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科幻片,怎么搞的?
2019-08-12 07:45

国产科幻片,怎么搞的?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枪稿(ID:QiangGaooooo),作者:李不言,实习编辑:郝伊任,头图为《上海堡垒》剧照,来自豆瓣


虽说我们是所谓文明古国,不过其实我们遗忘的能力和速度,才是首屈一指的。


比如,在我们的电影票房榜上,没有《少林寺》《焦裕禄》的位置,而当讨论“科幻电影”时,似乎《霹雳贝贝》《大气层消失》从未存在。


本文作者认真回看了从前的国产科幻片,发现了一个苦涩的秘密,并且发现它仍然事关今日今时。



01


科幻,是人类对未来的仰望式确信。


今春,《流浪地球》开启了“中国科幻电影元年”。低头惯了的中国电影,靠着《流浪地球》总算能够第一次摆脱地心引力向着星空仰望,中国科幻片总算进入了它的2.0阶段“预言时代”,即在虚构中眺望未来。


向工业标准最高的科幻片发起冲击,是中国电影追求宇宙浩荡的序章,也是中国电影在大国崛起的空前盛世中对民族自豪感的全然拥抱。然而,不过半年,啪的一声,《上海堡垒》就给了所有遥想着中国科幻扶摇直上的人们一记响亮的耳光。


《流浪地球》和《上海堡垒》处于评论的两级。


儿戏般的该片提醒了我们理智的重要性,我们不该对当下的中国科幻抱有不切实际的的期许:在电影层面,我们对于未来的想象依旧乏力得可笑。


而这种可笑,很大程度上与中国科幻电影的1.0阶段——“遗言时代”——密不可分。


02


早在1963年,在由上海科教电影厂拍摄的短片《小太阳》里,科幻的种子就已在中国电影的土壤里埋下了,只是直到56年后的今天,这颗种子才破土发芽。我们不禁要问,从《小太阳》到《流浪地球》,中国电影为什么花了半个世纪之久?


这些年里,中国科幻片都去哪儿了?科幻电影大体上都根植于未来,《流浪地球》《上海堡垒》皆是如此。然而,人们古老智慧的结晶,在这里却体现出了非比寻常的独特性:我们曾经创造了一种新的科幻片类型,即回望过去、重述历史的科幻片。



1963年国产科幻片《小太阳》讲了一群热爱科学的小孩子,想要发明小太阳温暖寒冬的故事。


这一辈的中国影人拍出了《上海堡垒》《流浪地球》,是因为新一代中国人以物质财富为驱动力,对未来世界充满了开荒与征服的饥渴;而无法摆脱过去的梦魇,则让老一辈中国电影人,拍出了八九十年代那些气质独特的科幻片,这是历次风波的幸存者对人类文明尖锐碎片的重拾,以及被历史幽灵附身后的喃喃自语。


1988年的《合成人》中一处颇具现代感的布景。


03


1980年,根据同名小说改编的《珊瑚岛上的死光》(上影厂)问世,这是新中国第一部科幻片。影片中,两个科学家因为所掌握的技术而被坏人集团迫害。该片对于科幻的实践,还停留在牙牙学语的阶段,倒是片中恶势力构陷知识分子的手段让人印象深刻,确实是阴谋家该有的水准:科学家不听话就栽赃他,等逼得他狗急跳墙,便以“精神病”的名义送进疯人院,待他安分了,再作为朋友将其救出,许诺其一个美好的愿景,使其感恩戴德为我所用。


六年后,名导黄建新自编自导了《错位》(西影厂),他在片中引入了高仿生机器人的概念,但他对人与机器的界限这样的议题兴致缺缺,而他叙述的重点是:片中的赵局长虽然被“文山会海”折腾得够呛,但与此相比,被一个赝品取代的恐惧才更是他的噩梦。


1986年电影《错位》是黄建新导演《黑炮事件》的续篇,包含了科幻、政治讽喻、黑色幽默等元素。


《合成人》(长影厂,1988年)里,一位医生把一个农民的大脑移植到了一具国企总经理的身体中,然而包括主刀医生在内的所有人都认为这个人仍然是经理,而不是那个农民。他们强行要将一个人变成另外一个人,试图用吃药的方式使他忘记过去。他们相信身体,但不相信大脑;在他们看来,身体即权威,权威即真理。


