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品已死,有事请烧纸
2019-07-23 08:58

小品已死,有事请烧纸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周刊(ID:new-weekly),作者:曹徙南,标题图来自豆瓣,系电影《一代宗师》剧照


最近一个红遍全国的春晚小品明星,可能是郝建。


小品的兴起正在于它的鲜活和市井,在于它对于社会现实的敏感与反思。重要的也从来不是小品,而是小品所呈现出的喜剧精神。


2013年,小品编剧、春晚语言类节目总策划石林在接受采访时说,现在去南方出差,在酒楼里,还能听到有人唱“宫廷玉液酒,一百八一杯”。


此时距离小品《打工奇遇》在春晚上亮相已过去将近二十年,赵丽蓉也去世十三年了。


赵丽蓉,中国disco与rap的启蒙人。


7月17日,在纪念赵丽蓉逝世十九年的热门微博下面,人们自发开始台词接龙,有网友说,明明是很好笑的台词,为什么看着看着就哭了。


时隔多年,当我们再次向那些曾经的欢笑挥手致意,似乎只能是沉默,只能是眼泪。


另一边,去年一首由铁岭著名rapper赵本山老师即兴演唱的《改革春风吹满地》在b站上收割了近4000万的点击量,被称为镇站之宝。各种如病毒般衍生的版本更在反复强调一点人生经验:你大爷永远是你大爷。



在任何听起来很有道理的名人名言后面接上赵丽蓉的那句“也不尽然呐”,把赵本山尊称为象牙山教父本山耀司……


年轻人通过这种拼贴的方式表达着他们的纪念,也在不期然间延续着小品黄金时代所伸张的喜剧精神——嘲弄权威、解构宏大。


黄金时代永远是一个过去式,只能在回望与比较中被追认和加冕。曾经的小品引领一年的流行语,如今的小品却成为年度烂梗的垃圾回收站。


当集五福代替鞭炮声里的《难忘今宵》成为新的年度仪式,当冯巩的大长脸、蔡明的尖嗓门儿、潘长江的小身板儿成为最后聊胜于无的挂念。


面对越来越笑不出来的春晚,越来越安静的春节,早早跳出来的局外人陈佩斯看得最清楚,“这浪头起来了它一定是要落的”,小品的时代,或许已经过去了。


曾经,春晚上陈佩斯和朱时茂的组合,就如年三十的饺子一样想当然。


小品本没品


从1991年11月2日开始,每周二晚上的9点25分,中央电视台综合频道多了一档节目——《曲苑杂坛》。


伴随着轻快的琵琶声,一个女声婉转地唱出主题曲“相声,小品,魔术杂技。评书,笑话,说唱艺术。东西南北中,君请看,曲苑杂坛”。


作为央视的另类,《曲苑杂坛》如同三教九流汇聚的天桥卖艺场子,带有天然的江湖气。凡是民间曲艺,十之八九都是穷苦人家发明出来讨生活的饭碗。


尽管《曲苑杂坛》的歌里把小品放在了第二位,但要论资排辈,小品的历史其实很短,在这些民间曲艺项目里也属于最没品的。


开播20年后,《曲苑杂坛》于2011年停播。


小品一词早在晋代已有使用,《世说新语》中有“殷中军读小品”的记载,这时候的小品指的是简写的佛经,此后小品多作为文学用语,简练轻快的文章,就叫做小品。


小品最初进入戏剧界,仅仅作为戏剧学院学生练习和考试的内容,由老师指定情境,学生即兴地使用语言和动作进行戏剧表演。


《懒汉相亲》,“29岁的魏淑芬”初登春晚舞台。


1989年,宋丹丹受邀参演春晚小品《懒汉相亲》,一天晚上彩排完回家,碰上公公英若诚。


英若诚问宋丹丹最近在忙什么,宋丹丹说给春节联欢晚会演一小品,大龄未婚女青年相亲,眼神儿不太好,一会儿踢了暖瓶,一会儿坐了气球。


平时都是贝托鲁奇、林兆华谈笑风生的文化部副部长有点上火,“干吗,拿肉麻当有趣?”


宋丹丹听了也不好意思了,她后来在自传中进行了严肃的自我批评:


我是一个搞高雅艺术的人,我的人生目标是手里端着茶水,兜里揣着牙签走进排练厅的艺术家,怎么能去演这么矫情的角色呢?万一剧院里的老师们在电视里看见我怎么办?我还有脸回去吗?


