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本帮小饭馆里,我认错了老板
2019-07-13 19:37

在本帮小饭馆里,我认错了老板

题图来自原文插画,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上海市民生活指南(ID:SHerLife),作者:顾筝


开在街坊边、弄堂口的本帮菜馆往往是上海人人际之道的最好体现。


那个上海爷叔夹着一本菜单走过来,如数家珍地报出本店特色菜,建议你们点三个菜就够了,但他可能并不是老板,他是住在后面楼里的邻居;


拆蟹粉拆得很娴熟的阿姨可能并不是服务员,她是楼上的邻居;


哦,还有那个在择菜的,也是邻居……


街坊之间的人情亲近之感,是如今开在商场里的饭店所没有的,它只在街边的本帮菜馆里。



大家都喜欢玩“猜猜谁是老板”的游戏。


在大众点评上,对于三玛璐酒楼的评价中,很多都提到了里面的爷叔。


“老板爷叔人超nice,典型的老克勒,点菜的时候搬个板凳在你边上一边‘茄山河’(聊天)一边推荐菜。” 


“上海老爷叔点菜,带着家庭式的随意。”


“点菜的是上海爷叔,按着他推荐的菜品点菜一定不会错。”


在本帮菜馆里,通常会有一个懂经的爷叔,帮客人参谋点菜


人们总先入为主地认为上海本帮菜馆有一个八面玲珑的爷叔老板。在这种潜意识下,我也认错了老板。


那天早上,走进三玛璐的时候,店内还没营业,门口有一个卖力的员工在清洗鱼缸,见我进门,他只是简单地问了一句:“侬来做啥?”


和许多本帮菜馆一样,三玛璐的布局相当紧凑


很快,老板娘来了。


老板娘是一名相貌和邓丽君有几分相似的中年阿姨,坐定聊了没几句,一位上海爷叔缓缓地走了进来。


“你们报社老早就在旁边,某某某侬认识伐?我老朋友了呀。”


“当然认得。”


仿佛是对上了暗号,或者说是通过了测试,爷叔神情缓和下来:“侬有啥要问的?”


“这是老板吧?”虽然是对着老板娘抛出疑问,但我内心有几分确认。


没想到老板娘笑着说:“不是的,这是阿拉朋友老贾。”


饭店楼上就是住户,和邻居们的物理距离相当接近


老贾其实是邻居。1996年三玛璐开张的时候,汉口路还只是一条“寂寞”的小马路,没有几家饭店。


家门口开了一家门面挺大的本帮菜馆,老贾自然有点好奇。就像对我的“试探”一样,也来店里“搭搭脉”,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人开了这家店。


一来二去,发现和老板挺聊得来,就常来“串门”。


老贾能自然地进行身份转换,可能上一秒还在和老板“茄山河”,下一秒客人来了,他自然地就拿起菜单帮忙介绍点单去了。


“点评上说的那个点菜的上海爷叔,就是他。”老板娘揭示谜底。


老贾不仅会帮忙推荐菜品,有时还会出现在账台


“客人写的‘搬个板凳在你边上一边茄山河一边推荐菜’,打死老板也做不来。他闲话老少的,前面我叫他来讲讲,他讲没啥好讲的。”


老板娘哭笑不得,顺着她指的方向,原来那个在门口洗鱼缸的爷叔就是老板。



在老板娘和儿子朱嘉君看来,老板朱云生有点“玩自闭”,他不爱和人打交道,更不爱应酬。


“他老酒不吃的。开门做生意,难免要张罗些饭局,要和客人打打招呼,叫他每桌敬敬酒,他做不来的。”


“有时请人家吃饭,他就坐在最靠近门的座位上,整个身体侧着坐,感觉随时都要‘逃出去’的样子。”朱嘉君学着父亲的坐姿。


饭店门口放了几张小桌子,紧贴着玻璃窗


对朱云生来说,开饭店并非本愿。


当时他只是因为朋友无力还款而接下了这爿店,没想到跳进这个“坑”,一待就是二十多年。


如果遵循本意,朱云生会是一个文艺爷叔。


他之前的工作是在剧团拉二胡,由于家境殷实,早在1980年代,就开始玩摩托车。老板娘还记得坐在摩托车后座出去兜风的风驰电掣之感。


汉口路旧称“三马路”,三玛璐这个名字取了所在路段的谐音


开了饭店之后,摩托车的用处就是在清晨被开去铜川路进货。


就像被捆绑在摩托车上装海鲜的泡沫箱一般,朱云生也被束缚住了。


但到底不是随意放飞自我的个性,他还是尽心尽力地管着饭店,也在饭店一开始生意冷清之时备感压力。


“这家饭店投入很大,当时装修都是用柚木,装修用掉百把万呢,所以我们现在舍不得动它。”老板娘介绍着。


“饭店门面开着,人工、房租都是钞票,我们这只门面很不显眼,凹在里面的,有些邻居一开始都不知道这里有家饭店。”