04


《霹雳贝贝》(儿影厂,1988年)是最那个时期最著名的科幻片。在影片中,外星人赋予了男主角贝贝改变人类历史进程的能力,但他最终选择放弃这个机会。这其实是相当符合情理的做法,因为成为异类是人类基因里根深蒂固的恐惧,而这种恐惧在某段时期更是被强化成了全民性的“思想钢印”。


1988年电影《霹雳贝贝》的导演翁路明女士是《上海堡垒》导演滕华涛的母亲。


之后的《毒吻》(西影厂,1992年)堪称此类型中的先锋,这部环保主题的科幻片还真具有叫人芒刺在背的力量。男主角三三是个受人类污染之害而降生的剧毒男孩,从一开始他就注定是不容于族群的异类,连和家人拥抱都不可得。他为人类所绝,为天地所弃,故事最后那道天谴般的雷电是他唯一能得到的抚慰。


1997年的《疯狂的兔子》(儿影厂)则是中国土法科幻的集大成者。高高在上的外星文明将人类男孩改造成了他们在地球的使者,这个男孩便像病毒一样在地球收束异端、统一思想、播洒口号。万花筒般的镜头里,所有人都高喊着:“疯狂的兔子,疯狂的兔子……”


为什么疯狂的偏是柔弱的兔子?因为创作者不相信兔子作为个体时的温良,他们相信并警惕的是兔子成群结队时,在某种号召下的集体暴戾。个体时懦弱,结队时疯狂,影片中兔子显然在影射我们的国民性。


1992年电影《毒吻》中的父母由于常年在化工厂工作,体内积累了剧毒的设定具有环保启示。


05


这些电影横跨十几年,由不同的创作者完成,却表现出相似的不安、躁郁及疯狂,可偏偏这些作品的受众群体很大一部分都是孩子。


这不是巧合,这是彼时的电影创作者对于“过去”的集体意识。在巨人的影子下,我们都是侏儒。而且,即便巨人倒下,影子也并没有消失,而是变成幽灵附身于每个人。多数人沉默不语,少数人用电影道出了幽灵的遗言。


这遗言是《珊瑚岛上的死光》里的那句“科学家要多少有多少”的睥睨,是《错位》里合法身份被剥夺的惶恐,是《合成人》里男主角梦中形如鬼魅的傀儡人,以及那双黑暗中无处不在又注视一切的巨眼,是《霹雳贝贝》中贝贝对成为“伟人”的弃权,是《毒吻》中三三既无法做好孩子也无法做坏孩子的天注定,还是《疯狂的兔子》里那段有趣的童谣:


“东西街南北走,出门看见人咬狗,拿起狗来打砖头,又怕砖头咬了手,稀奇稀奇真稀奇,麻雀踩死老母鸡,老牛趴在树枝上,蚂蚁身长三尺六,老爷爷坐在摇篮里。”


这些影片是那个时代里历史幽灵的长啸,它们渐次将疯狂的余烬烧到极致,在孩子的世界里制造了前所未有的恐怖,成为了无数80后、90后的童年阴影。这种效果的产生,不是因为拍摄它们的人是炮制恐怖的天才,而是因为拍摄者们以影像作工具,完成了对亲历梦魇的变形描摹。


1997年科幻儿童片《疯狂的兔子》中带有八九十年代国产科幻片特有的Cult气质。


06


问题是,为什么这些创作者连小孩子都不放过,非要给懵懂的白纸浸染一角灰暗?一个可能的答案是,改革开放后,创作者们从压抑中获得了自由,于饥渴里反弹出对表达的贪婪,他们的分寸感彻底失灵。


敏感的灵魂使他们像突然学会说话的哑巴一样,只想用自己最擅长的声带频段传达自己脑海中最先浮上水面的一切,无法忍受任何筛查带来的延迟。以至于本是拍给孩子们的作品,也难以避免地沾染了强烈的创伤后应激障碍。在洪水决堤之前,我们不会知道洪水有多愤怒;在我们被电影吓坏之前,我们也无法想象他们在高压中抵达了怎样的疯狂。


孩子们大喊“疯狂的兔子”,被兔子侵入身体,变得疯魔,是对某些时代人们集体失智的隐喻。


科幻电影需要相信未来,但那个时候的创作者们却难以“相信”,他们被历史的幽灵锁死在了过去。


所以,也确实可以说八九十年代的科幻片不是真正的科幻片。不过,也可以这么说,我们没有拍出高级的科幻片,但我们却拍出了高级的恐怖片。例如《异形》作为科幻片也很恐怖,它诞生于美国人对未知的怀疑与着迷,而我们的恐怖,源于过去的不可切除;他们擅长在未来中获取给养,我们则擅长于历史中获取。日本人爱用鬼魂吓人,可在他们的佐伯俊雄还魂十年前,我们就有了毫不逊色的三三。


