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手十二时辰:在北京昼与夜中搬运悲喜
2019-07-22 20:41

骑手十二时辰:在北京昼与夜中搬运悲喜

题图来自东方IC,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摩登中产(ID:modernstory)


凌晨3~5点:从影子中开始


凌晨三点,北京广顺北大街一麦当劳内,坐着一群沉默的骑手。


窗外繁华街道,此时如空旷海滩,街对面高耸的商业中心,在黑夜中只留模糊剪影。


30岁的李峰,盯着手机,正陷入难得的空白时刻。几个小时前,还有“订单来了”的声音,现在只余沉寂。


晨光在沉寂中来临,店里如雕像般的骑手,瞬间多了生机,他们伸展四肢,整理箱衣,走出店门,就像撩开帐篷,走向草原。


门外的北京,在晨曦中缓慢苏醒,微不可查的声音从四野响起,朝气弥漫街巷。


来北京之前,李峰在山东开了9年吊车。高楼大厦建成后多华丽他不知道,但一土一砖怎么堆起来他清楚得很。


那些大厦投出一道道影子,李峰骑着电动车在影中穿行,北京由此徐徐展开。


同一时刻,广顺北大街向南12.4公里外,骑手小康也骑电动车出发了。


长夜还残存余韵。他骑车路过工体,看到有女孩喝多躺在酒吧路边,朋友在旁束手无策。


都市醉意未消,他小心驶过一个个路口。几年前,他同事撞到一条狗,赔了主人3000元。


他有点想念河南老家的乡野,猫狗满地乱跑,姑娘笑容天真,不爱浓妆,更不会当街醉倒。


路尽头,微弱的灯光晃动,那是早点摊老板的塑料应急灯。


淡黄色灯光罩着笼屉,热气从竹篾里散出,带着暖暖的香。


那些和他穿一样黄衣的骑手,慢慢聚拢在摊前,等待6点早餐配送开始。


黑夜正从宽阔长街、高楼方角以及古老宫殿的飞檐上,一点点褪去。


中午11~13点:两个世界对望


中午11点,阳光如酷刑,那些面目威严的写字楼内,藏着阴凉。


然而,小康说,相比于住宅,他并不喜欢写字楼。


客户时常要求送饭上楼。他拎着餐盒,和一群白领等在午高峰的电梯前。


等一趟电梯要10分钟,层层停靠不说,还经常要等人。骑手们最耗不起时间。


但白领们不一样。中午是他们难得的休息时刻。


他们在电梯里讨论着周末要去品尝的美食、要去打卡的店铺;说着儿女们最近的辅导班和课外活动。


他们的每一个动作、言语,在骑手眼中都像延时的慢镜头。


更别提那种上了电梯,快要关门时,突然忘带东西让同事帮忙按着不关门的人。


小康站在拥挤电梯内,觉得自己像是个独角戏演员。


他心里的争分夺秒,没人知道,他的气愤别人也感受不到。


有时,他也想过,白领一定也特别讨厌他们。


一群骑手一个个钻进电梯。写字楼的人眼看着一趟两趟挤不上去,眼神开始变化。那种不耐烦的感觉,他过目不忘。


两个世界,彼此对望。都不容易。


在CBD跑午高峰这4年,小康觉得在这办公的人都特别喜欢吃草。


小牛肉沙拉、牛油果沙拉、鱼子酱沙拉……他不明白这样一份餐食怎么能比米饭面条还贵。


他握住拳头比划着,“就这么一拳吃的,60多块?”


