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票,有一种诀别叫矿区沉陷
2019-08-01 10:26

在南票,有一种诀别叫矿区沉陷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单读(ID:dandureading),标题图来自东方IC。“小地方”是单读的一个固定栏目,邀请来自不同省份、不同区县、不同乡镇的人,讲述他们各自的故乡记忆。正是这些你也许从未听过却真实存在于版图上的名字,组成了今天的中国,塑造了你我或清楚或模糊的面目。今天是小地方的第十期,来自《单读》读者阿唐。


阿唐出生于80年代的辽宁省葫芦岛市南票,这里一度归属锦州管辖。在阿唐的童年记忆里,天地是被黑压压的煤炭“塞满”的。这个依赖矿业的小镇,也曾随着时代脚步建起吃喝玩乐一体化的大厦,但南票人依然习惯去锦州购物、吃街边小摊、去公园晨练......


火车所经之处,天地漆黑一团


我老家是南票的。南票地处辽西,葫芦岛西北部,但我总说自己是锦州人。我小时候南票归锦州管辖,我对锦州更熟,去葫芦岛的次数掰手指都能算出来。在省外读书时,聊起家乡,锦州烧烤总能令满座垂涎,让我成为焦点。


我小时候在南票见过三种颜色的火车,绿色的客运车,橙色的油罐车,黑色的运煤车。漆黑的火车头上沁着水珠,鼻梁顶着烟囱,像只高傲的犀牛,拉着长长的车身从邱皮沟开往女儿河或锦州,巨大的红色车轮像切成一半的西瓜随着鸣笛越转越快,所经之处天地一片漆黑。


那时候,南票的矿区还没有沉陷,黄甲屯也没有棚户区。我站在黄甲屯火车道旁,对面是一个黑色大坑,叫付煤厂。车鸣笛驶过,煤厂里煤山骚动,煤屑纷飞,裹挟着地上的黄土,抟扶摇而上,遮天蔽日,最终落在我身后那片住宅的阳台上。小学的自然课老师住在那,一讲到环境污染,就将牙咬得嘎嘣嘎嘣响,没完没了地抱怨阳台上“厚厚的黑土”。


南票,大桥横跨于公园和大厦之间


小时候问起“南票”名字的由来,我舅说,乾隆当年撇出两张“龙票”,落在朝阳南北,北边的叫北票,南边的叫南票。龙票据说是开矿执照。1905年,广东陈应南在南票成立通裕煤矿公司,1928年被奉天矿务局接收。“九一八”事变后,煤矿被日本垄断,成立伪满洲矿业株式会社南票煤矿采矿所。建国后,中央煤炭工业部投资开发南票矿区,于1957年建立阜新矿务局南票煤炭开发处,是国内重点煤矿之一。


六七岁的时候,随家人去过煤矿。车一拐上坡,就看见一座座煤山塞满了整个世界,地上覆盖的,天上笼罩的,黑压压的都是煤。地上一道漆黑的水沟笔直流淌,水面映着浑浊的太阳,荡着粼粼波光。家人谈事情,我在煤山上等着。黄色的铲车从头顶穿梭,到了我所在的煤山就探出头、张开嘴,吞下满满一口煤,再飞到另一座山上吐出来。我吓得直哭,家人见了大笑,说:熊蛋包,它跑不过你,它往这边飞,你向那边跑,往那边飞,你再跑回来。我在漆黑的世界里跑到日落。


家人对旁边的人说,这批煤“大块儿太多”。大块煤最接近石头,可燃率低。小学时候我们常在学校锅炉房后的煤堆里捡大块煤,在胡同的墙上写“某某某王八蛋”。被写的见了,会还回去:“某某大傻X”;前一个这样终结:“谁写谁是大傻X”。


有人在公厕墙上写下极为应景的谜语:


脚踏黄河两岸,手拿秘密文件,


前面机枪扫射,后面炮火连天。


住平房的几乎家家有煤棚,夏天放自行车,到了深秋,卸一车煤进去,用来冬天取暖。天好的时候,各家会用水将粉末状的煤和稀搅匀,用平锹铲到墙根儿,抹得台阶一样平整,再用镐或镰刀切豆腐一样在煤上划出半米见方的格子。晒干之后块块见方,摞到煤棚,用时拎一块砸碎,放进炉子里。条件好的直接买稀煤,省去很多工夫。条件再差些的就得捡煤块。