饭店的装修有一些年代感,当年花了不少费用


刚开始生意冷清,自然要招呼人来,朱云生并不善于此道。但好在,开在街坊边的店,不用走出去,就会有人走进来。


三玛璐的门面,确实往里凹,所以在它门口,有一块空间,放着几张小桌子。


这个地方总不缺人,常有几个阿姨爷叔坐在那里喝茶聊天。


上海常见这样的场景。


在弄堂门口的烟纸店,街边的小店门口,抑或是小区门口的鞋匠摊,爷叔阿姨需要一个公共客厅交流最近的苹果贵到几钿,女儿女婿计划带自己去哪里旅行,618大促活动时如何捡便宜。


初来上海的人总对上海人之间关系的远近程度,有一种迷之困惑:


看上去和听上去上海人冷漠又疏离,可真正接触下来,却又很热心;但你以为关系很亲近吧,又有一种微妙的距离感在。


弄堂口的本帮菜馆体现了上海人的人际之道


这种上海人的集体性格,其实植根于生活环境。


曾经这座城市的大部分人都住在弄堂里。居住空间的局促,使得人与人之间缺乏最起码的距离。


当人与人的距离被迫无限拉近时,人们心里的界限往往划得很清楚。


这就是上海人常说的“拎得清”——自己要会算计,保住自己的利益;同时不会提非分的要求,不去占别人的便宜。


开在街坊边、弄堂口的本帮菜馆往往就是上海人人际之道的最好体现。


附近开了店,消息灵通的阿姨爷叔第一时间就会知道了,他们总会去搭搭脉。


老板老板娘好相处的,欢喜闹猛的邻居就会聚拢过来。


当然他们总会识相地不打扰你家生意。搭把手的事情,也常常会帮忙做掉。


三玛璐门口的小桌子,常有阿姨爷叔没事过来坐坐


“等到蟹上市的时候,我们楼上和后面楼里的阿姨会过来,帮忙拆蟹粉。”朱嘉君介绍说。


“下午休市的时候,来帮忙拣拣菜是她们经常会做的事情。”


老板娘欢喜这样的方式:“拆蟹粉,大家一道讲讲闲话,两三个钟头,很快就过去了。我一直觉得我们这家店不大像企业,比较随意。”


马上就要到11点午市开市了,老贾和员工们一起吃起了员工餐。


吃好后,他又要作为介绍菜品的爷叔“上岗”了,他似乎也乐在其中。



街坊之间的人情亲近之感,是如今开在商场里的饭店所没有的。而相比三玛璐,开在威海路上的小实惠,和邻里之间的物理距离就更近了。


小实惠门面很小,只有20平方米左右,后门就通向弄堂,老板纪明把亭子间租了下来做包厢。


小实惠的后门通向弄堂,和邻居相处融洽


他在亭子间的楼梯口碰到两个阿姨在聊天,彼此热络地打了招呼。


“阿大,今朝忙伐啦?”


“现在休息,等歇就要忙了。”


纪明向我介绍说:“我是家里的老大,所以这边阿姨爷叔都叫我‘阿大’,年纪比我轻的么客气点叫声‘阿哥’。”


聊天的阿姨一个住在马路对面,一个就住在小实惠楼上。1980年代,当纪明一家把房子调换到威海路来的时候,他们就和本地居民融合在一起。


老板纪明(右)是典型的上海爷叔,懂得人情世故


“最早我这里开酒吧,那时上海滩只有四五家,生意老好的,一个月好赚几千块唻。”


楼下开店,楼上是邻居,物理距离太近,如果有人“不识相”,是容易闹矛盾的。


纪明是老大,家里孩子多,他很小就担起了分担家庭压力的责任,懂得社会上的人情世故。


“你要多关心人家,他们欢喜的菜要端点上去,逢年过节也要记得看望人家。”


因着这份嘘寒问暖,纪明和楼上邻居相处得很不错。阿姨从楼上走下来时,看到后厨在忙着择菜,也会来帮忙。


看到后厨忙着择菜,楼上邻居路过有时也会来帮忙


厨房的后门对着小区,有时一个爷叔心急火燎地奔过来:“阿大,借点葱姜给我,烧鱼,家里正好没了。”


邻居烧菜时正好缺点油盐酱醋,来小实惠讨点去是常有的事。


有时邻居拿着盆子走过来:“阿大,今朝家里阿哥阿姐来,我买两只小菜带回去。”


在小实惠吃饭,大家紧挨着,客人们已习以为常


小实惠和三玛璐一样,不太像那种制度严明的企业。


“糟货上市的辰光,有的邻居或是老客人拿着自己家里做的糟货就过来了。或者家里正好一只菜没吃掉,带过来,再点几只其它小菜。”


“有的从外地白相回来,带回野生黄鱼、黄鳝,进来吃饭的辰光讲:老板,帮我加工一下。”


“特别是大闸蟹季节,拎10只大闸蟹过来,让阿拉加工的老多的,不过伊拉也老识相的,会问加工费多少,让我自己开价钿。”


本帮小饭馆的氛围或许就像弄堂一样,亲密随意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一种微妙的距离感,所以在小实惠吃饭,也是有点特别的。


因为地方小,人多,中午总是要和别人拼桌。


那次我和同事两人跟一对阿姨爷叔拼桌,当他们的菜先上来的时候,阿姨热情地说:“小姑娘,椒盐排条,你们尝尝味道呀。”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上海市民生活指南(ID:SHerLife),作者:顾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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