许多人习惯将宋丹丹与喜剧挂钩。


现在很多观众对宋丹丹的印象大多是和平女侠、刘梅和白云大妈。但24岁拿到飞天奖,25岁拿到萨莱诺Salerno国际电影节意大利银质奖的宋丹丹当时已经是北京人艺的招牌,距离成为端着茶杯的严肃老艺术家只是时间问题。


一度想要辞演的宋丹丹还是在导演的劝说下半推半就用山东方言讲出了她在春晚舞台的第一句台词,“俺叫魏淑芬,女,29,至今未婚”。


第二年,黄宏邀请宋丹丹参演《超生游击队》,一夜成名。让宋丹丹没想到的是,不让她回话剧舞台的,不是人艺的前辈,而是台下的观众。


在人艺的经典话剧《茶馆》里,原本扮演苦大仇深的康顺子的宋丹丹只要一上场,不用张口,下面已经笑成了一片。


小品《超生游击队》后来也在各种节目中重演。


入不了宋丹丹眼的春晚小品,对于东北铁岭的赵瞎子来说,却是想都不敢想的机会。


1987年,顶级流量姜昆带团去铁岭演出,包袱抖出来,都掉地上了。铁岭人民和姜昆掏心窝子,你比我们铁岭的赵本山差远了。


那时赵本山靠着在二人转《摔三弦》中的瞎子算命先生一角红遍东北,不过对于拥有长春电影制片厂和刘兰芳、单田芳的东北来说,赵本山的二人转只能是藏着掖着的恶趣味。


看赵本山在《相亲》中的步伐,就知道他日后在小品这条路,走得不一般。


虽然有姜昆举荐,央视的大门还是挡了赵本山三年。一直到1990年,赵本山才终于登上了春晚舞台,表演的节目,也是《相亲》。


一个想摆脱笑星的身份,一个想洗去二人转的低俗,多年以后,宋丹丹与赵本山同台。


不知道他们面对小崔的话筒,说出那两句“我叫白云”“我叫黑土”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命运馈赠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白云黑土一联手,就承包了全国观众好几年的快乐。


成也春晚,败也春晚


很难说,是小品成就了春晚,还是春晚成就了小品。


春晚一度只有小品和其他节目,除了小品,其他的节目都是上厕所时间。但随着春晚的仪式化和规范化,其承载的意义光谱趋于复杂和严肃。


当春晚不再是当年单纯嬉笑的一场岁末晚会,今天的你我已无法重复昨天的故事,小品这张旧船票也只能守着春晚这艘破船。


1983年第一届春晚的时候,“虎妞”斯琴高娃和“阿Q”严顺开就尝试了小品这一形式名单。但更为重要的信号是李谷一的那首《乡恋》。


当时节目组开通了四部电话,让观众点节目。结果电话打进来,全是想听《乡恋》的。在现场的广电部长吴冷西没有办法,“电视点播,点了不播,不是欺骗群众吗?”


随着李谷一悠扬的歌声传遍大街小巷,时代的阴霾逐渐变轻、变淡、变远。


后来,我们每年都能“难忘今宵”。


让小品真正在春晚舞台上占据一席之地的,还是1984年的《吃面条》。


一开始只是陈佩斯和朱时茂在单位年会上表演的段子,反响很好。春晚节目组听说了,就派人把他俩“捉”到宾馆,中间还跑了三次,这才改出了《吃面条》。


《吃面条》试演的时候,演到一半下边儿没动静了,椅子也空了一大半,陈佩斯和朱时茂有点慌,以为效果不行。过一会儿人都爬起来才看清楚,全笑到地上去了。


尽管如此,这样一个纯粹搞笑、没什么大道理的节目放上春晚会有什么影响,谁也不好说。


1984年的除夕夜,新闻联播都开始播了,节目组还是没决定《吃面条》到底上不上。还是春晚总导演黄一鹤赌了一把,“我决定你们两个上,出了什么差错,我担。千万记得,台词不能错”。


后来问起那年的现场台词到底有没有改动,陈佩斯总是嘿嘿一笑。你管得了我,还管得了观众爱看谁吗?