拆掉后的煤棚


小学的时候,路上总会看到几个老太太守在运煤拖拉机必经的路口。她们挎着褐色竹篮,握着瓦工铲,边谈论着儿媳嚯嚯钱,边蹲踞着伺机而动。路面坑坑洼洼的,红色拖拉机一定颠簸,如果拉的是干煤就直接掉出去,如果是稀煤,就像固体酸奶一样吧唧一声甩出来。老太太们像一群被驱散的鸭子,呼地蹿过去,领先的弯腰铲煤,落后的耷拉着脑袋。拖拉机绝尘而去,老太太们蹲回原来的位置,等待下一辆的到来。拖拉机每次掉的虽然不大,但一天四五趟,每趟三四块,省着点足够用个两三天。


大火车和小火车,往外走和往里走


1983年,锦州市在南票镇和砂锅屯公社建南票区,驻地黄甲屯。那时候起,黄甲屯成为南票区的交通枢纽和商业中心。南票的绿皮火车分两类,大火车和小火车,大火车往外走,小火车往里走。小火车是煤矿职工的通勤车,从黄甲屯到邱皮沟,1961年通车。我爷曾是车务段工人,我小时候坐火车到下庙子从没花过钱,列车员总好像认识我,每次查票都给我跳过去。


南票黄甲屯站的站台


车务段工人有公用澡堂,在下庙子火车站附近,我爷常带我去那里洗澡。晚饭之前,滚烫的热水就已注满水池,七点左右工人交班的时候,水温刚好。我爷告诉我,太热的池子不能下。曾有个老伙计,下班后浑身汗,急不可耐,脱光了就跳了进去,烫死了。我问是疼死的吗?我爷说是热水把汗毛烫焦了,堵死毛孔,人会憋死。有好长时间,我都习惯不时摸摸身上的绒毛,恐怕它会堵住毛孔。


大火车仅用于南票到锦州的客运,1959年10月1日通车。


南票的商贩会坐火车去锦州单洞批发日杂、玩具、衣服等物件回来卖,条件好的居民也常去锦州逛街、看亲戚。我小时候,家人常带我去锦州儿童公园、新华书店、单洞,很多书和玩具都是在锦州买的。在南票人眼中,锦州是“外面的世界”,如果谁暑假是在锦州亲戚家过的,足可炫耀一个学期。锦州这一符号凝结了南票人向往和想象的一切,“锦州啥啥都有”,一位即将送孩子去锦州上学的阿姨这样说。


大火车现在停运了。曾经每天早晚各一趟,十几年间车票仅从两块五涨到三块,大客虽然票价十块,但一小时一趟,方便很多,人们可以更灵活地安排时间了。


大厦三层封顶,公园卧虎藏龙


小学时,南票“商厦”建成,三层楼,三万多平,我们叫“大厦”。一楼卖吃的,二楼卖生活和娱乐用品,三楼是服饰和家居。我们到锦州或葫芦岛读高中,放假时带回城里的戏谑:“南票人,真胆儿大,三层小楼儿叫大厦”。


南票商厦夜景


大厦是城市生活的投射,晚上或周末逛上一圈,人会充实不少。“去锦州干啥,大厦买不就中么”,人们这样劝想周末去锦州的家人。消费者的充实感并不靠占有很多物品,而是靠置身琳琅满目的商品中,感受可随时获取任何商品的可能性。实际点说,等需要时,我买得到也买得起。当超市取代小卖点和商店,人们更直观地感受到,消费不仅是权益也是权力。


大厦对面的日日升超市,自2000年一直开到今天。高中毕业后,有一次去超市买水,看到初中同学双双在收银。她肤色黝黑,大眼睛,笑时嘴角有酒窝。我问她去哪上学,她细声细语,说还没出结果。后来,从班主任那得知,双双家只能供儿子上学,姑娘家咋的都会嫁出去。她在电话里哭了一晚。


