研究中心,曾在新加坡、美国、德国做访学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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