而正是在这些阴影引发的噩梦之中,历史在与之并无交点的下一代人中得到遗传,即在我们毫无察觉时,我们每个人都成了历史的染色体。不妨这样说,是历史选择了他们,最终也是历史选择了我们。


1994年电影《魔鬼发卡》与其说是儿童科幻片,不如说是鬼片。


07


在一个失常的时代中,不做正常人是保持正常的唯一选择。而当嘴上的绷带被撕开以后,这些人能诉说的就只有来自过去的回声。我们不能从未来中的学到的,从历史中或许可以。


《大气层消失》里有段戏在首尾重复了两次。几个小男孩趴在地上开心地用放大镜烧死蚂蚁,他们乐此不疲,完全意识不到这个游戏的残忍,野夫说“几乎人类所有的残忍都具有一种游戏的表象,而多数的游戏中,又都埋藏着一种残忍的本质”。


对蚂蚁来说,它们的悲哀并不产生于它们成为蚂蚁的那一刻,而在于它意识到自己是蚂蚁的这一秒。孩子们不会明白对于蚂蚁而言,他们是怎样一场噩梦,除非他们在将来的某一天意识到他们是另一种蚂蚁。



1990年电影《大气层消失》中用放大镜烧蚂蚁玩的小朋友。


执行这一场屠杀游戏的人为什么是孩子呢?因为孩子们眼中同时闪烁着钻石般的纯真和人类的未来,当无意识邪恶的岩浆从孩子们的眼中汩汩涌出时,银幕外的我们才能感受到最彻骨的绝望,而这也正是历史上的他们所承受过的重量。


所以不光是这些真人电影,那个时期的动画也时常显露着错位的气质。《黑猫警长》(1984),军队以一种特殊的形式出现在了1984年;《邋遢大王奇遇记》(1987),我们见识了墓穴下森严冷酷的老鼠王国;《魔方大厦》(1990),扭曲的线条与诡异的音乐中,常理被颠覆的封闭世界里,最让我们开眼的是那些装在罐头里的断手断脚;《眉间尺》(1991),在红太阳之外,原来还有绿太阳和黑太阳。


根据郑渊洁童话改编的1990年动画连续剧《魔方大厦》,讲述了男孩在光怪陆离的世界里的冒险。由于过于恐怖,少儿不宜,此剧遭禁。


08


当太阳普照大地,它是万物恩泽;当它的光芒聚于一处,它是毁灭一切的权杖。阳光炽盛时,便会照得人们两眼发黑,就像光曝在胶片上的是黑暗,越光明,越黑暗。那个时代里的人们被太阳聚焦太久,他们被灼伤了;即使太阳下山,停留在他们眼眶里的依旧是伤痕的倒影。


“今天将要结束,明天也将结束,难以结束的是昨天。”人类这种生物,注定要被过去如附骨之疽般追赶。《黑楼孤魂》(1989)里,冤死的亡灵蛰伏等待着未来的复仇;上述那些作品,也许正是历史向未来投出的匕首。这块土地的强大引力,拽住了一切轻盈飞扬的思想,使之砰然坠地,这是我们曾经想拍科幻片却拍成了恐怖片的原因。


1989年恐怖片《黑楼孤魂》讲述了主人公们调查一桩凶杀案的故事。


经济的腾飞、民族自豪感的回归与对未来的憧憬,是我们如今拍出《流浪地球》的理由。有趣的是,早在新中国电影人拍出第一部有科幻意味的影片《十三陵水库畅想曲》(改编自田汉同名话剧,北影厂1958年出品)时,我们就已对未来有着不容置疑的自信想象。


从80年代前封闭的正确到80年代后混乱的自由,再到让人不便细说的当下,我们似乎正乘着莫比乌斯环驶向原点。过去,他们集体失语,以沉默对话;现在,在高墙之内,我们蜷缩在代码森林里的动物农场中,千里传音、互设密码,时时警惕猎枪的方向。


从《珊瑚岛上的死光》到《流浪地球》,从中国科幻电影的“遗言时代”到“预言时代”,是否意味着我们已彻底摆脱历史幽灵的招魂?从《流浪地球》到《上海堡垒》,我们就已经拯救了全人类两次了,这是否说明了我们已经对未来深信不疑?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枪稿(ID:QiangGaooooo),作者:李不言,实习编辑:郝伊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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