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业16年,我为什么不再做图书编辑了?
2019-07-17 17:29

从业16年,我为什么不再做图书编辑了?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出版商务周报(ID:cptoday),作者:余人,头图来自:东方IC


商务君按:为什么一些资深编辑会离开出版业?离开后他们去了哪里?本文作者从事编辑工作16年,曾打造过百万级畅销书,后来却离开了他所热爱的编辑岗位,如今已经整整10年。但对于年轻人,他仍然认为:“编辑是天底下最能锻炼人的职业之一。”


一、是选择爱好还是选择职业?


我进入出版界纯属误打误撞。


年轻时我的梦想是做文学家。读研时发表了二十篇多篇诗歌、小说、散文之类的文章,我把这些文章复印后装订成册,找工作时就送给“主考官”一册,这给自己加分不少。


记得有一天我去拜访《广西文学》杂志社的潘荣才老师,我与潘老师素昧平生,只因在《广西文学》上发表过文章,且久闻潘老师大名,我便慕名而去。潘老师翻着我的复印小册子,语重心长地说:“小余,你要来我们当然欢迎,你完全符合我们的用人条件。可我们这里待遇很一般啊!……建议你再去找找其他工作,实在找不着更好的,你再来,我这里给你留一个位置。”


当时文学类期刊销量普遍下滑,期刊编辑的待遇受到影响,潘老师是怕我挣的钱养活不了自己,因为年轻人首先要解决生存问题,总不能参加工作了还伸手向父母要钱。临别时潘老师说:“这小册子你还拿着,找工作还用得着。复印这么一本不便宜吧?”我当时感动得差点掉下眼泪。


我又去找了多家单位,几经周折我进了X社做编辑。


是选择一份自己感兴趣的职业,还是选择一份有稳定收入的职业?我选择了后者。


二、是选择职业还是选择事业?


其实,兴趣是可以培养的。


上世纪80年代、90年代,大学里还没有开设编辑出版这个专业,怎么做编辑,刚进出版社时我还真不知道。X社对我们一批新入职的员工进行了集中培训,然后把我们分到各部门进行轮训,主要是先熟悉生产流程。


这对我们新员工在业务上的帮助很大。可惜这样的制度设计目前在各出版企业已不多见,现在流行“召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能胜”,即年轻人一入职即要求能干活,且能干漂亮活,否则就“走人”——竞争改变了行业生态。


我至今还记得当时X社社长说的“四个负责”——“年轻人要对社会负责、对企业负责、对家庭负责、对自己负责。”真的是受用终生的告诫,有责任感的人到哪里都是受欢迎的人。


“要把出版当成事业来做,而不仅仅只是当成一份养家糊口的职业。”这是多位专家讲课时不约而同提到的一点。我那时年轻,做事心无旁骛,全身心地投入,真的是把编辑当成事业来做。很快,我就爱上了编辑这个职业。


三、是选择平庸还是选择卓越?


上世纪90年代,X社的社训鼓励我们追求卓越。我和大多数X社人一样,希望自己和企业都很“卓越”。


我那时血气方刚,斗志昂扬,一个有理想的青年真的是朝气蓬勃。


怎么追求卓越?


就是生产最好的产品,提供最好的服务,做优秀的员工,做出色的企业。


应该说X社的企业文化是非常棒的,团队的氛围与力量带动个体员工不断追求更高的目标,这给企业与个人带来了活力与动力。


2001年X社选派一批年轻人到北京去创业,我是其中的年轻人之一。最初,我租住在一个地下室,那里仅有一张床、一把椅子。如果是待在北京,我每天基本上是“两点式”:地下室—办公室,每天待在办公室的时间是10-15个小时;如果是去外地,那一定是在做图书的推广营销,我基本上是“三点式”:车站—书店—学校。


经过几年的摸爬滚打,我个人的成长与企业的成长都比较快:作为编辑,由默默无闻到小有名气,我已能独当一面,还做出了不少畅销书;作为企业,X社的图书品质与品牌有了更大提升,也挣了不少钱,驻京员工的工作与生活条件也有了比较大的改善。


记得有一次领导非常明显地表示:“不提倡编辑搞创作,编辑要多写书评,少写小说。”我当时觉得领导的提议十分荒唐,看看鲁迅、郭沫若、茅盾、巴金、叶圣陶这些大家,他们哪个不是既编书稿又写文章,既做编辑又做作家?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领导说得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一是我们所处的时代和鲁、郭、茅所处的时代已不一样,以前是卖方市场,只要作品好、产品好,不愁没有销路;现在是买方市场,作品好、产品好只是基础和前提,还得想方设法搞好营销,才会有销路,也就是说编辑除了编好图书还得搞好营销,而营销对编辑来说是一个新角色、新挑战,需要投入很多时间与精力。二是年轻人做事最好是心无旁骛、专心致志,这样才能更快出成绩、出成果,头绪太多、战线太长,很容易陷入混乱、无序、疲于奔命,其实效率反而不高,而且搞创作的人一旦进入角色,进入到所创作的“故事”里,常常难以自拔,不管不顾,真的是很容易误事——误编辑的事。


那段时间,我舍弃了众多爱好,专心做图书,除了书评,几乎不再写其他文章。中国的书评大多是为了营销而写,我也未能脱俗,这决定了我写的书评大多是表扬与自我表扬式的书评,以致我的同学和朋友们见面后很不客气地“夸”我:“……中国从此少了一个小说家,多了一个书评家!”


