魁北克的困境
2019-08-07 07:48

魁北克的困境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经济观察报观察家(ID:eeoobserver),作者:巫佳遂,标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爱哭的孩子有奶吃,在加拿大有两类人最受照顾:一是土著,二是魁北克人


魁北克的寂静革命


二战后,西方相继采用凯恩斯主义。作为加拿大境内唯一的法语省,魁北克保守依旧,省政府力推自由放任式资本主义,坚定地与资本家站在一起。在著名的“石棉罢工”运动中,官方大规模搜捕造反工人、取缔工会组织。


1960年代,战后婴儿潮一代成长起来,把持魁省政坛23年的民族联盟,结束了自己的历史使命。取而代之的,是被誉为“新民族主义温床”的魁北克自由党。所谓“新民族主义”,代表着以工人阶级为骨干,反对宗教束缚,热情拥抱工业化和现代化。


魁北克自由党大刀阔斧地改革:取消教会对教育的干预、对公共服务(水电煤气)进行国有化、引进工会和社会保障体系。魁省从“北美老古董”,一下子转变成了充满活力的现代化社区。“寂静革命”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完成的了。


当时,加拿大有很多大项目动工,多伦多完善了地铁线,新苏格兰建成了沃尔沃汽车工厂。魁北克也开建了最大水坝,后又引入了雪铁龙生产线。蒙特利尔更是成绩斐然,办成了有史以来最成功的一届世博会。除此之外,魁北克自由党还与联邦政府谈妥了29项经济合作项目,魁省处处充满初春暖阳般的生机,稳步踏入十年经济扩张期。


可魁北克终究没能赶上强盛繁荣的英语区,自由党内不免传出反对声。不少议员把暂时的经济落后,归咎于“联邦合作主义”。另一方面,过度依赖联邦的坏处不言而喻,经济命脉被牢牢捏在其他民族手里,魁北克人随时都有丧失自主权利的危险。


“魁独圣人”勒维克横空出世。勒维克向省议会宣告:即使没有加拿大,魁北克一样可以独立自主搞经济。他义无反顾地退出了魁北克自由党,以“民族独立”为口号,另起炉灶建立了魁北克人党(简称“魁人党”)。1970~1980年是魁独势力野蛮生长的十年。魁人党一路披荆斩棘,不仅接管了魁省政府,还坐稳了加拿大国会第二大党派。魁北克独立的呼声愈发强烈。


成长的代价


1977年,魁人党颁布了轰动一时的《法语宪章》。法案规定:省内一律只允许用法文作为标示语言,超百人规模的中大型企业必须使用法语。为此,国民咖啡店“TimHorton’s”(典型的英语用法)更名为“TimHortons”;紧接着,“KFC”也改成了“PFK”。所幸排外的文化氛围,只增加了少量运营成本,对商业利益来说微不足道。


不过,魁人党的狂野程度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期。仅仅两年,独立公投就被提上日程,一举改变了原本欣欣向荣的经济格局。根据弗雷泽研究所(FraserInstitute)调查:假设魁独成功了,魁省经济将在短期内闪崩10%,后期发展只能完全仰仗于国企。


值得庆幸的是,反对派以20%的票数差胜出。


公投未能造成天崩地裂的政治恶果,却把资本家们吓得“惶惶不可终日”,150余家跨国公司争先恐后地撤离了蒙特利尔。伴随企业外迁的,还有近十万名英裔居民。他们多为工商界精英,掌握着工业生产、国际贸易的关键讯息和技术,是魁北克经济运作的润滑剂。


依托于国际资本注入,魁北克一路高歌猛进,迎来了1975~1978年小暖春。1980年后资本的仓促逃逸,将魁北克经济拖入严冬,造成了连续四个季度的负增长,单季最高跌幅更是超过了8%,多伦多反倒成了意外的赢家。毕竟勒维克明确表示了,失败的原因是时机不够成熟,下一次公投迟早会来临。蒙特利尔脱离加拿大只是时间问题,但多伦多绝对忠于联邦。