大厦对面是“西山公园”,现更名“九龙公园”,这是南票人休闲的去处。


走进大门,圆形大水池中央,盘踞着九条泥塑的龙,漆成赤橙黄绿青蓝紫白黑,龙嘴喷着水柱,偶尔哪个喷口坏了,水柱就哈喇子似的从龙的嘴角汩汩流下。沿着坡走到头是一扇塑着二龙戏珠的水泥,里面是六边形石板铺的广场,十四五个人排成三五排打太极拳,五六个人分成两三组打羽毛球,三五个老头挤在石墩周围下棋。石墩上刻着金色的棋盘,旁边三个石凳,下棋的兴之所至会拍案而起,脚踩石凳叫到“跟臭棋篓子下棋,越下越臭”,或是“俩人下棋,多嘴是驴”。当人群散去,幽深的树林里晚风瑟瑟,朦胧月色下一副残局。


南票九龙公园里的舞者


早上,公园热闹且卧虎藏龙。第一波晨练的,据说凌晨三点半就上山了。他们自嘲:人老,快完犊子了,少睡点觉吧。他们下山时是一天中最黑的时候,第二波晨练者刚刚上来。有爱恶作剧的,蹲在草稞里,等人过来就“嗷”一嗓子,吓得人直骂:“老梆子给我吓尿喽,蹲草稞子嚎,屁眼儿让野猪顶了?”


据说,有一年区里歌手大赛冠军是个卖豆腐的。那卖豆腐的每天都上山吊嗓子。六点左右,沿街住户不论楼房平房,都会听到高亢清亮的“豆腐——豆腐脑儿喽”。住平房的趿拉着拖鞋,端碗出来。住楼的用绳子系住菜篮子从楼上放下来,篮子里装着正好的钱,卖豆腐的盛出豆腐,再把篮子拉上去。看着菜篮子缓缓升起,我总能体会到周一升旗的神圣感。


五点以后是较成规模的晨练景象,跑步的、跳绳的、耍单杠的、练武术的。有位大叔对着大树练功,肘撞、掌劈、指戳,折腾一番后,贴着树、蹲着马步绕圈走,走几步猛地一撞,撞得腰一般粗的大树簌簌发抖。还有时,画家会来写生,戴着鸭舌帽,架着画板,边抽烟边画画。不管这些人在公园有怎样的名望,清晨结束,他们扮演成各自的角色,过起各自的平淡生活,机关的套上工装,老师走上讲台,开出租的等待乘客,炸麻花的系上围裙,清晨的公园是另一个时空的江湖。 


搓澡,烧烤,冰枣糕


2000年前后,公园门口开了家浴池,全镇哗然,大家没听过“浴池”,只知道“澡堂子”。浴池里不仅有搓澡的,连澡巾、毛巾、内裤都不用带。当时我上初中,历史老师不屑地说:“挣本地人钱算啥,有刚儿你挣外国人钱去。”果真,浴池没几年就黄了。有钱有头脑的商人到外地经商,有钱的居民去外地消费。本地无钱可赚,有钱无处可花。


但那以后,住宅楼附近都开起浴池,三块钱洗澡,五块钱搓澡。有个二十来岁的搓澡工,说搓澡是从宫廷流传民间的,那口气好像宫里的太监,大清亡国后沦落到胡同里。他自称在锦州某高端洗浴中心干过,贴着别人耳朵说“那儿有小姐”。在他看来搓澡是门功夫,澡巾是兵器,顾客要求用自带的澡巾,他却说用别人的澡巾有碍他发挥,非要用自己的,关公的青龙偃月刀,张飞的丈八点蛇矛,能随便换么。没多久,老板就把他轰走了。


公园前面是大桥,白天通车,晚上又增加了步行街的功能。六点左右,商贩们陆续就位,卖袜子内裤、卖苹果葡萄、卖钥匙扣情侣链、卖麻辣烫烤苞米铁板鱿鱼等等,间杂着过往行人和车辆,热闹得一塌糊涂。同学聚会通常是先转一圈公园,再吃一顿铁板鱿鱼。汽水喝多了就站在桥下对着宽阔的河面撒尿。那条河在照片里很美,离近了却不堪入目。河里长满杂乱的芦苇,漂着厚厚一层绿藻,水中悬浮着树杈、芦苇杆、塑料袋、死耗子、易拉罐。


南票的铁板鱿鱼除了块大,并无特殊之处,真正的名吃还得是烧烤。锦州没有锦州烧烤,南票曾是锦州辖区,也没有锦州烧烤,其他地方才有,凡是挂着“锦州烧烤”招牌的都不正宗。正不正宗,除了味道,还得看餐桌上有没有蒜蓉辣酱和大蒜,这是和餐具同样重要的标配。每个烧烤店门口,都有一个穿黑色跨栏背心的壮汉,一手握着肉串,一手握着刷子,在腾腾冒烟的烤炉上挥斥方遒。