有一段时间,我同时操作22本图书,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啊?——昏天黑地!!几乎所有的同事一见到我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就是:“余老师,你的书进展到哪一步了?”老婆到北京出差来看我,我居然把她“晾”在一边,一头扎进我的书堆里,我真的不是故意要“晾”她,我已经深陷泥淖出不来了。老婆质问我:“你是和书结婚还是和我结婚?”我哑然无语。可为什么要同时编22本书呢?为什么?我也反复问自己。除了大环境的别无选择以外难道不也是因为自己贪大、求快的缘故吗?


记得有一次一位年轻的女同事忍不住抱怨:“X社这是把女人当男人使唤,把男人当牲口使唤!”我说:“能做牲口已经很不错了!怕的是有一天,想做牲口还没人瞧得上。”


做编辑干的是智力活,同时也是体力活


四、是选择留下还是选择离开?


当我意识到自己需要“减负”时,我已经没法停下来了。


领导说:“余人,你最近不在状态!《××××》的销量在下滑啊!你是怎么搞的?”我是只能前进不能后退。同事说:“老余,你这本书的营销方案还没有发给我啊!……这本书的目标是至少销十万册,领导已经发话了,你赶紧拿营销方案。——余老师,你是名编耶,你怎么能做只销两万册的图书?!”我是只能高标准不能低要求。作者说:“余老师,你责编的‘XXX’销到几百万册了,我这本书当然不能和‘XXX’相比,但内容也是非常精彩的,销个十万二十万没问题吧?!”作者讨价还价的参照目标很明确,我有苦难言。——我能感觉到,我被戴上所谓“名编”的帽子后,周围几乎所有的人对我的期望值都水涨船高了。我是扛着还是趴下?


那时已有不少编辑相继离开北京回老家或者离开X社,离开的理由与原因各种各样,同时有更多新面孔陆续进入X社——人才流动已成常态。


领导说,“XXX”因为是大项目,要成立项目组,实行团队管理。我是这套丛书的责任编辑,但组长居然不是我,以后我编稿、发稿、做营销等等,要向组长汇报。——领导这是下逐客令了,我是不是也需要“流动”了?


有一天,大白天的,我走在北京的大街上,莫名其妙地闯了红灯,差点被车撞了;又有一天,晚上加班到很晚,我急匆匆赶上了最后一趟地铁回住宿地,结果鬼使神差我竟然坐过站了,当时已没有相反方向的地铁,出地铁后也没能找到出租车,我只好步行,到凌晨一点左右我才回到住宿的地方,当时冰天雪地,北京冬天的夜晚真的很冷很冷,我被冻了个半死。——为什么会这样?因为我满脑子想的都是“书、书、书”、“营销、营销、营销”,结果就走路闯了红灯、坐地铁坐过了站,我有点走火入魔了。


我开始反省:我的营销方法是不是有点不对劲?单本单本地营销是不是走进了单打独斗的怪圈?能不能来点集约化营销?如何避免疲于奔命甚至事倍功半?编辑要从文化生产者变为文化生产者+文化经营者,这没错,可编辑终究是编辑,而不是专门的营销人员,编辑如何突破“术业有专攻”的局限?如何扬长避短而不是舍长取短甚至舍本逐末?


我每天都在不由自主地重复自己,“老本”已经消耗殆尽,我应该停下来去充充“电”。


于是,我选择了去读博士。


五、是选择回归还是选择改行?


读完博士我改行了。


我没有再续编辑家之梦,也没有重拾文学家之梦,而是去高校做了一名普通教员。教师这个职业其实也是受不少人所“小觑”的,为什么?因为做教师挣不了几个钱却“累得贼死”——我们当下的社会常常是以金钱或者权利来论英雄的。什么叫“成功”?挣了大钱就算成功了,做了大官就算成功了。如此看来,我的选择,也不咋的。


博士毕业时我不是没有考虑重回出版界,轻松做一个“升级版”的编辑,但我转念一想:我继续做编辑,最多还能编几十本、上百本好书,这对社会的贡献也不算小;但如果我去高校,我教出的学生可能做编辑,也可能做其他职业,做编辑的学生他们岂止只编几十本、上百本好书?我的学生中如果能出几个大编辑家、大出版家,那我对社会的贡献岂不是更大?于是我选择了不再做编辑。


其实我选择做高校教师还是没有离开编辑这个行业,因为我教的是编辑出版、新闻传播专业,以前是自己亲自做编辑,现在是教学生做编辑——我愿把平生所学、所思、所想、所悟,毫无保留地传授给那些想学也乐于学的年轻学子。


有人说,你不是想不重复自己吗?做教师难道不是年复一年地在重复自己?是的,我努力想创新,想超越自己,其实也是身不由己地在不断重复自己。


我以为,编辑是天底下最能锻炼人的职业之一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出版商务周报(ID:cptoday),作者: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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