为什么资本必须撤离?高昂的制度成本之下,没人愿意成为魁独的陪葬品。独立有一个好处,资本家确实不用再担心联邦税了。美国巨额赤字支持全球生产,魁北克是受益者之一,然而白宫表示《北美自由贸易协议》和《世贸协议》对独立后的魁北克不再有效。这意味着高额关税兵临城下,魁北克产品的竞争优势灰飞烟灭。


政府信誉越良好,透明度越高,信息就越准确,通讯和交易成本越低。从这一角度来看,魁人党的行政风格实在乏善可陈,甚至堪称流氓。公投内容表述得极为模糊,既未表述独立界限,也没阐明“主权联盟”的政经含义,以便日后占尽便宜。为了对付魁人党,联邦政府不得不出台《清晰法案》。诚然,执政党的信用缺失,增加了政治不确定因素,间接推动了资本外逃速度。


另一方面,两大国际阵营军备竞赛正酣。加拿大不得不与美国密切合作,签订《北美防空协议》来保护自身安全。美国是否愿意维护魁北克安全?没人敢打出保票。独立后,随之而来的国防成本,一定会以税收的形式下降到企业身上。


为了刺激经济,加拿大央行释放了大量流动性,年通胀率一度超过10%。正常情况下,宽松货币政策如同“及时雨”,不仅有助于恢复经济,还能削减失业率。魁省失业率非但没有降低,反而一路飙升到了15.8%,地铁站里躺满了无家可归的流浪汉。这种失业率和通胀率比翼齐飞的经济现象被称为“滞胀”,属于最为痛苦的经济状态。


经济受到了重创,魁北克独立运动并未就此止步。魁人党于1995年再次发动了独立公投。刚降下来的失业率又反弹到了14.3%。直到二十一世纪,魁省失业率才螺旋式下滑到低于8%的水平,但仍两倍于北美平均失业率,魁独风波的负面经济影响遗害至今。


时至今日,魁北克人均GDP仅为4.6万加元,在美加两国60个单位中位列53名。相比之下,安大略人均GDP超过5.5万加元,阿尔伯塔人均GDP接近7.8万加元。从人均收入的角度来看,魁北克与安大略、阿尔伯塔分别相差1万加元和1.8万加元。


高福利陷阱和“诈独”


福利社会是寂静革命的成果,也是魁省经济下行的开端,而民族独立运动无疑加速了这一进程。1970年,极端民族主义者以“助纣为虐、压迫劳动人民”的名义,绑架了魁省劳动部长拉波特。最终,拉波特成为了魁独运动中的第七位,也是最后一位遇难者。


自魁人党执政以来,“反贫困”成了政府工作的主旋律。工人们享受着北美最高时薪,却只承担最低消费税。魁北克小孩从出生到大学毕业,不断享受着各项补贴。政府将托儿费控制在全国最低水平,又大力支持免费公立教育,就连大学学费也低廉到可以忽略不计,且发放极为丰厚的奖学金。魁北克开创了北美最早最健全的全民医保,为65岁以上老人提供免费医疗服务,16岁以下儿童甚至能够完全依赖公费来进行牙齿矫正,以上福利是北美大部分地区居民不敢想象的。


《最低工资法》阻碍了劳动市场的自由运作,加大了就业难度。工会利用其强势地位,迫使雇主提高工资,拉升商品成本,导致物价上涨。雇主无法承担用人成本,不得不裁员,直接加重了失业状况。全民医保也渐渐拖垮了财政建设。


庇古的《福利经济学》中有两个基本命题:国民收入水平越高,社会福利越大;收入分配越平均,社会福利越大。魁省看似“平均”的光鲜外表下,隐藏着“贫困”的现实,实为“假”福利社会。