高楼里那些衣冠楚楚的人,在他眼里过的并不算开心。


他们往往是刚一下单,就要催单,吃饭如打仗,还要边吃边电话处理公务。


小康见过他们在格子间内趴桌子睡觉。衬衫或套裙压得都是褶子。


电梯里,小康时常听到人们抱怨着工作的乏味,小声议论着加薪或者裸辞。


更多时候,他听到的是忍耐和妥协。


“现在合适工作不好找”是一段话的固定开头,或者固定结尾。


张吉负责望京片区配送。他喜欢听互联网造富故事,每次去望京SOHO送餐时,都格外兴奋。


去年从贵州大学毕业后,他先是在老家企业干了一年,实在觉得无聊,才跑来北京做骑手。


他喜欢北京这种停不下来的感觉。


他羡慕望京SOHO里的程序员们,尽管那些人都看起来普遍显老。


他们像粘贴复制一样戴黑框眼镜、穿格子衬衫、五分裤,踏大凉拖,看着轻松潇洒。


后来,他也知道那个世界也不潇洒。


有时,他凌晨去望京SOHO送餐,中午点餐的人,凌晨接餐的人,都是同一人。那种疲惫写在脸上。


张吉沉默递过餐盒,两人分别,走向不同方向。


下午13~15点:被折叠的梦


下午两点,当那些大厦内回归冰冷秩序后,骑手们用餐时间开始了。


他们普遍吃饭很快,找到站点附近的地下美食城,10块钱,10分钟就能搞定。


张吉吃完后,喜欢在望京SOHO附近休息,来往的人谈论着中美、华为,还有许多宏大话题。


他喜欢听这些。在贵州老家,生活节奏很慢,社会上有什么热点事件,也不会有人讨论,大家朝九晚五,周末就喝酒玩乐。


有时,他也幻想,如果不来北京,他午休能有三小时,在有空调的办公室,吃饭、睡觉、聊天,再熬到5点,就可以约上朋友去喝酒唱歌。


可是,他说,那样他就会错过一个北京,一个充满无限可能的大都市。


下午3点,小康偶尔会在写字楼底层咖啡厅休息。咖啡厅去年沉寂了一段,今年又人声鼎沸。


这里的人们喜欢聊机遇、风口、融资和梦想。他们每个人都好像揣着一揽子赚钱计划,只等伯乐发现。


小康说,听多了,有时候他比投资人更能判断一个项目的好坏。


夸夸其谈的,华而不实的,没盈利模式的,都是扯淡。


有个求融资的餐饮项目,小康恰好去取过餐,打包太慢,意味着员工执行力不行,方法不当还不改进,没戏。


新东方大厦是小康眼中中关村最好的写字楼。因为他喜欢俞敏洪。


他喜欢俞敏洪说的那些金句,咀嚼着总能充满干劲。


当然,那些梦还种在影子中,念完金句他依旧得面对高低错落的世界。


有次,小康到一别墅区送下午茶,因为害怕超时,他一到门口便敲门。开门的是一个四十多岁女人。


“我门上有门铃!”女人一脸怒气。


紧接着,砰的一声,门被撞上了。


小康按了下门铃,女人才再次打开门,还没等小康解释,女人直接抢过餐食。


砰的一声,门又撞上了。


下午15~17点:在沟壑中穿行


下午3点多,系统派送给李峰一个跑腿订单。


5种饮料,一堆花哨包装,从广顺南大街的家乐福送到新街口的丽泽小区。行程大概半小时左右。


李峰想着,光这些饮料就要将近300元,况且还要加上80元配送费。


他想起和老婆在东辛店租的房子,月租不过1500元。380元,几乎抵得上一周房租。


平时,路边3块一瓶的冰镇绿茶,他想买但又舍不得。饮料总是越喝越渴。


老婆前几天在网上给他买了塑料水壶,9块9包邮。他每天出门前灌满凉白开,路上渴了,沿途到商家接水喝。


同一时段,小康骑车给附近中学配送。这里的学生中午点一份饭再加一个饮品要八九十块。五十元一餐算平价。


偶尔,学生家长还会提前给孩子定汉堡。一个套餐大概六七十元左右。


他把袋子从学校铁栏缝隙中塞过去,学生们接过,嬉闹着跑开。


一个月前,他哥哥的儿子才在老家出生。


看着眼前这些小孩,他才明白,什么叫含着金汤匙长大。


他那辆1000多元的二手电动车是来京后最大的一笔花销。


现在,他和许多人一同住在三环一老小区宿舍内,每月租金700元。


宿舍里的人,除了骑手还有厨子、保安和每周末来京兼职的河北夫妇。


夫妇俩是老师。男老师给他讲过一个故事叫折叠世界,他没太懂,只觉得高处的人都爱浪费。


两个月前,他去安华西里送饭。订餐的是一位六十多岁的北京大爷。


快到时,老人主动给小康打电话,告诉他在楼下乘凉,到了小区不用送上楼。


拿餐的功夫,老人拉着小康聊天。


“你们平时收入怎么样?每次看见你们都觉得挺着急的,这边路熟悉了吗?你们真辛苦啊。”