如今,能不能演好吃面条,已经是考验演员演技的一个标准了。


《吃面条》是春晚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小品,也为早期的春晚小品定下了基调。


在欢声笑语中,人们迎来改革。学者孟繁华认为,小品的兴盛在于“它不仅替代和填补了民众对娱乐性功能的向往,而且可以在不经意的娱乐中完成主流意识形态的教化要求”。然而拿捏两者之间的平衡并不容易。


兜兜转转三十几年,从新年的号角到旧年的总结陈词,春晚又变回来了那台追求四平八稳的晚会,只是再没有胆子够大的导演说出那么一句,“出了什么差错,我担”。


兜兜转转,吴亦凡也复刻起了巩汉林式时尚。


在陈佩斯出走,赵丽蓉病逝后,独扛大旗的赵本山也多次萌生退意,原因只有一点:小品要弄到专家不认为俗,观众不认为雅,领导不认为烦,太难了。


作为电视时代的特殊产物,小品的诞生是以电视媒介为依托的。随着媒介的互联网转型,小品连同家家户户那块灰尘越来越多的电视屏幕一起,永远地失落了。


与其说人们怀念的是小品,不如说是怀念小品所勾连的那些与亲朋好友聚在电视前大笑不止的日子,那时候玻璃晴朗,橘子辉煌,只要笑一笑,就能抖落一年的疲倦与失落。


时代命题与喜剧精神


从八十年代的兴起到九十年代的成熟,小品从最初单纯以人物动作表演展现的喜剧感转型为通过语言表达对于社会现实的关切。


回顾三十六年小品史,能够被人们记住的作品不单单是因为它足够好笑,还因为它往往能依靠短短几分钟的篇幅,切中社会转型期的肯綮。


赵丽蓉的《英雄母亲的一天》讽刺了传统宣传模式的浮夸,在老百姓眼里,相比于天花乱坠的宣传文稿,那一块象征着生活的豆腐才是真实而重要的。


《英雄母亲的一天》反映的是当年的造星术。


《打工奇遇》里记录了上世纪末商品化大潮下滋生的市场乱象。


在《打工奇遇》里为赵老太太伴舞的还有董洁。


黄宏与侯耀文的《打扑克》更是巧妙地用名片代替扑克,你来我往之间,白描出一幅众生相。


用名片打扑克,既接地气又有深度。


而在赵本山的小品中,城乡二元结构是他窥视社会现实的永恒视角。


无论是养鱼大户、牛大叔还是赵队长,赵本山其淳朴而又不失狡黠的农民形象,揭示了现代都市文明的矫饰与虚伪。


用鲁迅的话说,就是将那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


这么多年过去,我们都还怀念赵本山的忽悠。


陈佩斯曾说,喜剧的内核是悲剧。喜剧的可笑与滑稽,恰恰来自于现实的荒诞与魔幻。


黑格尔在讨论可笑性与喜剧性时认为,当目的因为矛盾和否定落空时,那种虚无是可笑的。喜剧性却在于自由意志超然于自己的矛盾之上,不觉得其中有什么辛辣和不幸。


这样看来,人们喜欢小品,是因为在笑声中,我们得以暂时安置好现实生活的种种不满与痛苦,通过对丑恶的否定,完成对过去的诀别与超越。


赵本山在《一代宗师》中饰演丁连山,少见地正经起来,观众倒还不习惯了。


小品的兴起正在于它的鲜活和市井,在于它对于社会现实的敏感与反思。重要的也从来不是小品,而是小品所呈现出的喜剧精神。


小品本来是洗刷丑态的浪潮,把它定格在最高的地方,变成一座僵死的水泥丰碑,也就失去了它全部的能量。如果有一天,连小品自己都沦为了建构虚假景观的砖瓦,那这个浪头,还是让它落下来吧。


2013年1月8日,王家卫的电影《一代宗师》上映,赵本山在里面客串了隐退江湖的关东之鬼丁连山。


面对来讨教宫家六十四手的叶问,丁连山说,一门里,有人当面子,有人就得当里子。能耐还在其次,都是时势使然。


月底,赵本山在节目上宣布永远退出小品舞台,小品宗师就此谢幕,再无下回分解。笑林几番浮沉,只剩清风尽惹寂寥。


丁连山说的这段话,用在小品上也合适。


参考资料:

葛玉清.(2016).陈佩斯的喜剧艺术.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

韩雪. (2017). 央视春晚小品“喜剧性”研究. (Doctoral dissertation).

宋丹丹.(2007).幸福深处.长江文艺出版社

金景辉.(2000).笑神:赵本山传.万卷出版公司

叶思诗. (2016). 中国电视喜剧小品的形态嬗变:行走在内涵与形式之间. 郑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06), 150-154+157.

岳瀚.(2014).”笑”的哲学-央视春晚经典小品的社会化解读.中国电影出版社

张荣恺.(2014).中国当代喜剧小品喜剧精神研究.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周刊(ID:new-weekly),作者:曹徙南,标题图来自豆瓣,系电影《一代宗师》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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