南票“烧烤一条街”


在南票上学时,穿过学校对面的胡同,整条街都是小吃。最受欢迎的是麻辣串。豆皮泡开,切成长条,用竹签穿上,刷辣酱、撒孜然,爱吃辣的就撒些辣椒末,一毛钱一串。别出心裁的会撒芝麻、刷甜面酱。更高明的将豆皮先在排骨汤里泡一下,然后刷酱撒料,味道更好。吃完麻辣串我们还会花两毛钱买一块冰枣糕来解辣。酸枣糕就是冰糕,将酸枣弄碎冻在沙冰里,一口下去,酸溜溜透心凉。


高考结束后和大一放假时,初中同学聚会还会到卖麻辣串的家里吃一顿。小时候三串五串的买,十串都是多的,长大以后相聚时少,一百串一百串的要,酸枣糕嘛,只管吃吧。大二放假,我们再去的时候,那家人就已经不干了,他们的儿子已经大学毕业并结了婚。从那以后,我们这伙人再没相聚过。


石头山上,孙悟空死去


我小时候,九龙山下的河套,清澈得能看见水底的石头。我们常去憋鱼。先用泥堆个坝,等鱼进来就往里撒石灰,看鱼翻白眼。河套里还会看到小孩们光屁股洗澡。


那时候,南票人和大自然尚未断了关系。有富龙山的同学,说家长在山上跑步看见过狼。有同学家的房顶放两个大笼子,装的是貉子,整天趴着睡觉,从院里看像两头大熊。我爷家院子里落过猫头鹰,放在箱子里喂养。打开箱子,漆黑中一双黄色的眼睛,懒懒的,很亮。前几年回家办婚礼。饭店在公路边,对面是片黄褐色的荒山,天上有鹰在盘旋,我那时就想起,小时候常听到谁家的小鸡被鹰叼走了。


南票的水库叫乌金塘。大坝上赫然五个大字“乌金塘水库”,广场立着二十来米高的田螺仙女,举着田螺,眺望大海。水库旁有片树林,可以野餐,学校组织的春游就常去那里。九七年大旱,水库干涸。周边村民说,以前捉到鳖,觉得通神灵,都放生了,后来人贪还不忌讳,都啧啧称赞王八个儿大,捉到了就卖钱了。


乌金塘水库


我妈的一个朋友讲,她家住三楼,有一天早上开门,门口趴着一只鳖,看个头少说六十岁。家人不敢得罪,说比咱岁数都大,得好好伺候。于是,喂养了几天,装在篮子里,开车去水库放生。起初,那鳖还不走,伸着脖子回头看。那位阿姨说:走吧,回家去吧。那鳖又动动脖子,像点头似的,然后才转身入河,顺水而去。


南票地属丘陵,群山环列,土地贫瘠,“一步踩不着石头,便是神仙”。开车来南票,一路景色尽是荒凉。眼前的农作物是焦枯的,远处的山是灰褐色的,灰色的石头,褐色的沙土,中间夹杂着一撮撮绿色的松树。公路另一侧是山的侧面,刀劈了一样的石砬子,我小时候就爱在这样近于垂直的山体上爬。辽东山区的人来了会纳闷,这里人靠什么活?


我奶家就住在下庙子的山上。我爷绕着房子圈了个果园,种枣、葡萄,养鸡、兔子、鸽子,还养过狗,后来被人偷走了。出了果园就能上山。山腰上有五块石头,四块相连,一块独卧。我姑说那是唐僧师徒休息的地方,单独的一块是白龙马的。那是我小时候流连最多的地方。坐在石头上,顺着杂草往下看,一排排灰色的房屋将人们圈进一块块格子里,人们在里面聊天、洗衣服、摘花弄草。炊烟升起时,老太太们喊孙子回家吃饭,哀求声,叫骂声,在街上此起彼伏、四处回荡。


站在山上俯瞰南票


山的更深处住着一户人家。那家老头常拄着铁镐,踏着铺满黄土沙石的路面,面向枯黄的玉米地和贫瘠的大山唱着没有调子的歌:


三盅散白酒,


二两干豆腐,


山沟儿里一窝,


天不怕,地不服,


我比皇帝还享福。


这本是生活的真实一面,但在童年的眼里却如此虚幻,而我姑讲的山里的老虎、长颈鹿、狮子、大象、狗熊……似乎才是真的。后来,在那五块石头旁,我奶告诉我,就算孙悟空真有其人,到今天也早就死了。


这个噩耗可以算作童年的结束吧。 


火车不停留,而我们在凋敝


南票是靠煤炭发展起来的,最早的采煤记录据说在唐代,但已无证可考。从清朝到民国,从伪满洲到新中国成立,南票始终是重点开采的煤矿之一。建国后成立矿务局。我的小学叫矿务局实验小学,初中叫矿务局实验中学,除此还有矿务局医院、洗澡堂、招待所等等。然而,九十年代大批员工下岗。再后来,地表因常年开采而下沉,曾经的矿区成为沉陷区。


2006年,我从矿区路过。车在土路上行驶,司机说路面是靠不断充水浮起来的,下面早空了。我顺着他的手指看,旁边是一座教学楼,大概五层,已经沉陷得只剩两层了。布满泥土的窗户就像失明的眼睛,看不见过去未来,而当下正在一点点地沉陷。私有煤矿的矿主自然不愁,他们或挖新矿,或早赚够了一辈子的钱。他们将子女送往国外,告诫他们永远不要回来。矿区的工人和农民成了动迁户,搬到黄甲屯,住在商贸城附近的楼里,他们的孩子成了黄甲人,再不用回到那漆黑、荒凉、冰冷的地方去了。每个人都过上了梦寐以求的生活。


初中的时候,大厦附近有一家书店,叫“文友书店”。那时新华书店已停业,文友书店是仅有的书店。我在那买过很多书,鲁迅的《呐喊》,老舍的《骆驼祥子》,高尔基的《童年》,凡尔纳的《神秘岛》,吉卜林的《丛林故事》……高一寒假回来,书店里堆满了大葱、白菜,高二再回来,那里变成火锅店了。即便到今天,南票也没有一家真正意义上的书店。


十几年前,原付煤场的位置建起一座商贸城,和城里蔬菜水果超市一样,只是除了蔬菜水果,还有日杂和衣服售卖。黄甲卖菜的不比买菜的少,商贸城外的马路也成了菜市场。晚上,商贸城关门,马路上的菜摊也散去,色彩斑斓的烂水果、闪光的鱼鳞、血淋淋的猪下水在路边发酵,腥臭味弥漫整条街道。而我们却觉得比前几年干净多了。有人说南票“垃圾堆上摆摊点,小河沟边走行人”。我推测这人是在炫耀幸福。


南票商贸城


近几年人们一直在传区政府搬迁的消息。南票人一直努力往外走,出去以后谁也不爱回去。南票已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像一条被割断、扔弃的脐带。


近百年来,南票的行政归属上始终更迭不断,但南票人靠煤而生的生活却从未变过。年轻人流失,中年人鄙夷,区政府等待搬迁,老年人等待归尘,这里还将剩下什么?再过几年,说起自己是南票人,在新南票人那里将激不起任何共鸣。那些飘荡在外的南票人已经没有退路,他们走到哪,哪就是最后的路。


当坚固的都成为果冻,人自身的整全该如何实现?马尔克斯的马孔多,福克纳的约克纳帕法,普鲁斯特的小玛德莱娜蛋糕……漂泊无依的人在追忆和重构中能重获自身的整全。地名不再仅仅是行政区域和地理位置,而是将人的情感维系一起的符号。然而,当符号抽空了所指,能指将仅剩下风干的蜗牛壳,一触即碎。


前文提到,南票因乾隆下发龙票而得名。后来有学者提出质疑,经过考察论证,他说龙票并非采矿执照,而是土地执照。清政府割地赔款时搜刮民脂民膏,慈禧开始出售龙票来拍卖土地,到宣统元年,大量出售,龙票流落民间。


在科学的强光下,神话堕入黑暗之中。至此,南票掏空了内脏,抹去了名字。随着地表下沉、火车停运,随着孙悟空死去、龙票失真,随着出去的人都不再回来,驶过的列车都不再停留,我们将四散飘零、逐渐凋敝,最终随着滔天的巨浪沉入水底。


图片来自阿唐的家人和朋友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单读(ID:dandureading),作者:阿唐,标题图来自东方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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