聊天总共不到3分钟,在北京,这是第一次有生人主动问他过得好不好,而且是平视。


那些灰色楼宇很旧,住客很老,门前没有沟壑。


傍晚19~21点:这城市谁不孤单


傍晚六点,小康喜欢站在北三环东路天桥上,看汹涌的车流。


密密麻麻的车辆,一眼望不到边,每天都看,这就叫堵车,这就是北京。


那些车流在八点后稀释,孤单开始侵染城市。


望京新荟城附近,有个不穿鞋的卖唱男生每晚都唱同一首歌。


他拿着麦,神情认真。张吉听不出他唱的是什么,也不觉得好听,但每晚路过都会凑过去看看。


围观人里,有人喊男孩是傻子,张吉不觉得,每个人在北京,都有自己孤单的歌。


张吉有位同事,至今还背着30多万创业欠款,做骑手已近3年。


3年里,他从没去过北京任何一个景点,不逛街,也不去同事的饭局,没钱回请。


春节时,租房里的人走了一些,他特意把厨房收拾干净和父母视频,当着他们的面下饺子,告诉他们自己过得很好,然后偷偷把眼泪擦干。


他们这个小区的对面是北京有名的高档小区富力家园,均价在10万一平。


那些明亮灯火里的人,同样孤单。


小康每晚8点,都要去君汇豪庭给一位二十多岁的女孩送米线。


小区保安认识这个女孩,她每天都开着保时捷出入,没人知道,女孩为什么每晚都要给点一份米线。


小康常在写字楼附近看到情绪崩溃的人们。


一个近200斤的胖子站在路边,没有肢体动作,也没有具体的言语,只大声干吼;


街角花坛旁,年轻女孩蹲在路边,抱着双膝埋头抽泣;


每次看到这些,小康会看看自己左臂上的文身。


那是2014年在十里河文的一个“忍”字。花了120元,前后文了三遍。


小康喜欢这个字,在北京,许多事情都要学会忍耐,许多孤单都要藏起来。


街头孤单的碎片,最后常是潦草收尾。


矿业大学附近,喝醉的女生横躺路上,一身泥泞。酒吧门口,这样的情景更多。


这些醉酒女孩常被人驾着扔进车内,车子消失不见,女孩和空气中的酒气也渐渐消逝。


有时,李峰妻子会坐在电动车后座,陪李峰一起送餐。


送餐后,他们会去清水河遛弯,妻子脚步轻轻的。


夜风绕过楼宇,吹到河边,终于温柔起来。


深夜23~1点:万物归于原位


深夜,李峰吃完饭后下班,到清华体育场和学生们打了半场篮球。


球场上没有天之骄子和骑手小哥,只有年轻人的喊声。


夜渐深了,夜色笼住故宫北海,笼住CBD中关村,笼住无数新旧小区,北京开始展露另一面。


有人下单买解酒药,有人在外卖备注里写情歌,有人要求代购情趣玩具,还有人深夜买冥币。


晚上跑腿送货的热门商品是避孕套,大多数人开门不露脸,一只手伸出门,火急火燎收货。


大城市夜曲一直迷离到深夜。


无穷的人间悲欢在城市各个角落绽开又凋谢。


李峰、小康、张吉,以及其他穿行在影子中的骑手,在夜色中搬运悲喜,看着那悲喜一点点堆成人间。


协和医院是夜间大客户。


医院老楼地下二层是太平间,夜里12点多,小康也来这里给值班员工送过夜宵。


一米半宽的走廊,有灯,但几乎没人。


走廊很安静,他有时会想起地面的喧嚣,想起几个小时前送过的避孕套。


回来时坐电梯,忘记按1楼,一路坐到楼顶。进来个病人家属说,昨天刚住进来,一晚上交了50个。


50个就是50万,一个让他眩晕的数字。


电梯到了,他走出医院老楼,大院门外是东单,拐一下便是宽阔明亮的长安街。


他想到了不敢生病,想到了努力赚钱,想到了消费鸿沟,想到了影子中的梦,想到了生与死。


最后他平静地骑上电瓶车,融入北京夜色中。


再过几个小时,这座巨大的城市即将苏醒。


城市中的人们,将再次重复奔波与尝试,经历欣喜与悲伤,万物归于原位。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摩登中产(ID:modernsto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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