为什么一定要搞福利政治?其实原因很简单,执政根基建立在选民选票上。魁人党想要站稳脚跟搞独立,就必须开出选民无法拒绝的高福利诱惑。西方传统政客身上的通病非常明确,他们往往缺乏远见,不为民族谋百年之利,却异常重视自己的政治地位。


享受福利是快乐的,偿债确是痛苦的。福利政治像是毒品一般令人深陷其中欲罢不能,也类似于庞氏骗局,先到者享受、后来者接盘,使子孙背负上无穷无尽的债务,从而失去持续发展的潜力。魁人党执政的岁月里,每位魁北克居民年均背负着三千加元的外债,政府债占GDP比值从35%狂飙到了95%。高福利陷阱便是如此,但凡踏入其中,只会越陷越深,最终难见天日。


借债有利息成本,债务到期之前,经济必须繁荣起来,否则会构成政府层面的债务违约。联邦补贴成了魁省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历史上,法裔居民遭受英裔压迫已久。这造成了魁北克人的自怜心理,乃至对联邦福利的非理性依赖。他们把自己定义为弱势群体,认为联邦有义务照顾自己生老病死。


魁北克恰好夹在安大略、纽芬兰和新不伦瑞克三省之间,又与发达的美国新英格兰地区接壤,身居东海岸经济圈核心地带。加拿大西部三省曾做过一个应急预案:一旦魁北克宣布独立,三省就立刻脱离加拿大,进入美国。这样一来,加拿大将失去一半国土和人口。正是因为魁北克与联邦之间高度耦合,魁北克才有了“往死里作”的资本。


想要向联邦政府讨要更多实惠,“分离”和“独立”当然是最有力的借口。爱哭的孩子有奶吃,在加拿大有两类人最受照顾:一是土著,二是魁北克人。随着独立运动的演进,民族界限越来越清晰,离心力也愈发强劲。为了安抚魁北克人,联邦政策一直向魁省倾斜。最疯狂的年代里,魁省低收入者单次能收到五千加元以上联邦补助。


通货膨胀往往出现于货币增长速度超过流通商品增长速度的情况下。一方面,货币以福利的方式,源源不断从联邦流入魁北克。另一方面,魁北克可出售商品和服务的数量有限,失业也严重打击了社会生产。所以魁省物价日渐走高,居民购买力日渐走弱,联邦补贴也没能从根本上改善魁北克人的生存状况。


魁省在联邦内的“特殊性”和联邦政府的“讨好式关怀”,难免会侵犯到其他省份的利益。实际上,36%的加拿大人表示不介意魁北克独立。而若以省份细分,在卑省和阿省,无视魁独者比例高达45%和47%。


卑诗(即不列颠哥伦比亚)为富裕的西部海港地区,阿尔伯塔则是巨富的石油省份。两省缴纳着昂贵的联邦税,享受到的补贴加起来还比不过魁北克。它们巴不得“大蛀虫”及早脱离联邦,这样就能省下一大笔钱投入自己的市政建设了。况且加拿大历史上四成总理来自魁省选区,东部老国土长期把持着国会,魁北克离开了,兴许“westwantsin”(西部希望入主政坛)的愿望离实现也就不远了。


魁北克人力争维护自有价值体系、生活方式、文化和制度。从古典自由主义,到国家资本主义,再到高福利社会,魁北克在不断试错中挣扎。换来的却是经济萎靡和整个民族的沉沦。究其原因,在高度耦合的经济体系中,任何政治风险都可能把自己带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本文参考资料:

《福利经济学》,庇古/著;《自由选择》,弗里德曼/著;《加拿大魁北克民族自决困境》,朱俊亭/著;《魁北克:独立梦破灭之后》,肃豫/著;

《Que-bec》,The Canadian Encyclopedia;

《Revue d'histoire de l'Amérique franaise》,Lionel Groulx;《The Economic Consequences of Que-bec Sovereignty》,Patrick Grady;

《economic history of Quebec over the past six decades》,DesJardi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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